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徽州最大的皇商。
及笄那日,有人登門想娶我:「瑾姑娘,你的萬貫家財怕是守不住的。」
我還未說話,鄰里幾十人已經抽著棒子衝出來了。
「想強娶我徽州的姑娘,做夢!」
1
我生在徽州。
傳言說:「前世不修,生在徽州,十四五歲,往外一丟。」
窮鄉僻壤的地界上,養活一個半大小子很難,養一個小嬰兒更難。
肇慶十六年凜冬,阿爹阿娘吃不起米,養不起三個娃娃。
我大哥生得文秀,能讀書識字,阿爹捨不得。
我阿姐嘴甜,最是機靈討長輩歡喜,阿娘捨不得。
只有我,剛出生的丑嬰兒,什麼也沒有,扁著嘴,號得不知天高地厚。
爹娘狠狠心,打開大門將我丟了出去。
臘月里,娃娃在外頭不過一刻便凍死了。
外頭有個和尚將我接個正著,罵道:「好個懶漢婆娘,剛生出來的娃娃怎麼說扔就扔!」
阿爹悶悶道:「家裡窮,養不起,不如叫她別來了為好。」
和尚說:「我看你這娃娃面相清奇,將來似有富貴之相,應能為官做宰,你不如留在家裡,給口水喝,不背殺孽。」
徽州人不信佛、不信道,晥地崇儒,外來和尚說的話,又怎麼會相信呢?
阿爹阿娘拿打棍子把和尚打了出去。
和尚一邊「哎喲哎喲」地閃躲,一邊訴苦:「我一個和尚,就是收下娃娃也養不活呀!你們還不如找個好人家,將她送了為好!」
阿娘怒叱道:「哪裡有人家要這個丑娃娃哦——」
忽然。
隔壁緊閉的木門「嘎吱」一開,走出來個清瘦的女子。
阿青嫂說:「我要。」
2
肇慶十六年的冬天,又冷又長。
阿青嫂起初還能賣豆腐,後來人沒錢了,都不吃豆腐。
豆腐、豆皮、豆餅都不吃了。
人們開始啃地里的莊稼,開始捉樹上的蟲子吃。
我是三月的奶娃娃,每日「嗷嗷」著要喝米湯。
米,在徽州是稀罕物。
地里長莊稼是米,要有平整的沃土才算是地。
可徽州七山二水一分田,刨去人們依山而建的房子,剩下的才是地。
阿青嫂寡居在家,沒有兒子,沒有女兒,只有一畝不長莊稼的荒地。
為了給我喂米湯,她幾乎早出晚歸。
饒是這樣,還有閒漢調戲她。
「阿青,你沒有丈夫,還能生出個娃娃啊?」
阿青嫂掃了眼隔壁的我爹:「孩子不是我的。」
阿娘十月懷孕,肚子根本藏不住,鄰里鄉親都盼她再生個兒子,誰料呱呱墜地的是個女嬰。
見狀,也都明白了。
阿娘面上過不去,惱怒地撕著笤帚皮:「不過是個丑娃娃,誰要便給誰,我才不稀罕。」
阿青嫂淡淡地拿著撥浪鼓逗我,頭也不抬道:「外頭和尚說了,我家阿瑾是要做大官的,將來有出息了,有人別跑過來又哭又鬧。」
「怎麼會!」阿娘跺腳咬牙道,「這個丫頭要有出息,不如叫皇天掉下來,叫老墳塌掉,叫我名字倒著寫!」
這話剛撂下,方才晴朗的天氣忽然陰了下來,狂風大作。
旁邊的嬸子嚇了一跳,連忙拉我娘的衣角:「兆蘭,這話可不興講!」
阿娘也有些怔住了,憤憤地瞪了我一眼,轉身回家了。
「邪門!」
她們走後,阿青嫂把我綁起,生疏地背在身上。
她愛憐地撫了撫我的臉頰,沒說什麼。
夜裡,甲長家的小六子忽然奔了過來,在門外大聲道:
「青嫂,今天晚上下大雨,山上老墳被沖了下來,你帶著小瑾哪也別去!」
聞言,我非但不害怕,反而「咯咯」笑了起來。
阿青嫂正在搖織機,見狀,也笑了一下。
她冷肅刻薄的面相此時有些溫柔。
「好,我們哪也不去。」
3
自從那天老墳被沖了下來,村裡的男人們又要去應徭役了。
我阿爹若不去,我大哥就要去。
阿爹看了看文弱的大哥,又翻了翻他寫字的手,一咬牙赴役了。
「文盛,你一定要好好讀書,咱們家光宗耀祖的擔子,可都在你身上了!」
我大哥點了點頭。
可我經常在阿青嫂的房子聽見他的夢話。
夢裡,他喊著天香樓的小桃紅,喊著窯子裡的女人。
大哥只管讀書,有他自己的一間屋子,不似阿姐跟著爹娘睡。
他的夢話,只有阿青嫂和我能聽見。
每次他要說夢話了,阿青嫂都拿衣服捂著我的耳朵。
阿爹去應役了,阿姐要織布給大哥掙墨錢,家裡只有阿娘能種地。
她頂著日頭累得老眼昏花,忽然見到一個人影站在跟前,以為是我阿爹回來了,沒抬頭便罵道:「你個死冤家、老沒良心的,在外快活,都累死老娘了!」
