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來,還是不信的。
16
我思索了許久,還是打算先從賣茶葉開始。
手裡的這筆銀子燙手,進也不是,退也不是。
我總不能從一開始就搞砸了吧。
這樣來看,茶業是最好的。
我們村又叫茶園坪村,依山傍水,盛產茶葉。
俗人喊慣了的狀元坪村,只是因村子遠眺似狀元佩戴的官帽、腰帶、官印,這個名字又吉利,才留下的。
歙地山多,土紅,不肥沃。
不適宜種莊稼,倒很適宜種茶樹。
徽州各地山戶所產之茶,一般都由號稱「螺司」的小販零星收購,賣給當地的茶行,再由茶行成批售給引商,分銷各地。
我先當了那個小螺司。
從三伯伯家收了今年的新茶,又從金二嬸家收了芽尖尖,轉了一圈,簍子裝滿了,只剩下我阿娘家。
再三猶豫,我還是敲了門。
開門的是我阿爹。
他看我仍然是有些訕訕的。
「你大哥今天讀書去了,不在家。」
他以為我有課業問大哥。
我搖搖頭,朝他揚了揚手上的布袋:「不是,我來收茶。」
阿爹看我的眼裡有驚奇。
臨走時,我要給他錢。他擺擺手,不肯要。
「這些茶葉在家也無人喝。你拿回去也無妨。」
良久,又道:「錢不夠了跟我說。」
我沒應聲,只是暗中記下了該付的帳。
茶葉採摘之前鬚髮放定金,完納稅課,茶葉採摘後,又要補足差價,加工包裝,遠途運輸,沿途納稅,墊付資金。
我的錢的確是不太夠了。
方才在相熟的人家,都是掛了帳的。
可我從未肖想過阿爹的錢。
那是我阿姐的賣身錢,是他賣女兒得來的血汗錢,好端端地留給大哥讀書娶妻的。
他可能有些愧疚,不知該與何人說,這才提出來,可我卻不能不知好歹。
我不想用阿姐的血肉錢。
朝青天白日暗暗發誓,我方瑾,一定要做出一番氣候來。
寡婦門前是非多,更何況我從小出盡了風頭,阿嫂為我蒙受了許多流言的冤屈。
我定不能負她。
想著這句話,我敲響了甲長家小六子的門。
「六子哥,明早你去趕集嗎?」
我算好了日子,明日,便是十五趕集的日子。
居住在各地的人們會攜帶物資來到特定的地點,交換手中的東西。
我要去給阿青嫂買點東西,更要把手裡的這批茶葉出掉。
小六子急忙披上衣服開門,見我手裡真的抱著茶,「嘖嘖」稱奇。
「你這個娃娃早慧,倒真的給你收到了。」
我笑了笑:「沒什麼,就是多挨點罵,多挨點趕罷了。不過我在學堂里被夫子罵慣了,這點小苛待,洒洒水啦。」
我是知道人們想要看這個年紀的孩子做些什麼的。
他們想你早慧聰明,卻又忌憚你超越他們。因而我只能展現自己的不易,好來激起年長者的同情。
果然,小六子哈哈大笑:「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!放心,哥明早帶你去集裡買糖吃!」
隔日,天不亮我就起了床。
集市定然設在四通八達的地方,適宜山裡的人們風塵僕僕地趕來。
小六子家有驢車,搭一截,能省力。
我帶著新鮮的茶葉,他帶著這些日子編的竹篾。
路上,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。
他問:「你大哥是不是該院試了?」
在村裡,家家戶戶都知道我的來歷,因而也並不避諱。
我頓了頓:「我不知道。」
「噢,算算日子,應該就在秋天。我倒希望他能考上,咱們狀元坪,許久沒有出秀才了。」
說起這個,我也好奇了起來。
「村裡的朱家、葉家、張家都是大姓,他們家也有私塾,怎麼就沒人能考上呢?」
小六子笑了:「考上憑的是實力,那些人整日招貓逗狗,讀書尚不如你,又怎能考取功名呢?
