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上京有名的女紈絝。
爹娘為管教我,竟一拍腦門,將我許配給落魄貴族的嫡長子。
他寡言又無趣,古板得像國子學的夫子。
我對著一眾狐朋狗友發誓:
「我姚窈就是孤獨終老,從這裡跳下去,也絕不會嫁給他謝驚鴻!」
半年後。
還是這群朋友。
他們模仿我:
「我姚窈~就是孤獨終老~從這裡跳下去~也絕不嫁給謝驚鴻~」
我回憶起那人泛紅的眼尾,帶著梅香的喘息,如白玉生霞的身體。
輕輕吞咽幾下,拍案而起:
「我發現你們這群人特較真——不跟你們說了,我夫君叫我回家吃飯了。」
1
紈絝的養成跟成長環境密不可分。
我也不例外。
身為爹娘三十多歲才得的老來女,上有三個德才兼備的兄長,下有數不完用不盡的萬貫家財。
我自然而然地成長為了一個紈絝。
早些時候,我娘還試圖嚴加管束我,將我教導成一位名門淑女。
架不住我實在不是那塊料,學琴斷弦、學畫折筆,學女紅更是不得了——十個指頭扎破五個,最後被自己滿手的血嚇暈了過去。
我娘放棄了,覺得我健康長大就好。
但等我整日遊手好閒到十七歲。
還無人問津時。
爹娘開始著急了。
將三位兄長、兩位嫂嫂叫過來合計。
最終覺得我的夫君要符合如下標準:
既要才華橫溢,又要容貌出色;不但出身高貴,還得性情溫和——如有應付紈絝的經驗,能哄得我不要那麼胡鬧,那更是上上之選。
唯一還保持著理智的三哥表示:
「這樣的人咱們得去請菩薩找。」
被娘錘了一拳後,三哥也不敢提出異議了,幾個人在書房裡琢磨了一下午,還真讓他們琢磨出一個人選——
謝驚鴻。
2
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。
我正跟一群狐朋狗友在樊樓聽曲。
「謝驚鴻」三個字一出。
原本還充斥著快活的空氣的廂房乍然一靜,連樂姬都受到感染,琵琶聲漸漸停了下來。
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來通風報信的婢女:
「你說什麼?我爹娘要把我嫁給謝驚鴻!?」
婢女點了點頭:「已經跟謝家通過氣了,謝夫人同意這門親事。前幾日三郎君啟程去陳郡接人,算算時間,今日天黑前就該回來了。」
我兩眼一黑。
身邊的好友燕斐連忙扶住我,一副節哀順變的神情:
「窈窈,堅強點!」
也不怪他這個反應。
謝驚鴻——這個名字在五年前,是我們所有人的噩夢。
陳郡謝氏的嫡長子,朗月清風,淵渟岳峙。
我們這些紈絝子弟挨罵的時候,永遠都被拿來跟他作對比就算了,最可怕的是他身為國子學的齋長,十分地鐵面無私、冷血無情。
罰站的時候,碰上其他兩位齋長,站累了坐下歇息一會兒,齋長們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但碰上謝驚鴻,說好了站一個時辰,那就得規規矩矩地站上一個時辰——偷懶?好啊,歇一刻,就加罰兩刻。
更別說翹課被他逮到。
十遍學規,抄不完別想下學。
所以謝驚鴻有個別稱。
謝老夫子。
真正的夫子我們都叫夫子。
謝驚鴻卻榮幸地被稱為「老夫子」。
足見我們紈絝團對他積怨之深。
不過,這都是往事了。
自從五年前,謝驚鴻的祖父觸怒陛下,父子三人都被抄沒家產流放後,謝驚鴻就隨謝氏族人一起離開上京,回到陳郡老家去了。
據說日子過得十分落魄。
一邊讀書,一邊還要耕種。
想到這裡,我一下坐直身子。
等一下——我要真嫁給他,不會還要去陳郡種田吧!?