誰知,竟是面色焦急的甲長。
我娘傻眼了,才發現罵的那人穿著官服。
顏色雖不打眼,但布料卻是一等一地好。
甲長咬牙道:「傻佬,這是我們縣裡的教諭汪大人,此來頒發貞節牌坊的!」
阿娘見惹了大禍,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。
好在,那汪大人隨和,沒有和她置氣,頒發了貞節牌坊便走了。
那牌坊,是給阿青嫂的。
族裡不傻,朝廷有了新風,便給她也申了一個。沒想到其他的都沒批下來,狀元坪村倒只有阿青嫂一個。
汪大人臨走時,還留給我一個小小的毛筆。
他勸阿青嫂:「凡事須得向前看,你如今還有一個孩子,便好好過日子吧。」
阿青嫂沒有解釋,只是把毛筆收了起來,拿布緊緊裹著。
倒是阿娘,因著不識趣,被村裡人笑稱為「攔詔豬」。
鄉野間沒有新鮮事,貞節牌坊這樣的大事,大家不敢開起門來說。
只有阿娘這樣一樁醜事,能被大家津津議論著。
剛好她又姓朱,家中勢力亦沒有多少,便被大家戲稱「攔詔豬」。
如此,阿娘的名字便倒著寫了。
她約莫也是回味出了什麼,剛好碰見我爹回來,兩人關起來嘀咕了半天。
第二天,我娘開門潑了一盆水,帶著一個竹編盆來找阿青嫂了。
「阿青嫂,多謝你這幾日替我照顧小女兒,我家日子也過得寬裕了,總不能叫孩子給別人家養著,如今也該還回來了,你說是吧?」
4
阿青嫂笑了笑:「蘭嬸子,你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。」
「算我反悔了,行吧。」阿娘不耐煩道,「我家男人總嘟囔著還是女兒貼心,明里暗裡想叫小瑾回來。你放心,等她回來了我也不會讓她不管你的,認你做乾娘,老了也是管你養老。」
「我家老大是個讀書郎,將來看著能做大官,你就放心吧!」
阿青嫂笑笑:「話說得好聽,可我不信。」
「你不信!搶人孩子是要遭報應的,你家死鬼和我家男人可是同出一族,你就不怕方家找你麻煩?」
阿青嫂淡淡道:「那就讓他們來。」
阿娘不服氣,咬牙一跺腳。
來日,便是方家祠堂里見了。
阿娘是方圓十里最能口舌的,見了族長一哭二鬧,直叫一群男人瞠目結舌。
可最後族長也只是攙扶起她,嘆氣道:「你和德銘還年輕,還能再生,族裡知道你的委屈,明年再給你二畝田,文盛的墨筆費用也全包。只是小瑾,你就不要再要回去了。」
阿娘傻眼了:「我自己生的閨女,怎麼要不得?」
「話是這麼說沒錯,不過葉青的貞節牌坊是縣裡嘉獎下來的,她只向族裡提了一個願望。」
「什、什麼……」
「她只要這麼一個女兒,便一輩子寡著,換你,你能做到嗎?」
阿娘咬著下唇,悶悶不作聲。
來日,她再也沒提過要回我的事情了。
只是每每都要把阿姐打扮得娉婷好看,從我家門前路過,扭著腰肢給阿青嫂和我看。
阿娘恨恨道:「跟著個那樣清湯寡水的娘們有什麼好,我要叫那小東西將來知道懊悔!」
而我。
我漸漸長大,叫阿青嫂一口米湯一口豆腐養得臉上泛起肉來。
我不像小時候那樣丑了,而阿青嫂的臉上也泛起了淡淡的笑容。
方家族裡的阿公來看我,都說我是個有福氣的娃娃。
只是他們也嘆氣:「可惜,是個女伢子,阿青你要也不要個兒子!」
阿青嫂只是搖搖頭:「我不傻,我撿了小瑾是要享福的。你們等著她將來帽插官花、腰佩直裰、三頭大馬地來接我吧!」
旁人都說阿青嫂腦殼壞掉了。
只有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。
我三歲時,地里的莊稼又返青了,阿青嫂俯身問我。
「小瑾,你想讀書嗎?
「讀書?讀書是什麼?是像哥哥那樣寫字、念話嗎?」我奶聲奶氣地問。
「不是。」阿青嫂搖了搖頭,「讀書,是為了明理,是為了你將來不被兵丁欺負、不被官吏瞞壓,是為了你從田裡莊頭走向天子面前。」
「那,我要讀書。」
然而。
就在我去學堂的前一天晚上,阿青嫂忽然病倒了。
隔壁的金二嬸來照料她,指揮我小小的人兒忙得前前後後。
阿青嫂在床頭上虛弱地睜開眼:「你別累著,小瑾。」
金二嬸很不客氣:「你拾了個孩子回來養,不就是想有人幫襯你麼?