「從前倒有個葉銘臻,只是德啟公舉薦他去當監生了,如今也不知怎樣。
「讀書難噢!人人都想身披官袍、攜官印,殊不知每年放榜時,來望的都是些白髮老翁!」
我沉默地坐在驢車上,抱著新收的茶葉。芽草新鮮的氣息瀰漫在鼻尖,卻叫我嗅出了苦澀的味道。
蜀道難,難於上青天。
讀書難,難於無入門之策。
驢兒「嘚嘚」地前行,不多時,終於到了集市裡。
小六子囑咐我不要亂跑,先忙他自己的事去了。
我拖著茶葉去附近的牙行。
山陬海,孤村僻壤, 亦不無吾邑之人。
其貨無所不居,其地無所不至,其時無所不騖,其算無所不精,其利無所不專, 其權無所不握。
牙行,便是做壟斷生意的貨行。
本地的人們為他們供貨,而他們視天下豐歉,轉輸貨物遍四方。
我選了裕隆茶行,聽聞他們掌柜為人很好,不會壓價。
然而左等右等,卻等不來人。
旁邊的夥計輕笑:「小妹,莫等了,大掌柜看不上你這點營生,你儘管賣了吧!」
無奈,我只好先行議價。
可店大欺客,從來都不是一句妄言。
我來賣茶前,已和小六子聊了很久,對往年的茶價了熟於心。
夥計給我的價格,壓了整整三成。
可見不是人人心都善的,商賈多的地方,往往越是利心既重則欺騙愚懦。
我想了想:「我不賣了。」
「不賣了做什麼!」夥計急了起來,「看你這簍子茶葉都蔫了,也就是我家茶行心善才收,換去其他人家,他們看都不看的!」
「無妨,不過是多走些路,大不了我到外地去賣。」
我收起簍子,就要回去。
「慢著。」
一道聲音叫住了我。
這掌柜的,也許是守在暗處看了半天,又或者真的才忙完,此時才姍姍來遲。
「小姑娘,你的茶葉叫我再看看。」
他瞧著倒有幾分慈眉善目,穿著靛青色的衣裳,比其他人要富貴許多。
我站在原地,叫他看了我的茶。
「這是茶園坪的茶。」
他捻起一兩根,放在鼻下嗅了嗅,又嘗了兩根。
「茶園坪的茶葉聞起來苦澀,似與尋常的甘甜茶葉不同,只因這是古樹上採下來的,味道更加醇厚。
「白毫披身,芽尖似峰,正是上好的毛峰。
「小姑娘,你要價多少?」
我不說話,扯起袖子。
這便是要在袖中算帳的意思了。
商賈人家,做生意有時須得注意四方耳目,因而便掩在袖下,以特殊的手勢來比價。
我與掌柜的拉扯了一番,談妥價格後,他笑了笑。
「瞧你的模樣,是方家的吧。」
「是。」我毫不客氣道。
「我與你家七叔倒是老相識,代我替他問好。」
我想起族裡聽見的傳聞,答道:「七叔如今在遼陽,怕是要過些時日才回來。」
掌柜的捋起鬍子一笑:「我地中人,詭而海島,罕而沙漠,足跡幾半禹內。一歲兩歲不回來,倒是尋常,下回我去你們家看他!」
既然家中長輩相識,後頭的事情便容易了許多。
我捏著結了帳的銀兩,感覺手裡沉甸甸的。
與之俱來的是一股輕鬆感。
我終於,憑自己的本事賺得第一金!
帶著錢袋出茶行時,隔壁的米糧店恰有個女子也出來。
我愣了愣,覺得她有些眼熟。
她卻匆匆掩上臉,朝相反的方向走去。
米糧店的夥計在談閒:「這個小媳婦也是可憐,嫁進來吳家,本以為是享福的,沒想到卻受了不少苛待。」
「嗐,童養媳,人家花了錢的,當然要用勁使回來。她還好,在家不常做家務,就是少不了被婆婆公公刮幾句,身上有些傷,倒是不受吃穿的苦了。」
「都說】龍生龍,鳳生鳳,婢妾生兒作朝奉】,這些大戶家都是這樣,外頭瞧著富貴,裡頭的水可深著!」
聽著他們絮絮地閒談,我遙遙望著那女子消失的地方。
伸出手指,比劃了比劃,也不知是哭還是笑。
有些日子沒見,她瘦了。
日子不好過,人也伶仃了起來。
17
回到家,方四叔還在。
據他說,如今晉商得勢,暫時輪不到他撈錢,還不如好生在家培養子侄。
「我已替你大哥打點了。」
他點了點我的銀兩,沒細數,放在一旁:「院試前的準備甚多,他已算是方家最能讀書的,不過嘛,我也沒指望你大哥能讀出個什麼。」