很顯然,我不是唯一想到這點的。
馮家的小兒子馮玉生一向跟我不太對付,轉著酒盞似笑非笑地開口:
「那我得給姚女郎準備賀禮了,不如就準備一把金鋤頭吧?這樣你嫁過去了也有趁手的器具。」
「你胡說什麼呢!」
我心裡本來就慌,被他一激立即拍案而起:「我姚窈就是孤獨終老、從這裡跳下去,也絕不會嫁給他謝驚鴻!」
話音落下。
滿室皆靜。
我以為他們是被我的豪言壯語給震懾住了,昂著頭正要從鼻孔里發出一聲冷哼,燕斐卻汗涔涔地拉了拉我,指向我身後。
廂房的門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推開了。
兩個人影立在門外。
左邊那個是我一臉尷尬的三哥,右邊那個……
青年面容清逸,身如玉樹。烏黑的長髮用一支木簪挽起,白青的圓領袍質地普通,卻平整得沒有一絲褶皺。
即便穿戴極為簡單,立在這滿室華光間,卻沒有半分遜色。
謝驚鴻寒星般清冷的目光從室內掃過。
最終落到我身上。
3
我嚇得一下站了起來。
然後又暗暗懊惱——謝驚鴻已經不是齋長了,我怕他幹什麼!
但餘光一掃。
嗯,所有人都站起來了。
顯得我也沒那麼丟臉了。
我試圖強硬地看回去,但四目相對,不過片刻我就敗下陣來——
太可怕了!一看到這張臉,我就想起那年連續兩日翹課被抓,整整抄了二十遍學規、抄得我哭爹喊娘的痛苦。
我僵硬地移開目光,看向三哥:
「三哥,你、你怎麼來了。」
三哥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,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尷尬:
「呃,娘說你在這裡消遣,讓我順便把你帶回去。」
我趕緊拒絕:
「哥你先回去吧,我們晚上還有——」
「窈窈你還是回去吧,我突然想起我家裡還有事,晚上就不聚了。」
燕斐毫不講義氣地打斷我,其餘人紛紛附和,燕斐的妹妹兼我的手帕交燕婉更是直接把我塞到門外。
「哎呀,你快把老夫——咳,我的意思是,謝郎君到你家作客,你怎麼能這麼怠慢,快回去吧,我們下次再約。」
另外兩個紈絝一邊「是啊是啊」,一邊走過來直接把門關上了。
還別上了門栓。
我瞪著門:「……」
這群不講義氣的小人!
但我沒想到,我哥才是最不講義氣的。
他竟然把謝驚鴻塞到了我的馬車裡!
我推開窗就想跳。
坐姿一絲不苟的青年忽然開口:
「姚女郎。」
「干、幹什麼!」
我緊緊扒著窗戶,色厲內荏地看過去:「我……我告訴你,我現在可不怕你,你再罰我抄書,我是絕不可能從的!!」
謝驚鴻愣了愣。
眼裡似乎泛起一絲漣漪。
但沒等我看清,他就輕輕轉開眼眸,稜角分明的下頜繃得很緊:「在下一介白衣,自然不敢高攀太府的女郎。此次入京,實是無奈之舉。」
我扒著窗戶的手放了下來。
「祖父為官剛正,昔年在陳郡便與當地豪強有怨,如今失勢更是舉步維艱。」
謝驚鴻神色平靜,語氣里隱有自嘲,也有難堪:「不瞞你說……是太府的人到訪之後,小妹才免於被蔡氏浪蕩子強娶。」
我另一隻手也收了回來:
「那謝女郎現在……」
「多虧令兄,蔡氏不敢再滋擾小妹。」
謝驚鴻回眸看我,黑如鴉羽的睫毛輕輕顫動:
「我自知不堪與你相配,只希望你能給我兩個月的時間,我會儘快讓家中尋個可靠的人家,將小妹嫁過去,然後便回陳郡,絕不讓你煩擾。」
我的身體也坐回了軟凳:「這樣啊……那,那你多留幾個月也行,女郎成婚是大事,千萬要仔細挑選。」
他怔了怔。
緊繃的下頜忽然柔和了幾分:
「多謝。」
4
