西北條件不比京城,物質上的匱乏卻一點都不妨礙沈肆之送我東西。
小巧的匕首、具有特色的皮製品、沒見過的藏銀以及一些特有的香料。
沈肆之和整個忠勇侯府都給了我極大的尊重。
珍之重之,我心澎湃,念他安好。
11
可西北的戰況並不好。
敵軍百般拖延,東一榔頭西一棒追,仗著有渭河這條天險,只招惹不主戰。
長嫂把算盤打得噼啪作響,煩躁得差點都要把珠子彈到了我的臉上。
「去他的,不放糧是吧,那我們就自己干!」
「玉寶齋的存貨都被你姐姐帶去的貴女給盤完了,咱們有的是錢。」
她一甩手抽出最厚的一本冊子,狠狠劃了幾塊地方。
是的,本朝重文輕武,陛下怯懦,只守不攻。
拖延戰術,只要鎮守住邊疆,打不打都隨意。
反正朝廷不放糧,打贏了就算是賺到,一本萬利的生意。
陛下只願一世無錯,便苦了邊疆的戰士,風餐露宿長期緊繃著弦備戰,過著望不到頭的日子。
如今,連糧草都緊缺了。
敵軍又打一棒槌換一個地方,弄得我朝將士很難就地駐紮燒煮,大多以乾糧為食。
秋老虎直下,天氣依舊炎熱。
長嫂有財有糧,卻抵不住一路乾糧的腐敗。
「用豆油吧,代替菜油保存時間能久一些。」
正在她一籌莫展之際,我提出了一個建議。
若說上一世唯一得到的,便是整宿念書,倒也給我添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知識。
豆油腥味重,京中世家甚少人用。
但在破落村子裡,百姓用其來保存食物。
原因無他,豆油比菜油更能起到防腐的作用。
「當真?」
「當真!」
長嫂只問一句,便起身頭也不回地去落實幹糧的事宜了。
12
私糧運輸不在朝廷的管轄之內,千里之行派出的只能是侯府的自己人。
婆母年事已高,長嫂又要管理京中諸多事宜,是以護糧的事宜就落到了沈隨之的身上。
九歲的沈隨之第一次領命護糧,少年的臉上是抑制不住的激動。
「護著你二嫂,聽她的話,做事別衝動。」臨走時婆母再三囑咐。
其實護糧有沒有我都是其次,我知婆母是想讓我藉此機會見一見沈肆之。
新婚夜夫君出征,一直是婆母的心結,她一直覺得有愧於我。
隔了兩世,頭一回離京,說不彷徨是假的。
侯府上下個個都是頂事的,一路上沈隨之照著大嫂規劃好的路線,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。
心頭說不上是什麼情緒。
上一世在趙家,為趙書晟洗手作羹湯,陪他研磨苦讀,過著自我感動的日子。
而在侯府,我真心覺得自己還不夠,只想再加倍努力一些。
「二嫂,我知你心急想見到二哥,可也要顧及身子。」
說是讓沈隨之聽我的話,倒不如說這個半大的孩子一路關照著我的情緒。
白日裡趕路,夜裡我一直在研究怎麼將軍糧壓縮,實打實地忙得一點空隙也沒有。
「侯府待我很好,我也想為將士們做些事情。」
不料沈隨之倒是笑了。
「二嫂你犯不著壓力那麼大,就我二哥那性子,你越是隨性做了自己,他越是歡喜。」
「反倒像你這樣,做事情畏首畏尾,保管被二哥欺負了去。」
欺負?