他搖搖頭:「他這人,過於迂腐。偏生又不是個安下心讀書的,表面看著老實,實則看到個妓子便被勾走了。
「這樣的人,內心不定,哪怕將來僥倖做了官,政敵揮揮手,他便倒台了。」
我見他把銀兩又還給了我,疑惑道:「四叔,你不抽些走嗎?」
方四叔笑道:「我抽些做什麼?這是你賺的。」
我認真道:「這是你投本的,書上說了,無商不漁利,投本了便要給利錢。」
「滑頭。」他颳了一下我的鼻子,「我是你親四叔,給什麼利錢。」
良久,盯著我的臉,緩緩嘆出一口氣。
「你這個孩子,竟是我們方家第五代里唯一能做生意的了。」
我沉默道:「大哥也不行嗎?」
「他是最不行的。」
「有些人,或許能吃得了讀書的苦,但卻受不了行商顛簸的苦。他看似老成,其實貪愚。世道是惡鬼,有人抵擋不住,便被撲吃了。我不願家中的子侄也淪落到這樣的地步。」
「那我呢……我就可以嗎?」
「小瑾,我知道你的身世,你的生父一輩子沒出過歙地,你的生母縱然聰慧,終究困於女子之身。青嫂是個通透的人,她將你教得樣樣不差,我很放心,只是你的生長路途中,終究沒有個父親似的人領著。
「作為族中長輩,有些話我不得不說,不得不迫使你快些長成。」
「四叔,您請說。」
「藉懷輕貲遍游都會,來往大江之上,轉賈與吳楚之間的,往往都是我們徽州籍商人。咱們既可奔赴揚州賈鹽,又可販運於大江上下。可外頭的日子不好過,有時民亂,有時荒災,我們的腦袋都是拴在褲腰帶上的,指不定哪天便死了。
「若死了,家業誰來繼承呢?若是死得再年輕些,家產就會被外頭的豺狼瓜分。譬如你看葉家,雖出了個出息的兒郎,葉銘臻最終也得淪落他鄉。故而,倚仗宗族實為最後的出路。」
「可是。」我有些不解,「葉銘臻不也是因宗族而被欺凌的嗎?」
方四叔哂笑:「這便是事物的第一層了。
「你見他被宗族欺凌勢弱,殊不知來日他中榜歸來,第一個收拾的便是那些遺老遺少。他父親的東西在這裡,他的根在這裡,他終將回來的。」
「這樣來說,宗族這樣好,可為何又總是出現那麼多的慘案呢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方四叔沉默了一息。
「有時人心不古,惡者坐大,便會招致禍患。而我們本事不大,只能盡力為小輩撐起一片天地。」
「我懂了。」我點點頭,真心實意地謝他,「謝謝你,四叔。」
「謝我做什麼?」
「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這些。」
「你還小,我不過是將這些年所受的苦揉碎了跟你說罷。你是我侄女,叫我一聲叔,我不願你受我跟我一樣的苦。
「如此,便足夠了。」
18
自那日後,我便來往於東街巷與村中。
茶葉一捧一捧地去,換來些許銀錢。
卻總是微薄利潤。
我的腳板底磨出了繭子,流血,又被新繭覆蓋。
我走在這條販茶的古道中,看著遠處的炊煙,心中卻生出迷茫來。
螺司螺司,便是若螺一般微小的商人。
忙累終日,卻也只能換來辛苦錢。
這一點,之於阿青嫂賣觀音豆腐,我阿娘夜以繼日地耕田,又有什麼區別呢?
我讀了那麼多書,走了那麼多路,只是為了有一日繼續辛勞賺錢嗎?
走到村口,有人跟我搭話。
她是葉家人,算得上是葉銘臻的嬸母。
見到我,嘲諷道:「哎喲,小朝奉回來啦。」
我不想同她搭話,她卻攔著我,笑嘻嘻道:「聽聞你親姐在縣裡吳家當童養媳,怎麼不提攜提攜你?也罷,我瞧你很不錯,乾脆嫁到我家來吧!」
這般的事,發生不是第一次了。
鄉里人眼皮子淺,見我賺了錢,有些不願再給我茶葉。
有些,便跑到我跟前來想為我說親。
我不耐煩地與他們斡旋。
雖也能解決,但內心卻早已煩不勝煩。
難道我的一生,也只能如同雞狗啄食般,整日圍著這些蠅頭小利而轉嗎?