我們紈絝都有一個特點。
很講義氣。
所以當我娘和兩位嫂嫂把我叫入房中,詢問我對謝驚鴻的看法時。
我手舞足蹈:「很好!又有才學又好看的,我太喜歡了!娘,要不你多給他們家一點聘禮吧。」
我娘戳了下我的額頭:「哪有女兒家給男人聘禮的!」
「你不是說我跟謝驚鴻成婚後,他隨我住家裡嘛。」
我抱著娘的胳膊搖晃:「那不相當於他嫁給我?於情於理也該我們給嫁妝呀。」
大嫂看我一眼:
「窈窈說的是,娘,謝氏如今的境況是不太好,既然要結親家了,別的咱們幫不了,幾位公子小姐的束修還是可以幫襯一把的。」
我猛猛點頭。
二嫂也笑:「是啊,娘,謝氏好了,窈窈也會更好嘛。」
我繼續猛猛點頭。
娘嘆了口氣:
「也罷,驚鴻那孩子,我是真喜歡。娥瑛,你再準備一份厚禮給謝氏送去,再同謝夫人說一聲,如果幾個孩子願意,我可以送他們去淮山書院念書。」
大嫂點了點頭:「是。」
「多謝娘!多謝大嫂還有二嫂!」
我歡呼一聲,把娘和嫂嫂們抱個滿懷,在她們的笑嗔聲中跑去前院告訴謝驚鴻這個喜訊。
進了院子,卻發現謝驚鴻正拿著針,縫補破了的袖子。
清淺的陽光透過窗牖灑在他身上,一時間讓我覺得自己回到了六年前,一個夏日午後。
我從午睡中醒來,覺得心煩氣悶,走到荷花池邊閒坐。
到了池邊,才發覺一旁的課室中有人。
謝驚鴻坐在窗邊,低頭寫著什麼。
忽然一陣輕風拂過荷塘,吹入課室。
謝驚鴻迎風抬頭,接住不知從哪裡落下來的一瓣小花,凝視片刻,一向不苟言笑的臉上忽然浮現一絲柔軟笑意。
但那笑意稍縱即逝,因為他發現了我,轉頭朝我的方向看來。
兩道身影忽然重合。
謝驚鴻微微一怔,不自然地放下針線:「姚女郎,可是找我?」
我的喜悅莫名被沖淡幾分。
訥訥地告訴他這個好消息。
謝驚鴻的神色很複雜。
他沉默了一會兒,捧著一個茶盤放到院內的石桌上,示意我入座:
「你我相見,依照禮數應該在明堂,可如今……只能委屈你在室外坐了。」
「不妨事,天氣好,室外比較舒服。」
莫名地,我沒有嘲笑他行事比我爹還古板,甚至還乖乖地端起了茶盞。
「我以為,你很討厭我。」
謝驚鴻輕聲道。
我沒聽清:「什麼?」
「無事。」他別開眸光,「多謝,我……有什麼能幫你的嗎?」
「沒——」
我正要搖頭,忽然靈光一閃:「還真有!」
5
五月底,在竹露茶軒有一場斗詩會。
舉辦詩會的是朝雲縣主,而要跟她斗詩的是我和我的臭詩簍子朋友。
謝驚鴻並沒有問我是怎麼有膽量,用我這個平仄都對不齊的水平去挑戰他人的。
只是在聽到朝雲縣主的名字時,微微愣了愣。
我這才想起,謝氏還沒有倒台的時候,謝驚鴻和朝雲縣主正在議親。但謝氏倒台後,朝雲縣主很快就跟齊國公家的世子定親了。
這場詩會,她的未婚夫李時序肯定也會參加,謝驚鴻跟他們見面該多尷尬。
「要是不方便……」
他搖了搖頭:「沒有什麼不方便。」
「戴面具也行的。」
我擔心他勉強,也擔心他再次走進世家子弟的圈子,會聽到一些不好聽的聲音,突然有點後悔這個決定:「算了,我還是再找其他人吧。」
「不必擔心。」
謝驚鴻垂下眼眸,聲線驀地變得有些僵硬:「你無須告訴他人我們……只說我是你花錢雇來的就好。」
我愣了愣。
感覺他好像誤會了什麼。
但轉念一想,也沒誤會什麼。
成親的事哄哄家裡人就行了,對外當然是以朋友身份相處更合適,不然我肯定被那群狐朋狗友嘲笑到明年。
「那好,到時候就靠你啦,千萬別手軟啊,我可是跟朝雲賭了我最喜歡的一套頭面!」
他點點頭:「好。」
交代完這件事,我又匆匆忙忙地走了。
我娘倒是吩咐了下人不得怠慢謝驚鴻,也為他準備了最好的客房和起居器具,但她估計也沒想到謝家已經潦倒得衣服都要縫縫補補地穿了。