這是我第三回聽到這話了。
銀胄鎧甲之下肅穆凜然,怎麼老被侯府之人形容得混不吝般。
「你和二哥熟悉之後就知道了。」
沈隨之挑眉笑得一臉嘚瑟。
13
行至西北境內,我總算把壓縮軍糧制了個七七八八。
米麵磨碎後摻入大量的酒、醋、鹽和油,縮小糧食體積的同時,還能最大限度地保證食物不容易腐爛。
沈隨之連吃兩塊餅子,直呼味道好。
拜趙書晟那個挑嘴的養母所賜,上一世逼得我練就了一身好廚藝。
如今能幫上微薄的小忙,我亦心中歡喜。
那種歡喜不是打理幾件家務,做幾頓飯能比擬的。
是我能感到,自己在一點點融入侯府,齊心協力的共存感。
14
運糧的最後一段路,需在夜間進行。
我亦要捨棄馬車,以免被敵軍查獲。
西北晝夜溫差大,曠野之上迎著月光前行,我的臉被風颳得生疼。
知道西北條件不好,卻未曾想是如此糟糕。
荒漠土地,貧瘠不堪。
一路上見不到什麼人,哪怕有零星幾個人,也是瘦骨嶙峋。
我不想耽誤大軍,一路皆是用頭頸擋面,扶著車轅麻木地前行。
約莫走了一個時辰。
「二嫂,要不我安排幾個人陪你就地休息一會兒?」
「不用,快些趕路吧。」
腳步開始虛浮,前方營帳的星火卻越來越近。
不知為何,我忽而很想見到沈肆之。
忽而很想他,可我們明明只見過一面。
「二哥!」
被風沙吹得睜不開眼,隱約在一片灰茫茫之中見到一人一馬呼嘯而來。
「敵軍異動,我軍連夜拔營,軍糧改道運送。」
沈肆之馬鞭一揚,手指著另一處。
到底是兄弟之間的默契,沈隨之即刻就懂了。
「那二嫂……」
「她隨我去,你且安頓好糧草。」
15
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有些迷糊。
模糊間似乎有人將我撈到了馬背上,大手攬過腰間,把我護得嚴嚴實實。
「將軍?」
「嗯。」
風聲呼嘯,許是怕我聽不清。
沈肆之低頭靠在我耳邊道:「事發突然,無法傳信,我便親自來接你。」
「一會兒送你到我的軍帳,一路辛苦,夫人先行歇息。」
心尖上微微一顫,隨即有一道抓不住的思緒閃過。
「你們要強渡渭河?」
沈肆之沒想到我會這麼問,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。
「時不我待,敵軍有撤離之勢,我已叫人整裝待發,截斷他們的後路。此番戰役,來個一勞永逸。」
腦中思緒飛轉,我努力回想著前世發生的事情。
戰,是一定勝的。
沈肆之的運籌帷幄不是假的。
可……
「岑參將可還在?」
「他泄露軍機,昨日已經押入大牢。」
「什麼軍機?」
我下意識地問道,抓著沈肆之的手不自覺地用上力。
「將軍你信我,我想到一些事情,我、我……」
語無倫次,時間又緊迫。
不知道沈肆之是怎麼看我的,連我自己都覺得滑稽得很。
我與他只是名義上的夫妻,軍中要事,若說信任,恐怕連他身邊的一個親兵也不如。
「藤甲,我軍研製了藤甲,想靠此順流過河。」
沈肆之他信我。
愉悅的情緒還未湧起,即刻被另一股不好的預感所替代。
前世他被烈火灼傷面目,戰勝後變得面目全非。
火……藤甲遇火……
思緒變得七零八落,驚慌失措的念頭,讓牙齒都開始打戰。
我不知道自己說明白了沒有。
只知道沈肆之臨走之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
「等我回來。」
16
藤甲渡河,河浮火油。
漫天的河水如煮沸般燒了整整一晚。
我緊握雙手,明明已經困到不行,卻一點合眼的心思都沒有。
後半夜的時候沈隨之將糧草運至,未喝一口茶水,又繞道將其送往對岸。