我回家,跟方四叔說了。
他放下茶盞,笑著跟我說:「你終於察覺到了。」
原來,這些時日,他守在家裡,就是為了等我這一刻。
「若守在原地能發財,村子裡的所有人都能成大富。若想將生意做好,眼界、學識缺一不可。
「回去收拾東西,和你阿嫂說,我帶你出去一趟。」
19
徽州府城與蕪湖相距不足四百里,其中雖然有崇山峻岭之隔,但自古就有大道可通。
自蕪湖乘小輪船到宣城,登岸南行,越崇山關,入績溪以達歙縣。
大舟之上,方四叔笑著同我道:
「遠遊多了,走這麼一段路,勝似閒庭散步。」
我則看著渺渺無波的遠方。
「四叔,我們要去蕪湖鎮嗎?」
「正是,這是宣府一個小鎮,卻是重要的港口與商貿之地。
「『蕪』字,意為草木繁茂,而『湖』則與其附近的湖泊和水道有關。」
徽州往四面去,北走蕪湖,東走杭州,西走饒州。
「蕪湖是商船必須靠岸納稅的港口,是遠去經商的跳板,既可奔赴兩淮坐賈,又可販運於大江上下,故而商人輻聚。
「在此地,得志可遠遊萬里,趨利四方;失利也便於返回家鄉,不致困坐他鄉。」
我望著遠方,似有了悟:「縱然行商,也要擇一塊好地方周轉。」
「正是。」方四叔笑著道,按了按我的發頂。
「恰好趕上端午,還可以逛一逛。」
下了船,便踏在了蕪湖鎮的水土上。
此地真是和歙縣縣城大有不同。
徽州多山,狹地之內便不能開闢多麼大的府城。
蕪湖卻四通八達,土地平整,因而修建了許多建築,連路都寬了許多。
街上,無分南北鄉音、男女老少,人們交遊於此,很是快活。
真可謂「客商輻輳,百貨叢聚」。
我有些膽怯,方四叔卻神態自若。
他將我推到最前面,自己走到後面。
我說:「這不合規矩。」
「規矩?在祠堂跟前講講便行了,在外頭不興這些。你在頭前走,四叔給你托底。」
快到端午了,如今的蕪湖渡口處處都是節慶的氣氛。
家家戶戶門窗上懸掛著艾草與菖蒲,河上還停著龍舟。
路邊有小販在賣粽子,方四叔買了一個給我吃。
蕪湖地區的粽子以糯米、紅棗、臘肉、豆沙等為主要餡料,裹上竹葉或荷葉,用繩子綁緊後蒸熟,香氣撲鼻,令人垂涎。
集市、碼頭前,各色小販出售節令的粽子、香囊、艾草。
我若有所思。
問了人,這是日日都有的,並不因節日而熱鬧太多。
蕪湖的確是比徽州要適宜商賈。
進了隔岸一個茶樓,老遠就聽見了鬨笑聲。
我皺了皺眉,方四叔卻不動聲色地攬住我,繼續帶我向前走。
進了雅間,卻見幾個讀書人在裡頭作詩。
四叔說:「向各位世伯問好。」
我乖巧地行了禮:「各位世伯好。」
方四叔眉目舒展,朝他們道:「這是我族裡的侄女。」
「阿呀呀,我竟以為是你的女兒,還納悶你怎麼生出這麼大的孩子來,原來竟是侄女。乖侄女,快請坐!」
一個文人熱情招攬道。
旁邊卻又有一個年紀稍長的不樂意:「你們徽州人自詡『東方鄒魯』,怎麼帶著女子出來拋頭露面!」
方四叔微微一笑:「她今年不過六歲,男女七歲才不同席,趁年紀不大,帶出來見見世面也好。再說了,我們家的女兒也有行商的本事。」
有人打圓場:「莫說這麼多了,來者便是客,快請坐!」
方四叔從善如流地坐下,隨意道:「謝各位海量,今日的席面,我方老四請了!」
「爽快!」有人贊道。
這些都是些文人,或為名醫,或為鴻儒。
或精於詩書,或工於作畫。
他們是收到資助來蕪湖的,或依附於本地大姓,僑寓蕪湖。
方四叔此行,便是為了結交這些文人。
待到宴席罷了,他才提了一句。
「勞煩各位在高大人面前替我美言一句。
「自然自然,多謝方兄款待!」
文人墨客放浪形骸過後,又施施然地離去了。
留我和方四叔無言地看著窗外的月色。
方四叔疲憊道:「小瑾,有時做生意不是最煩難的。最難的,是和這些官宦人家打交道。
「商賈之業,淪為末流,若沒有關係,只能像這樣轉著彎跟人家打交道。所以,這也是我盼著你大哥能夠考上的緣故。
「哪怕是個舉子,也有了功名在身,來日返鄉,知縣也能與他把酒言歡,再也不怕受人欺壓了。」
我點了點頭:「四叔,我懂。」
原來,經商比我想像得要難。
外頭的世界很寬廣,卻也充斥了更多的挑戰。
我是三千蜉蝣中的一個,偶然乘舟跳出井底一望,卻發現外頭的世界精彩得讓我懼怕。
可懼怕又何妨呢?