「我徽州的娃娃,從小三五歲就要開始學做飯,七八歲就要會織布,你這樣寵著她,小心將來嫁不出去。」
阿青嫂搖頭:「嫁人?到最後也就是過你我的日子罷了。」
金二嫂頓了下,不說話了。
可是隔日,她仍然來忙活張羅。
我阿娘覷了半天,也摸索著送來一筐鮮菱角。
她叉腰道:「這是我家吃不下剩了的,你可別多想!」
阿青嫂沒說話,把菱角剝了,喂給我吃。
她生病了,聲音很啞:「你阿娘攏共也就這麼半畝水塘,種的菱角自己也捨不得,你多吃些吧。」
又過了幾日,阿青嫂的病好了。
無論金二嫂怎麼勸,她仍堅持送我去讀書。
她從茶壺壓著的桌上找出一把鑰匙,插在舊舊的碗櫃匙孔里。又從藍花包布里找出一個匣子,那是她當年的嫁妝,被擦洗得乾乾淨淨。
她從那個匣子裡,把所有的銅錢、碎鈔、銀粿子,都換成了墨與紙。
她攙著我的手走向德啟公的舊宅,從此走向我的一生。
5
德啟公是績溪搬來的。
聽聞他官做得很大,老了卻要頤養天年,於是在狀元坪村定了下來。
德啟公的宅子很大,是足足三進的徽州民居。
裡面有假山、花草,還有高高的馬頭牆。
德啟公在屋子裡頭教人讀書,我和阿青嫂路過時總能聽見琅琅的讀書聲。
那些讀書的總是男孩子,後來卻又多了一個我。
原因是阿嫂和德啟公談了好半天。
那時,我蹲在天井前,數著地上的螞蟻,有個男孩子路過。
涼風漸起,他的衣裳卻很單薄,人像一枝清挺瘦長的竹。
他問我:「你蹲在這裡做什麼呢?」
我說:「我在看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。」
「仁義禮智信,是你給這些螞蟻取的名字麼?」
他是很聰明的。
旁人聽了我的話,只知道嘲笑我傻,他卻一下子明白了。
我很滿意,點了點頭:「是的。」
他笑了,熠熠生輝:「刁鑽。」
後來,我知道他叫葉銘臻。
讀書的時候,我的小書桌就擺在他的後頭。
德啟公叫他「博如」,讓他教我讀書。
他很聽話,一一照做了,可我卻從課桌的縫隙下看見他打了補丁的衣裳和破爛的草鞋。
他和我一樣,都很窮。
可我有阿青嫂疼愛,阿嫂雖然明面上不說,卻會給我紮好辮子,把唯一的雞蛋讓給我,冬日裡給我做棉衣,夏日裡給我在井水裡撈甜瓜。
葉銘臻的母親待他並不好,只是希望他讀書做大官,好為自己掙誥命。
天寒地凍,別人都回家去了,只有他仍守在書堂里。
德啟公只管他讀書,不管他的生活起居。
我那時不懂,只知道他的手指永遠是凍得紅彤彤的,像地里的蘿蔔。
葉銘臻也只吃蘿蔔。
也許是他家的地不大,種的糧食全都用來交租了。
我路過他家時,察覺那是一棟小小的茅屋。
下雨颳風,茅屋的頂子便飛了。
金二嬸在私底下悄悄跟阿青嫂說了:「臻小子的族裡不像話,欺占他們孤兒寡母的,不僅占了一百二十畝上好水田,還把他們娘倆趕到了後山破屋裡。」
阿青嫂是外頭嫁來的,卻深知宗族的厲害。
徽地四面環山,地形保守,宗族獨大。
外來的和尚念經不好使,這地方亦是如此。
生活在一府六縣的人們以姻親關係連蔓連枝,有志者四方打拚,待到暮年回歸鄉梓,變為經營地方的富家翁。
宗族一應榮辱,惠及婦孺。
卻也有勢大欺人、凌虐孤寡的。
不巧,便被葉家母子碰見了後者。
小小的狀元坪村,分布著方、葉、張、吳、朱等大族。
各族圈了地,零散而居,彼此之間井水不犯河水。
鄉間自定的規則,影響不了方家救濟老弱,也影響不了葉家欺凌婦孺。
這個時代,女子本就不能自立。
更何況是寡婦這樣的未亡人。
阿青嫂知道自己說話的分量,於是不聲不響。
只是背地裡囑咐我把多餘的糧食送給葉銘臻。
我和她飯量小,一頓吃不了幾口。
葉銘臻把觀音豆腐收了,卻不肯收糧食。
他固執到有些迂腐。
「青嫂耕田不易,我不能收。」
飯送不出去,阿嫂回去是要罵我的呀。
我急了,乾脆把荷葉包的飯糰成一團,咬了一口遞到他跟前。
「你吃!你吃!」
葉銘臻低眸看著那個小小的牙印。
他不說話了。
我也固執了起來:「這是我剩了的,你不吃我就扔了!」
我把荷葉團好,作勢要扔飯糰。
葉銘臻終於動了。
他說:「我吃。」
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涼風冬有雪。
我和葉銘臻在庭前分食了一個又一個的飯糰子。
他漸漸抽條了,身形勻稱,愈發像一竿蕭肅如玉的清竹。
這樣的少年,似乎不應長在鄉野間。
就連德啟公也常常撫胡嘆息:「地脊栽松柏,家貧出貴子。」
可他依舊沉默、堅韌地讀著書。
唯一的變化,大約就是持之以恆地教我認字。
我是很聰明的,這一點德啟公和夫子都是誇過的。
可我也是頑皮的。
在五六歲的年紀,我聽不下去聖人言論。
反而卻對書桌上的墨和紙更感興趣。
我想。
墨這麼黑,是天生這麼黑的嗎?還是有人要它這麼黑。
紙為什麼這麼柔軟?外頭的紙都這麼軟嗎?