翌日一早,我麻木地教著幾個女眷製作壓縮乾糧,努力將散亂的心思集中起來。
「將軍昨日出兵前臨時在中軍帳集合,也不知說的是什麼事。」
王嬸是女眷中話最多的,聽聞她有兩個兒子跟在沈肆之身邊。
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,滿滿的皆是擔憂。
「夫人,你不憂心?」
「不憂,憂也解決不了問題。我們要做的,是讓他們無後顧之憂。」
行軍打仗我不懂,憂也解決不了問題。
與其整日惶恐不安,不如做一些實事。
來時我向大嫂要了一些樹苗。
書上說柏樹、刺槐、棉木、沙柳耐干抗旱,易生長,也可起到抗風沙的作用。
河岸焦土狼煙四起,把這片本就灰濛濛的大地灼燒得更為混沌。
我軍一路北進兩千多里,越過離侯山,打得敵軍苦不堪言,徹底失了對西北地區的控制。
捷報傳來,鼓舞人心,而我們這邊的綠蔭也種植得小有成就。
送完了最後一批乾糧,留守在營地的人都開始忙著慶功的事情。
17
大軍得勝而歸是在三日之後。
營帳外早就擠滿了人,翹首以盼。
我很不起眼地混在人群中,被擠得連腳都站不穩。
卻在抬眼間,看到了軍隊里最為引人注目的沈肆之。
他坐在高頭大馬上走在最前端,目不斜視凝望前方。
呼聲中,迎人歸。
只是沈肆之在經過我身邊的時候,突然勒了一下韁繩。
「夫人,來。」
起鬨聲,笑聲中,我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手,與其共騎回到營帳。
至晚間,沈肆之哪裡都沒有去。
外面依舊很多事情需要善後,而他只隨意吩咐了幾句便同我講起戰場上的事情。
岑遠通敵賣國,以退為進,故意買通敵軍假意撤離,妄圖與其親兵裡應外合給沈肆之來個瓮中捉鱉。
「經你提醒,我一路對他多留了一個心眼,可還是大意,沒想到河面上被人提前澆了火油。」
那日沈肆之離開,連夜召集兵將重新部署。
故意先行點燃河面,在一片煙火中,繞道於敵軍後方,殺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。
「這是你救我第二回了。」
敵軍大敗,他也在。
安然無恙,真好。
18
當夜他未走,與我同帳,我羞得手足無措,像根木頭樁子一般杵在原地好久。
「要不……我和王嫂……」
話音未落,沈肆之便搖頭否定了我這一念頭。
「人家家裡團聚,你是我夫人,去湊什麼熱鬧。」
「再說了,我是軍中主帥,得勝歸來,言言你徒留我守著空房,說出去面子何在?」
軍榻小到不能再小,沈肆之擁我入睡,半個身子都懸在了外頭,卻打起了微微的鼾聲。
言言……
如此親昵的稱呼在世家中本不常有,我臉通紅成一片,不消幾日便明白什麼是洒脫性子的沈家二少了。
他會打著教我騎馬的名頭,帶我滿西北逛悠。
戈壁沙漠,高山湖泊是我在京城無法想像的壯麗山河。
「終有一日,我要將胡人驅於燕山之外,讓他們不敢再來侵犯半分。」
遠處雪山連綿,冰川壯觀,沈肆之立下豪言壯語。
心隨意轉之際,還未回過神,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已經環過我的腰身。
「你的馬呢?」我後知後覺地問道。
「趕回去了。」沈肆之笑得張揚,「不讓它回去,我怎麼和言言你共乘一騎。」
我對他這般突如其來的親昵早就見怪不怪,但還是忍不住耳根發燙。
又在軍中過了十餘日,天氣漸漸轉涼。
可說來也奇怪,本來常備的炭火,在某日夜裡突然不供了。
「是不夠了嗎?可白天明明沒燒完。」