我終將踏出萬山之外,成為南來北往的商人中的一個。
我從不畏懼前路艱險。
志之所趨,無遠弗屆。
窮山距海,不能限也。
20
廣陵聞名天下,冶遊風氣日盛。
作為淮南鹽運中樞的儀征亦是一片繁華盛景,揚州城內,都天會與迎神賽會聲勢浩大。
這些,都是我在幾年後陸陸續續去了的地方。
我仍不忘讀書,卻在同方四叔四處行商的過程中,積累了更多。
與之相對的是。
大哥自考上秀才後,一蹶不振。
院試過後他便在縣裡就學,結識了一幫文人,整日被吹捧得飄飄然。
無論族裡怎麼勸阻,都攔不了他上花樓的決心。
最後,族老不得法,只好停了供他讀書的專銀。
用阿公的話來說就是。
「他不爭氣,整日怨天尤人,說宗族不能助他上青雲,不能讓他睡在姑娘懷裡。殊不知他讀書的那些錢,都是鄉里鄉親、家家戶戶湊起來的,我們生活又不寬裕,何苦再養著他呢?」
而我,因經商漸漸積累了名聲。
阿公待我的態度已很不尋常。
人老了,也許將過去的是非都淡忘了。
他越來越和藹。
沒了錢,大哥仍要交遊四方,錢是命根子,續不上便沒人搭理他了。
他日日喝了個爛醉,回家要錢花。
村裡的葉家、張家本來還艷羨他中了秀才,如此,又噓然了。
「看來啊,兒郎成不成器不得用,還得看為人的人品。否則便是進學了,也叫人看不起。」
家裡的牛賣了,母雞也拔毛了,阿爹日日夜夜去給人幫傭,也湊不齊他要花的錢。
如此,便想到了我。
我做生意,兜里略裝了幾個錢,為阿青嫂修整了屋子,又多買了幾畝田地。
旁人見了眼熱,卻也顧忌四叔,不敢說些什麼。
只能不痛不癢地刺幾句。
「青嫂你真是享福了,只可惜這個孩子還是替別人家養的。」
他們這個時候,倒不來辯我是不是女子了。
阿爹聽多了,約莫是起了心思。
他囁嚅著找到我,提了個法子:「小瑾,你大哥戒了花酒,往後一定改了,你就幫幫他吧。」
我笑了笑:「三叔,往前說好了的,錢貨兩訖。」
阿爹有些不安,搓著衣角,只是說:
「他是你打斷根骨連著筋的兄長啊……」
話被金二嬸聽見了,她重重「哼」了一聲。
「從前丟孩子的時候倒不說血肉情深了,現在又來舊事重提,好意思嗎?」
「方德銘。」
阿娘突然出現,她陰沉著一張臉,將阿爹拽回家裡。
木門發出「砰」的一聲。
這些年她很顧忌,不主動來打擾我。
這倒是第一次和我面對面了。
我以為阿娘是在怨我,直到晚間金二嬸來找我。
遞給我一個小小的布裹。
「這是你親娘要給你的。」
布裹里,是一塊小到可憐的銀塊子。
家裡窮得「叮噹」響,不知阿娘是怎麼留下來的。
銀塊子被紅布包著,金二嬸說這是我出生時的襁褓。
「他們就要走了,死守著這幾畝田也沒意思,還不如出去做工。」
「可,他們已經這麼老了。」
我捧著布裹,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沒辦法,天底下做父母的都是這樣,盼兒女好些,總不能叫你大哥死在外面吧。
「怪只怪,這些年慣子如殺子,以為你大哥是個立得住的,誰知他這麼不自愛,苦了雙親。」
金二嬸嘆道。
「聽他們的意思,倒是要去縣城裡投奔你阿姐。只是這麼多年也不聞不問,現在又去,又算什麼呢?」
我看著紅布不說話,卻想起了那一年在米糧鋪里遇見的消瘦背影。
一年過去了,她還好嗎?