夫子說,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。
我想,筆墨紙硯,商賈四民,該怎麼解?
理所當然,我被體罰了。
板上釘釘的三大手板,手心隆得高高的。
剩下的兩板,是葉銘臻替我挨的。
夫子恨鐵不成鋼地說:「莫忘了你母親送你來讀書的緣由!」
葉銘臻沉默了。
夫子明明罵的是我,但好像挨罵的卻是葉銘臻。
他一聲不吭,唇卻越抿越緊。
就這樣。
少年人的自尊心如此脆弱,風一拂,便泛起層層的波紋。
葉銘臻再也沒跟不學無術的我一起吃飯了。
6
葉銘臻的家在後山矮矮的丘下。
茅屋旁有幾根稀稀疏疏的竹子,是他親手種的。
我提著阿青嫂做的點心,別彆扭扭地走了好久,才走到他家跟前。
我心裡想,一定要跟他好好道個歉。
走到門前,卻又發怵了。
要不明日再來?
要不吃飽了再來?
剛想轉身,門內卻傳來巨大的響聲。
似乎是葉銘臻家唯一值錢的那張木桌子被推倒了。
裡面傳來了女子歇斯底里的叫聲。
「我供你吃供你穿,你為什麼不去國子監——」
說真的,我不是有意想偷聽的。
但那聲音太大了,幾乎不像是葉銘臻常年臥病的母親發出來的。
高亢的聲音像從風箱裡拉出來的,嘶啞而竭力,是一個母親揉碎心血後的悲鳴。
「葉銘臻啊葉銘臻,那一年多少人要我送你出去當學徒,要給我送禮送田我都沒要!我說,我就這麼一個兒子,不能叫他徹底沒落啊,這麼多年我節衣縮食地熬夜做刺繡,熬瞎了眼睛,熬壞了身子……哈,到頭來,竟叫親兒子擺了一道!」
屋子裡一陣沉默,只有劇烈的喘息。
良久。
葉銘臻說:「娘,我去。」
他推開屋子,對上怔愣的我,匆匆走了。
繞著山坡找了好久,我才在一片短短的狗尾巴草叢裡找到了他。
害怕他傷心,我沒敢多問,只是給他拿葉片吹了兩首曲子。
良久,天黑了下來。
一雙骨節勻稱的大掌覆在了我的頭頂。
葉銘臻問:「往後我不在了,你能讀得了書嗎?」
我答:「能的,我會聽夫子和德啟公的話。」
他說:「那就好。」
那就好。
是他最後留給我的三個字。
往後的十年里,我再也沒見過他了。
7
葉銘臻走了後,德啟公把我的小書桌收起來,讓我坐在他的位置上。
他板起臉道:「博如的筆墨紙硯都留給了你,往後你須得收起心來,不再玩耍了。」
我摸了摸桌子,仿佛還能摸到他留在上頭的體溫。
我說:「好。」
從那天起,我不再到處廝混。
其他娃娃喊我去看狗打架,我擺擺手,不去。
夫子們都「嘖嘖」稱奇:「她一個女娃娃,竟真的耐得下性子。」
我的回答是越來越好的功課。
直到學堂的小測,我拿了第一名。
德啟公沉默看著我的策論許久。
他抬起頭,第一次仔仔細細地看我,看我梳得整齊的垂髫,看我磨出繭子的手。
然後嘆氣:「小瑾,你若是個男孩子就好了。」
我不懂他為何這麼說。
難道,是男孩子了就會寫出更好的策論嗎?