「冷?」沈肆之揚起一臉壞笑,脫下自己的大氅罩在我的身上,「這樣可好些?」
男子陽剛的氣息籠罩著全身,是沈肆之獨有的味道。
不只不冷了,心裡還開始焦灼地燙了起來。
「將軍,你不冷嗎?」
「冷啊。」
他從後擁我入懷,把頭埋在我頸邊,溫柔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。
「言言你我是夫妻,如今這般再叫我將軍,怕是不合適了。」
他用了整整一晚,在小小的床榻上磨著我叫一聲「肆哥哥」。
我扯著他的衣襟同他鬧,又怕一個用力把人給推了下去,心一急直接在他的肩頭咬了個牙印。
「就知道欺負我,你這人壞得很,我看晚上的火盆子也是你叫人撤的吧。」
沈肆之揚起嘴角,一手拉我入懷,一手吊兒郎當地枕在腦後。
「那言言你倒是說說,我為何叫人撤了火盆子?」
還有為什麼,一想到每日清晨縮在他懷裡取暖的模樣,我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。
身前男人的心跳擲地有聲,這人蔫壞,一點點讓我淪陷。
濕熱的吻落在我的額頭。
嬉鬧過後沈肆之將下巴抵在我的發頂,不知是我的錯覺還是什麼,隨著他的動作,沈肆之呼吸重了幾分。
「言言,這床硌人,明日我就下令回京。」
19
沈肆之撥了一小隊人馬,跟著我們先行一步提前歸京。
來時個個精神小伙,歸去時都黝黑消瘦了幾分,甚至皮膚也粗糙了不少。
一路我主動擔起了打理伙食的工作,就地取材變著法子地想讓他們路上吃得好一些。
「二嫂的手藝真是一絕,今後我娶媳婦也要娶個會做飯的。」
「給你兩個廚娘,你不用娶妻了。」
沈肆之吃著飯,沒什麼表情地說了一句。
隔日,我就不見了他三弟的蹤跡。
「我派他折返了,軍營里還有諸多事宜,讓他跟著歷練歷練。」
「他是你弟弟。」
「那又怎麼樣?」沈肆之聳肩若無其事扒完最後一口飯菜,「我是個護食的人,而且還喜歡吃獨食。」
「……」
20
京城郊外,近鄉情怯。
我彎腰一點點幫沈肆之刮著胡茬,他的手卻越來越沒規矩,從後腰一點點向前移動著。
「別鬧,明日要進宮面聖,弄得乾淨一些。」
「嫌棄我呢?」
沈肆之「嘖」了一聲,雙臂環胸,好整以暇地看著我。
「喜歡小白臉?趙書晟那樣子的花架子?」
「你、你在說什麼啊?」
離京幾個月,我都快忘了還有嫡姐和趙書晟這檔子事情。
此刻被沈肆之提起來,腦中的警鈴大作,貌似幾個月之後就是科考了吧。
見我不說話,沈肆之墨黑的眼眸微眯,摸著已經被刮乾淨的下巴撇了撇嘴。
「言言,我本來生得不黑。是西北的日頭太大,等回府養些時日,能白回來。」
已經不能用震驚來形容了,沈肆之怎麼還用上了委屈巴巴的口氣。
見他還要開口,我一把捂住他的嘴。
「你能不能別亂說,趙書晟和我有什麼關係。你要是再這般混,回去之後大嫂肯定笑話我。」
氣得我又在他肩頭咬上了一口。
這個大痞子,搞得我已經想不起他威風凜凜的大將軍的模樣了。
21
沈肆之進宮面聖,把我送到了侯府門口才慢悠悠地離開。
「咱們家二少眼神都拉絲了,小分開一會兒都不成了啊。」
大嫂用手肘蹭了一下我,眼中滿是笑意。
「大嫂……」
「欸,別同我撒嬌,我不是你家沈二少,不吃這套。」
她連連擺手,往邊上退開好幾步。
「不過他們兩兄弟都是一個樣子,一旦認定了人,真的是半點也藏不住。等著吧,往後的好日子多了去了。」
前腳踏進府門,後腳就聽聞嫡姐來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