21
方七叔回來了。
他論排行比四叔小,實際上年紀還要更大些。
方七叔的家眷也跟著回來了,他是少有地帶著家人四處經商的。
雖然奔波勞累了些,但一家人和美,倒也很不錯。
方七叔回來便累了個夠嗆,灌了一大碗茶水才歇下來。
四叔在旁邊搖扇子,懶懶道:「這是幹什麼去了,這麼驚慌?」
方七叔抹了抹嘴,拋了個驚天言論:「這次回來,便不走了。」
「哈?」方四叔很驚訝。
「不走了?這是什麼意思,你要留在歙縣?」
「是。」方七叔言簡意賅道,「我看外頭的樣子,怕是要亂起來了。這世道不太平,我還有妻兒,不如留在縣城裡搗鼓其他買賣。」
「亂起來……我似也有些耳聞。」方四叔咀嚼道,「不過,你留下來,是要做囤積的買賣了?」
「正是。」方七叔很乾脆。
「小瑾。」四叔招了招手,把我叫到了跟前,「你可知何為囤積?」
我答道:「知斗則修備,時用則知物,是為囤積。」
方七叔眼裡有驚奇:「這是你家娃娃?」
「你糊塗了,我還未成家。」四叔搖搖頭。
「那是……」
「是德勝家裡的。」
一句說罷,方七叔有些犯糊塗:「我記得他家裡的不是……」
「閒話莫多問。」方四叔輕描淡寫道,「她很能做生意,我瞧著咱們方家的未來就在她手上了,你小子別藏私,須得一五一十地交出來。」
「好好好。」方七叔笑著,看向我的眼裡卻有著探究。
「小瑾……是吧,你四叔擅轉運,我卻更擅囤積。往日你跟在我後頭,能學多少,便學多少吧。」
我朝他行了一禮:「謝過七叔。」
22
我九歲這年,隨七叔搬到了縣裡。
阿青嫂自然也是要隨著我搬的,金二嬸不舍了許久,卻也只能目送我們離去。
我在縣裡租了個小院子,沒要四叔七叔的錢。
這些年,我也攢了不少,沒必要一直要長輩的幫襯。
七叔在縣裡開了個典當行,平時也在徽州一府六縣裡來往,卻不像以前般遠遊了。
七叔母溫柔可親,是官宦人家的後代,知書達理。
我一問,居然也是當年汪教諭家的族人。
七叔膝下只有一女,名喚蘭芝。
與其淡雅的名字不同,這姑娘生得濃眉大眼,很是活潑。
住得近了,蘭芝便和我很是親近。
她交友廣泛,這麼多年走南闖北,身上自有一股子瀟洒的江湖氣。
甫一搬到縣城裡,便和縣城的閨秀們處成了一片。
我忙於商賈之業,又生在村裡,對這些倒不大感冒。
只是七叔母有些憂心忡忡:「這孩子整日和男子接觸,沒個女孩子樣子,這可怎麼是好?我還是叫蘭芝帶她多去參加些詩會吧!」
蘭芝倒是心很寬:「小瑾比我厲害多了,參加這些詩會反而是束縛了她!」
但七叔和我說:「囤積之道,在於消息靈通。詩會裡交遊,這是難得的機會,不要錯過了。」
於是,我便同蘭芝去了詩會。
好巧不巧,這回去的是吳家。
得知去的是吳家時,我有些驚訝。
再三確認,才確定就是那個吳家。
蘭芝很不解:「這吳家怎麼了?縣裡不就一家嗎?」
我苦笑:「我阿姐……親生的那個阿姐,就嫁到了吳家。」
「嘶,若是吳家,那麼這事還不大好辦。我和吳家小姐不熟,只是聽說,她家的關係亂得很。」
我搖搖頭:「她在我六歲便嫁了,這麼多年再也沒見過了,或許明日會再看到。」
第二日,七叔母將我和蘭芝妝點一番,帶到了吳家。
女兒家的詩會向來就是那幾樣,琴棋書畫輪番來。
我坐著鼻觀眼眼觀心,蘭芝作了幾首詩,也膩歪了。
我們正同縣丞家的女兒說著話,忽然外間響起一聲盤子摔碎的聲音。
「你怎麼做事的!」
一個婦人的低叱聲。
離得近的姑娘們都探出頭去看發生了什麼,蘭芝亦拉著我去看。
當我透過帘子看見那個瑟縮的身影時,我的心一緊。
「阿姐——」
這一聲堪堪就要喊出來了,卻又被扼在了喉嚨里。
之於現在的阿姐,不喊,應當是最好。
婦人數落著阿姐,聲音尖厲,縱然頭上戴著金釵,也掩飾不了一身的刻薄。
「娶你進門來連個蛋也下不了,整日就知道幫襯著你娘家那個爛醉鬼,如今連個盤子都端不好,你是幹什麼吃的!」
可我看得分明,那盤子上熱氣滾滾,是剛出鍋的。
這分明是有意為之。
「娘——」見著眾人都看著,吳家小姐很不滿,「這麼多人都看著呢!你要教訓,能不能到後面去!」
「沒事,是娘不好。」吳家夫人抬頭,笑著朝各方賠罪,「驚著各家小姐了,我這就帶她到後頭去。」
「慢著!」
原來是蘭芝見我皺眉,連忙喝道。
「伯母,這位也是貴府千金嗎?何不留下來一起赴會。」
「這、這是我家的童養媳……」吳夫人為難道,「她不大懂事,脾氣又不好,留下來怕是會衝撞了各位。」
說著,狠狠地擰了下阿姐。
阿姐顫抖了下,頭垂下,仍不說話。
到這裡,我再也坐不住了。
偏頭看向蘭芝,卻見她朝我眨了眨眼。
我心中略定,緩緩站了起來。
「吳夫人,留下她吧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
「她是我阿姐,有什麼事,我來擔責。」
23
阿姐被我拉到另一個帘子里坐下。
她瑟縮了下,人很消瘦,眼裡帶著驚惶。
我注意到她梳起了婦人的髮髻:「阿姐,你……出嫁了嗎?」
「沒有。」阿姐低聲道,「他們不肯給我擺桌酒,但卻要我早些跟他圓房。」
「那……」
「沒有,他不願意碰我。」
我皺了皺眉,想起此時名義上的「姐夫」應當和我一樣大。
九歲的男子,又能做些什麼呢?