放了學後,德啟公留下阿青嫂說話。
他說:「你這個孩子,往後若要讓她不恨你,就不要再讓她讀書了。」
阿青嫂沉默了。
大人們的世界總是很複雜的,愛恨情仇在裡頭牽扯,人們總會為發生的事情而擔憂,又期待著未必會到來的那一天。
離開德啟公的宅子後,她拉著我走在鄉間的小道里。
阿青嫂問我:「小瑾,你想讀書嗎?」
我看著低低的狗尾巴草,想到了葉銘臻讀書時認真的側臉。
「想,又不想。」
「想就是想,不想就是不想,又為什麼會有第二種答案呢?」
「那小瑾還是想。」
「為什麼呢?」阿青嫂問。
「有人說,讀書可以明智,可以保護他的娘不受欺凌,可以替全天下的婦孺申冤。」
「小瑾啊。」阿青嫂流著淚把我摟在懷裡,「你說的,那是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啊。」
8
那日過後,我仍留在德啟公的書齋里讀書。
可是我卻發現,先生待我和其他弟子是不一樣的。
他也會為我批改課業,卻不會要求我精進。
只是撫著山羊鬍須滿意道:「你做到這個地步,就已經夠了。」
他也會督促我背書,卻不會讓我了解四書中的微言大義。
我為這種細小的差別感到困惑。
終於有一天,一個人點醒了我。
他是個滿臉橫肉的胖子,讀書不如我,長相亦不甚雄偉。
可他卻很傲氣。
「我是男子,我可以去參加科舉,你可以嗎?」
這一刻,我突然明白了我們之間的天壤之別。
他,葉銘臻,德啟公,他們都有一個絕頂的優勢。
那就是他們可以去參加朝廷主辦的科舉。
哪怕這個人肚子裡空空,是個念不了書的草包,可他是個男子,他就可以具備參加考試的資格。
而我呢?
我是個女子,我的路在哪裡?
我漸漸感到迷茫,跑回家去,想去問阿青嫂。
卻不慎跑錯了路,撞進了鄰家。
有個塗脂抹粉的婦人正笑著說話,後頭跟著哭哭啼啼的阿姐。
我阿娘坐在凳子上,一向最能言善辯的人,此時卻說不出話。
阿姐看到我,哭著過來狠狠推了我一把。
「是你!都是你!若不是你跟了青嫂,今日去做童養媳的人,就該是你了!
「今日我就要嫁了,你開心吧!」
9
阿姐要嫁人了。
徽州這個地方從來與其他地方不一樣。
皖南多山,男人以外出經商為生。
既然出去行賈了,家裡老小誰來照顧,一幹家業又誰人來打理?
自然只有女子。
不少家境殷實的人家,會早早為兒子娶一房童養媳。
年紀大得多些沒關係,能操持家務便好。等到成婚後生了兒子,便遠遠一腳踢開。
天下之民寄命於農,徽民寄命於商。
徽州商人四方流寓,偶有寂寞者,便在外地再置幾房美妾。
童養媳留居家中侍奉公婆,打點家業,教育子孫。
這是最和美不過的。
可我從未料到阿姐竟然也要過這樣的日子。
按道理來說,只會是家裡窮得過不下去的人家才會賣女兒。
阿爹年富力強,阿娘能幹精明,家中分明是能過得下去的。
可我阿爹只是悶悶地抽著旱煙。
「文盛考中了童生,要四處打點,家裡錢不夠。」
錢不夠,又能如何呢?
家裡的牛是不能賣的,要留著耕田。
母雞也是不能換的,還得給大哥補身子。
只有這麼一個容貌還說得過去的姑娘可以賣。
媒婆真心實意地勸著阿爹:「趁現在年紀小,還能有人家要,往後到了十四五歲便沒人娶了。」
我阿爹一咬牙:「就這麼說定了!」
「方德銘!」阿娘忽然尖聲道,她抬起頭,臉上滿是淚水。
「你居然就這麼把小芬賣了!」
阿爹嘆氣: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。文盛要讀書,往後的路還長遠,總不能叫他眼睜睜斷了前程。」
大哥的前程不能斷,阿姐的未來就可以葬送嗎?
我漸漸又感到迷惘了。
我意識到自己站在這裡多麼不合時宜。
我曾在這個破舊的一居室里出生,我哭喊的啼叫聲曾響徹家裡的每個角落。
——如果我還在家裡,今天被推出去的會不會是我?