我得趕緊去叫人給謝驚鴻做衣裳。
正好裁縫鋪子的人上門送三哥的衣裳,我想也不想地截獲了最好看的兩身,又把掌柜拉到了謝驚鴻的院子裡。
「這個青色的,那個月白的,還有那匹越州吳綾,全都要。」
謝驚鴻身姿挺拔如松,朗目疏眉,什麼布匹比在他身上都好看。他多次出聲阻止,我才勉強只選了九匹布。
望著我意猶未盡的神色,謝驚鴻忽然彎了下唇。
我揉了揉眼睛,以為自己出現幻覺了。
果然——再看過去的時候,那一絲弧度消失了。
我就說嘛,謝驚鴻怎麼會忽然笑,他要是忽然愛笑了,我就得給他請高人了。
第三套衣服做好的時候,斗詩會開始了。
6
因為知道我拉了謝驚鴻這個外援,臭詩簍子們今天都特別自信,不但進茶舍的時候昂首挺胸,甚至大放厥詞,增加了一個誰輸誰給對方牽馬回府的賭注。
「……我們回去吧。」
聽完燕斐的轉述,我面無表情地縮回即將要下車的腿,對謝驚鴻道。
燕斐急了:「姑奶奶,你回去可以,你把老夫……謝郎君留下啊!」
「他是我請來的,不借。」
「放心吧,放心!就算輸了我們也絕不會賴到謝郎君身上。」燕婉上來拉我,「我們是什麼人你們還不了解嗎?」
我呵呵一笑:「就是因為了解我才更不放心。」
「……」燕婉翻了個白眼:「我們發誓,發誓好吧,要是詩會輸了遷怒謝郎君,就……就,我臉上長痘,我哥藏的絕版話本全被娘沒收,行了吧?」
「這還差不多。」
我這才拉著謝驚鴻下了車。
他望著我牽著他衣袖的手,神色動了動,但破天荒地沒有說什麼不合禮數、不成體統,而是任由我牽著。
我也是進了茶舍才注意到的,趕緊鬆開手。
萬一他覺得我仗著對他家有恩,得寸進尺,就不好了。
謝驚鴻垂眸看了一眼空蕩蕩的袖口。
眉眼似乎沉凝了幾分。
「外援?」
茶軒內,忽然傳來一聲冷笑,我聽出是總跟在李時序身邊的一個世家子弟,「這場詩會,只限未及冠者參加,放眼上京,還有何人可以匹敵時序兄?你們竟然還真相信姚窈那個草包能找來什麼詩才?這時候都沒來,我看,是知道自己必敗無疑,不敢露面了吧!」
「閔軒,不要這樣說。」
朝雲溫溫柔柔地說:「萬一姚女郎自己來跟我們對詩呢?姚太府家一門三進士,虎父無犬女,說不準姚女郎平日裡只是在藏鋒呢。」
「藏鋒?誰?姚窈?她那個草包恐怕連藏鋒是什麼意思都不懂吧!」
一席話落,眾人都鬨笑起來。
就連馮玉生那分不清好賴的狗玩意兒都笑了,我聽出來了!
我挽起袖子,想用實際行動告訴他們,我或許不知道什麼叫藏鋒,但我一定知道什麼叫打得他們失心瘋。
謝驚鴻卻先我一步繞過畫屏。
「謝、謝齋長?」
不知是誰先驚呼了一聲。
鬨笑聲如潮水退去。
整座茶舍鴉雀無聲。
我昂首挺胸地從謝驚鴻身後鑽出來。
下巴朝天,發出一聲冷哼。
我們這邊的人早就知道謝驚鴻會來,神情除了得意就是得意。但以朝雲和李時序為首的一群人,表情則要多精彩有多精彩。
他們雖然不像我們這群紈絝,被謝驚鴻全方位碾壓,但只要差不多年紀,在國子學念過書的,無不籠罩在謝驚鴻的陰影下。
尤其是李時序。
他跟謝驚鴻同年入國子學,同樣出身顯赫,同樣有早慧之名,幾乎從入學起就被眾人拿來相較。
但君子六藝,沒一項較得過。
我們十分友好地給他取了個雅號。
李老二。
但他本人不是很喜歡。
跟夫子告狀去了。
害我們每人被罰抄了兩遍學規。
玩不起。
他背後嘲笑我家倒貼十里嫁妝,也不可能將我嫁出去。
我也沒告夫子啊。
只是潑了他一桶泔水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