而阿姐此時已經十五歲,有了少女豆蔻的美妙。
我很為阿姐不忍:「要不,來日尋他寫個放妻書……」
「小妹!」阿姐叫住了我,這也是她第一次這樣喚我。
她垂著眸,唇輕咬,似是想落淚,卻遲遲哭不出來。
「這件事,不要再提了。
「爹、娘……他們現在正住在吳家。」
「什麼?」
我沒想到,爹娘來縣裡尋生計,竟尋到阿姐的頭上。
「那你、你也願意?」
——被賣了一次的女兒,還會願意被賣第二次?
「我不願意也沒法。」阿姐的眼裡有幽怨,「爹說了,待大哥中舉,便叫吳家待我好。不過幾月便是秋闈,大哥也該下場了。」
「所以,你便留下了他們?」
阿姐沒說話。
我輕輕地掀起她的袖子。
潔白的一截臂膀上,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傷痕。
阿姐輕輕地吸了吸鼻子:「沒什麼的……只要日子過得去。
「他、他總嫌我老,又老是叫他讀書,所以不愛搭理我。婆婆受了氣,就會立我規矩。公公倒是老好人……只是,偶爾也要摸一摸的。
「我若不從,便是一頓毒打。
「這麼多年,也就習慣下來了。」
「阿姐……」我不知道該怎麼勸她了。
有的人,她溺斃在夏日的池子裡,每年夏天都要浮起來聞一聞外頭,卻總是不願意出來。
因為,她總有自己的一套道理。
譬如此時。
她和阿姐的話重疊了起來。
「忍一忍吧,哪個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。
「千年媳婦熬成婆,日子就鬆快了。」
可……真的如此嗎?
24
我有不得不見大哥的理由了。
那日吳家詩會後,我朝相熟的朝奉打聽了下大哥所在的書院。
花了二錢銀子找了幾個人,嘻嘻哈哈地搭上他的肩膀。
那幾個人說:「方兄,某敬仰你的才華,想請你喝酒。」
大哥受寵若驚,轉頭把剛發的誓忘得一乾二淨。
「竟然有賢兄這麼有慧眼的人!某必定赴宴!」
剛出書院,便被套了麻袋打暈。
醒來,他第一眼見的人是我。
「你、你是……」
他近幾年常住在書院裡,不怎麼回家。
而我又開始抽條,長相不似從前。
可眉眼之間是可以分辨出的。
「你是弱水樓的小銀環!」
我毫不留情,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臉上。
「你、你……有辱斯文!」大哥捂著臉,口齒不清道。
我帶了好幾個夥計,他們也不認得村裡方家的人,見我下令,上去就是一頓毒打。
「你竟敢毆打生員,我要去縣衙里告你!」
「你告啊。」我冷笑道,提起他的衣領,「替你爹打的你,你怎麼告也沒用。」
大哥瞪大了雙眼,終於認出了我:「你、你是那個死丫頭……」
「啪!」
我又扇了他響亮的一巴掌。
「這一巴掌,是替爹娘打的。他們一大把年紀了,還要掙錢給你喝花酒。」
反過來又是「啪」的一巴掌。
「這一巴掌,是替阿姐打的。你不知道她在夫家過的什麼日子,卻還來糟踐她,活該!
「最後一巴掌——」
大哥下意識閉上眼睛。
我卻將巴掌停在原地,冷笑道:「最後一巴掌本來是該替我打的,但我畢竟也算你的胞妹,自然打不得。
「大哥啊大哥,你是怎麼活到今日這個田地的?
「你不羞嗎?你不愧嗎?這麼大的人了,整日就記得花樓里的妓子,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嗎?」
「我、我怎麼會羞愧!」大哥衣服被我扯爛了,也沒有什麼讀書人的樣子了,索性閉起眼睛喊。
「我是方家最有天分的人,他們供我讀書也是合該!我天不亮就起來讀書了,難道這不苦嗎?我苦了這麼多年,如今當上秀才也該鬆快鬆快了!」
這話,他說起來毫無芥蒂。
我拎著他衣領的手漸漸滑落。
他以為我被他說中了心思,得意洋洋道:「是吧,你也這樣認為?」
「錯,我發現我、方家的人都錯得離譜。」
我低低道。
「你是起早貪黑讀書不錯,可阿姐從小便要不眠不休地織布才能供得起你讀書,她常常就這麼睡過去,天亮了還得去洗你臭烘烘的衣裳。
「阿爹要多給大戶家幫傭,阿娘要多納繡樣子,一家人辛辛苦苦,這才供得起一個讀書人。
「誰知道,供的竟是個毫無孝悌之義的酒囊飯袋!」
他被我打了一頓,我和他沒什麼可說的。
我心中只余失望。
到了歙縣我才發現,原來這裡的兄長有兄長的模樣,縣裡風氣開放,有時不比鄉里更束縛女子。
譬如吳家的小姐,她就不用去當別人家的童養媳。
為了供大哥讀書,阿姐、阿爹、阿娘、方家放棄了太多太多。
可一直被供養的人居然也不滿。
他羨慕徽州朝奉的闊氣,想像他們一樣擺譜,但貧瘠的家境讓他無法揮霍。
作為獲利者的他,竟然反過來怨家裡不夠得力。
我失望地扔下鞭子,揚長而去。
從今日起,我和他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!