可是,阿爹阿娘看我的目光躲閃。
他們躲閃著,不敢看我。
阿姐哭了很久,頭上的花微微顫抖。
她是好看的,學堂里的孩童經常偷看她洗衣裳。可我卻覺得,哭起來的阿姐那麼苦澀,那麼可憐。
媒婆敲定下婚事,管阿爹簽下一份契書。
一別兩寬,各生歡喜。
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裡的。
夜裡,夢裡充斥著學堂里的念書聲和阿姐的哭號聲,他們旋轉、嘶吼著,像畫書上的惡鬼。
我理所應當地發起了高燒。
阿青嫂很擔心,叫來了金二嬸。
她娘家是杏林世家,她幼年時跟著父親學了一些,平常也為鄉親們看病。
她掀起我的眼皮看看,又摸了摸我的頭。
「沒什麼問題,應當是白天裡撞見了什麼,替她叫叫魂吧。」
叫魂,是江南的習俗。
當孩子們神思不蜀、夜裡做噩夢時,母親們便會領著他們到外頭,輕輕叫他們的名字。
第一聲,是念遊子歸家。
第二聲,是盼遠行人歸鄉。
第三聲,是叫魂魄歸還肉體。
阿青嫂為我叫魂的那一天,是個有月無星的夜晚。
地方的爬蟲似乎感知到了什麼,低低地匍匐在地上。
阿青嫂輕輕叫我名字。
「方瑾。」
我沒有反應。
「方瑾。」
她叫我第二聲。
鄰家,我阿姐的哭聲仍在持續。
她哭到最後,已將眼淚哭乾了,卻仍然在號叫。
「方瑾。」
阿青嫂又叫了一聲。
這一聲叫過,她的臉上已全是淚珠。
我終於應聲,虛弱地握住她的手指。
「娘,我在。」
這是我第一次叫她娘。
從前,總是「嫂嫂」地叫,竟也忘了,她也是第一回當娘。
10
天亮了,媒婆便來催親了。
阿娘天不亮便起來給阿姐梳頭了。
她趁露水還未消融,在村口的大槐樹下打了井水,給阿姐擦臉。
聽聞擦了那口井裡水的新娘子,都生活美滿,夫妻幸福。
阿姐卻打翻了那盆水。
她漂亮的小臉上冷若冰霜:「假殷勤。」
聰明如阿姐,也在十二三歲這樣的年紀里,知道了什麼是真正的愛。
在鮮明的利益面前,於女兒的小恩小惠,如水中的浮萍,最經不起考驗,風一吹,便散了。
阿娘僵硬地扯了扯嘴角。
她跑起來,不顧露出腳趾的草鞋,又去村頭打了一盆井水。
為了給阿姐置辦新衣裳,阿娘把辛苦做的鞋子、刺繡都換成了銀錢,又囑託村裡最有本事的方四換成了時新的布料。
阿娘走的時候掩著面,手裡的井水滴滴答答。
不知是淚水融了進去,還是井水本就有母親的愁苦。
阿姐最終還是用井水擦了面。
她掀了帘子,來隔壁找我。
搽了粉的阿姐更美了,薄薄的胭脂覆在她鮮嫩的臉上,像一輪磅礴的朝日。
我的阿姐,是好看的。
她來跟我道歉。
「小瑾,對不起,我昨日不該這樣說你。」
「沒、沒關係的……」
我想學著大人說些好話,可喉嚨卻澀得說不出一句話。
傷害已經留下,我想寬慰它,可終究怎麼也翻不了頁。
阿姐突然笑了:「沒關係,你怨我也是應該的。
「連我,有時也有些怨。
「你說,我們女子,為什麼要生在這片土地上呢?」
她輕輕道。
「以死明志,愚忠愚貞。
「離家難歸,親人難見。
「聚少離多,夫妻情薄。」
我鼻子一酸,險些哭了出來。
我的阿姐,她曾經是多麼稚嫩愛美的小女孩,此時穿著新娘子的衣服,卻有了大人的模樣。
她仿佛一夜之間成熟了起來。
阿姐將頭上的木簪子遞給了我。
「這支簪子,是我最喜歡的。小的時候,我最喜歡戴著它去聽學堂里的人讀書。
「阿姐是個沒用的人,給不了你金簪子、銀簪子,因為我還得留著它們傍身。來路艱險,我也不知該怎麼活。」
她又輕輕地遞給我一匣子脂粉首飾。
「你就是不喜歡,賣掉換書也行。」
說完這句話,她便走了。
我在後面追,卻怎麼也追不上越走越快的她。
阿姐穿著一身紅衣,像徽州永遠掛在青山上的磅礴紅日。
紅日磅礴,永遠掛在群山的那一邊。
後來,她也走進了那片群山。
11
阿姐走後,日子尋常。
農家少閒月,五月人倍忙。
地里的莊稼得有人看顧,傍晚的炊煙得有人攪散。有時山高路遠,痛苦便淺淡許多。
阿娘改了性子,加倍地對我好。
她似乎把對阿姐的虧欠一股腦地都加諸我的身上。
她日日夜夜地織布,手納繡樣納出了血。
她給我做新衣裳,給我買頭花。
我知道,是她想要打扮的人再也回不來了,所以她只能悽惶地抓住眼前的一切,徒作補償。
可是,我不是我阿姐。
有時,人在時未能讓她看到你的好。
人走了,做這些便再沒什麼意義了。
當阿娘給我做第三身衣裳,我輕輕地叫停了她。
「方三嬸,我不是你的小瑾,我是我娘的小瑾。」
阿娘慌了神:「你這孩子,你、你說什麼呢?你是我肚子裡掉下來的一塊肉,便是到了閻王跟前,你都得叫我一聲娘!」
我搖搖頭:「生恩不如養恩重,既然你那年丟了我,便再也不是我娘了。」
我頓了頓:「我的娘,是葉青。」
天上地下,凡人的事情,神仙不稀罕管。
族譜上葉青後跟的是方瑾,那我便是葉青的後人,合該為她養老送終。
我娘又哭了。
她向來是要強的人,這麼多年,攏共也沒見她哭過幾次。此時哭起來了,卻像徽州的小雨般輕急。
「我知道了,我知道了。」她道。
「這是我的孽啊!這是我這輩子造的孽啊!」
天上下起了小雨,徽地多梅雨,於百姓四民,雨是滋潤萬物的露澤。
我跪下來,朝她磕了幾個頭。
「這輩子,生恩便已盡了。來日您若用得到方瑾的,我必赴湯蹈火。」
「娘,這是我最後一次喚你娘。往後,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!」
春雷滾滾,天上神仙降露,地上凡人跪恩。
阿娘喪女,又喪女。
12
我和阿青嫂說不想讀書去了。
她問我:「可是見了你阿姐的事情,觸景生情?」
我搖搖頭:「只是覺得沒意思。」
「沒意思?」
「先生說,女人讀書白費經義,只能明智,不能科考。」
阿青嫂默了。
「那你,想做什麼?」
「我……我想去做生意。」
我猶豫著說出了自己的主意。
前陣子正是清明墓祭。
「奉先有千年之墓,會祭有萬丁之祠,宗祏有百世之譜。」
徽州人最重鄉土,尤重祖宗墓祭。
他們闖蕩天下、行商坐賈,就是為了終有一日榮歸故里,於祖宗面前有立身之地。
四方做生意的人都回來了,狀元坪村在外的大商人們也都回來了。
自開中法後,各地大約都有些出息的人。
譬如績溪的胡二、歙縣的鮑五、婺源的詹四。
狀元坪村的風水好,百年前出過狀元,如今也出了幾個出息的大商人。
方四叔就是其中的一個。
論家裡的排行,我合該叫他一聲四叔。
可我不僅在清明時拿水澆透了他的衣裳,還叫他走開,別踩到我的螞蟻。
這麼多年,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已換了一批又一批,可我還是樂此不疲地數螞蟻。
同伴都知道我的樂趣,於是不打擾我。
只有方四叔在旁邊看了許久,還朝我挑了挑眉。
他年紀不大,約三十多歲的模樣,臉型瘦長,蓄了短短的鬍子。
他長得有些像我爹。
因而我並不怕他。
眼看我的「信」要被他踩到了,我輕叱:「哪來的痴狂兒,你要踩到我的『信』了!」
他笑了,抬手捻起那隻小小的螞蟻。
「小娃兒,你知道我們徽商游寓四方、行商坐賈,最重要的便是什麼嗎?
「是信!」
我沒工夫和他拉扯,急忙扯回我的螞蟻。
「我當然知道,咱們徽州人做生意,就講究一個誠信。無論是姻親,又或者朋友,都要誠實守信!」
「哈哈哈!」方四叔仰頭大笑,一巴掌拍在了我頭上。
「娃娃不大,腦子倒是聰明!」
後來,也是他對方家的族老說:「這娃娃不錯,我要帶她做生意。」
「這、這……」阿公很糾結,「她還這麼小!」
「小又如何?如今蘇浙都講究神童,歙地有言,人到十六就要出門做生意,我看她今年六歲,白手起家剛剛好!」
「可、可她是個女子啊!」阿公終於忍不住,失聲道。
我在族譜上,是方德盛的嗣子。
族裡憐恤他這一支無人,因而清明墓祭召了我過來,也好頂上作數。
我能見到方四叔,完全是一個再大不過的巧合。
方四叔斂起了笑容,面色嚴肅了起來。
但他說:「女子又如何?女子便不能經商嗎?
「我便是我姑姑當年賣觀音豆腐一口一口供起來的,她的生意人人說好,你們吞了她的錢,如今便忘了嗎?」
族老不說話了,祖宗跟前,誰也不敢妄言。
他們說此事從長計議。
13
方四叔私下裡找到我,說要帶我做生意。
「說來笑話,當年是你爹帶我去城北典當店當學徒,我這才有接觸鹽業的機會。他是我的貴人,雖如今沒了,但我還須報恩才是。」
「我爹?」
「哦,我竟忘了,你是抱來的。」方四叔一哂,「無礙,往後你只要記得,你是青嫂的女兒、德勝的孩子,便足夠矣。」
他掏出一兩銀子,說給我打彈珠玩。
我推辭不掉,只好收了下來。
回到家,我將此事詳細跟阿青嫂說了。
她沉默了許久,才道:「他真的這麼說了?」
「小瑾可以發誓。」
「不必。」她粗糙的手撫過我的鬢髮,「我信你。」
「只是,我的丈夫不偏不倚,便死在經商的路途里。你真的有這樣的決心,敢賭上所有去搏一個前途嗎?」
我一愣,這是阿青嫂第一次主動跟我提她丈夫的事情。
從前她不說,我便懂事地不問。
這是我們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有時,這世上的人一樣苦。不揭開傷疤,痛苦就不會再湧現。
可是……
我真的有那樣的決心去經商嗎?
我想了想,道:「阿嫂,四叔跟我講了一個故事。
「我們徽州的孩子生長在崇山峻岭里,從小便吃不飽飯,直至成年,也養不起妻兒。人們日復一日地生活在這片困土上,起先沒有人願意離開。但後來,有一天有個人聽見了山的那頭有人在說話。
「祂說,你願意走出來嗎?起初,大家都不願意回應。直到銀杏樹下的一戶人家裡的年輕人走出來,他對大山說『我願意出去』。後來,斧頭砍伐樹木,造成了大船,人們從新安江上泛舟而出,通往天下之地。
「我想,倘若沒有第一個願意走出去的人,可能就沒有後頭無窮無盡走出去的人。」
「小瑾。」阿青嫂輕輕攬住我,拿頭抵住我的額頭。
「你從未見過他,可你真是像極了他。」
我不知道他是誰。
也許,他是德勝叔。
也許,他是那個仰望山峰的徽州祖輩。
但從那一天起,阿青嫂又義無反顧地站到支持我的那條道路上了。
14
徽人經商,無非五種。
「走販、囤積、開張、質劑、回易。」
走夫販卒者,能折返千里之外,縱然再微小的本錢,也能博得千兩金。
方四叔走的便是遠途販運的路子。
南方山水多,有時七彎八繞,連同一片土地上的人們都不甚相見。
稻米在湖廣是一個價錢,到蘇揚又是另一個價錢。
商人便要籌集貨款,從價錢低廉、產量豐富的地方購得物資,再運到物價高的地方。
五府的絲綢棉布、揚州的食鹽、景德鎮的瓷器和徽州府的竹、木、茶、漆、紙、墨、硯。
運河長江滔滔而淌,無數貨物轉運其上,赴往天下各地。
「這是個苦差事,卻也是個賺錢差事。」
方四叔捻著鬍子道。
「如今是太平盛世,尚有窮山惡水、劫匪強盜,偶有敲詐巡捕、官官相護。我們徽地的商人,走在這條道上,並不容易。」
此外,更有晉、陝、閩、粵的商人緊隨其上。
商人爭利,更為煩難。
「所以,肇慶十六年,我換了另一條路子。」
「肇慶十六年?」我輕聲道。
「正是,是你出生的那年。」方四叔笑著朝我道,眼裡似有追憶。
「那一年,朝廷下了新令,凡在邊地運糧的商人,皆可持鹽引販鹽賣鹽,是為開中法。」
「鹽,是天下民的根本。
「人們吃菜燒飯要鹽,船夫行走於吳梁之間亦要服鹽。人不食鹽便會變得萎靡無力,以至於壯勞也無法行走於烈日之下。故而,開中一法,實為牟巨利之道。」
「鹽……」我的眼漸漸亮起,似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紮根破土。
「哈哈!」方四叔笑著拍我的肩膀,他寬厚的大掌似一葉蒲扇,為我撐開了徽州女子狹小的天地。
「入迷了?可別想那麼深,跟官府打交道可不是件好差事。鹽利之事,上至兩淮,下到歙縣,都極為複雜,這可不是個好沾染的事情!」
漸漸地,他斂起笑容:「就連我,於其中斡旋許久,也未能弄清楚。
「這麼看來,行商坐賈倒是個最穩妥不過的生計。你,便從其中開始吧。」
15
當今法律賤商人,商人已富貴矣。
徽地崇儒,名姓故望都寄託子弟能考中科舉,好為家中提供蔭蔽。
可科舉哪有這麼容易?
縣試,院試,鄉試,會試,殿試。
層層撥選,最終呈現在皇帝面前的,是天下最頂尖的人才。
多少人在第一關便折戟沉沙,多少人考到垂垂老矣。
是以,為謀生,徽人大多經商。
縱然商人地位低賤,但為了養活一家老小,不得不踏入其中。
勢力低弱,在發跡之後便會尋求團結。
我聽說,有些徽商大賈為了提攜宗族子弟,往往將一部分資金委託他們去經營。
方四叔應當也是這麼對我的。
可族裡不會鬆口。
我曾聽見祠堂外他們吵嘴。
族老氣得臉都紅了:「族裡那麼多子侄,為何只盯著個小女兒,來日,定是會嫁出去的!」
四叔懶洋洋地:「若是他們頂用,我也不必攀扯個小丫頭了,叫她輕輕鬆鬆不好嗎?
「文盛、文墨讀書是頂用的!
「先叫他們讀上去再說吧,再說了,隨我經商可比不上在家安穩讀書。你問問他們,可願意?」
聲音聽不清,似是族老在問我大哥。
大哥細聲細語道:「小子讀書不甚精通,還須跟著先生仔細研習。」
方四叔哈哈笑了:「你看,就連他自己也不願意!方老七今年留在遼陽沒回來,冬天裡他返鄉,你們再問問他吧!」
說罷,他轉頭便走了。
但後來,阿青嫂跟我說,方四叔還是沒拗過族老,又分了一些銀子給另一戶人家。
「聽聞那個孩子也是聰穎的,前年給蔑竹匠當夥計去了,阿公對他很是器重。小瑾,你……」
阿青嫂猶豫著,似是想勸我。
我捧著方四叔給我的銀資,卻搖了搖頭。
「我見過他,他連字都不識得,夫子出的算術也能弄錯,這樣的人,又怎麼能做得了生意呢。」
夜裡燭光微弱,我定定地看著阿青嫂,目光堅定。
「阿嫂,你信我,還是信他?」
阿青嫂愣住了,她的目光失去清明,像是透見我,又看到了那個誰。
「我……信你。」
語氣微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