25
秋闈放榜。
聽到大哥落榜的消息,我竟然並不意外。
聽蘭芝說,他在榜下徘徊了好一會兒,一直沒反應過來。
旁人叫他,他嘴裡喃喃道:「怎麼可能,怎麼可能?——」
七叔使了銀子問縣丞,可縣丞只是捻著鬍鬚笑了笑。
「你家的兒郎,還需要再歷練幾年啊。」
這便是轉著彎的說法了。
後來再打聽,原來大哥整日忙著喝花酒,居然連著寫錯了兩道題。
最後沒寫完,便急急忙忙出地來了。
至此,方七叔和四叔徹底放棄了大哥。
他們將投的錢糧都給了族裡其他爭氣的子侄。
可終究還是有期望的。
七叔使人去看大哥,希望他能說出什麼懊悔的話。
誰知,大哥卻在花樓里抱著罈子又醉了。
「我、我火候不到!再歷練幾年定能高中!」
醉酒痴話,誰人能信。
至此,沒有人再把他當一回事了。
但有一件事我很意外。
那日掌摑大哥我並沒有隱匿。
我本以為他會急忙請族老主持公道,抑或請出家法。
徽州宗族多儒風,老幼長序,是最森嚴不過的。
可他居然硬生生吃了這個啞巴虧。
也許,我倒要高看他這個人物了。
聽聞阿爹阿娘又搬出了吳府。
我有意打聽,卻發現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26
我十一歲這年,朝廷出了大事。
自從皇帝病了以後,太子監國,朝事便動盪了起來。
隔著山高路遠,底下的升斗小民並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。
只是,徭役越來越重了,要交的銀子越來越多了。
這是能感覺到的。
商賈位於百業潮頭,稍有風急草動,便有震動。
方七叔正式開始教我囤積之法。
「這是巨富之道,卻也是不義之道。
「囤積,代表著要在東西價錢低的時候,將市面上所有的便宜貨都囤起來,再到價高時拋售。
「其中的暴利,你自然也清楚。但暴利之下,卻是對百姓佃農的敲骨吸髓、血恨相逼。
「我方家的族訓、你們家的家訓,都不允這樣的事情出現。因而只能疾風知勁草,平日多留心,預先判斷,從中獲利。」
方七叔是位好老師。
如果說四叔教我,是將我帶在身邊,一件一件詳細地教。
那麼他則是一語中的,而後親身示範,最後放手叫我去做。
明德六年,江南大旱。
方七叔提前兩月便從精於天時的老農那得到消息,又花重金問了金髮碧眼的弗朗機人。
獲得確切消息,他著手從湖廣屯糧。
吳楚之地,年穀豐饒,加之一年多熟,谷價低賤。
待到蕪湖的倉庫裝滿,恰恰是糧價最高的時候。
方七叔看準時機,賣了出去。
如此做的人不少,他已是其中收斂的了。
不過徽州人有禮義,為了不得罪於家鄉父老,沒有在徽州從事糧食囤積。
如此,家中的進項便又多了一大筆銀子。
七叔母喜得拿上街,替我和蘭芝又多打了些金器。
「金子好,金子不似穀子,是硬通貨。到哪個年代,都是能換出去東西的。」
可誰也不知道,往後的日子動盪。
不僅谷價跌了,金子也無人要了。
27
朝廷分成了兩派,斗得正凶。
我聽方七叔府里的門客說,如今的朝廷新貴里也有我們徽州人士。
「是叫葉銘臻的,好像也是歙地人。
「他是明德五年的進士,雖不是一甲,卻也是二甲進士,有個好座師。按慣例是要到翰林院裡清修的,可太子急於用人,又不想任用那些老人,這才提拔了來。」
久不聽故人的名字,甫一聽見,我竟恍惚了。
再仔細一聽,居然真的是那個葉銘臻。
門客剛從蘇州來,那地方文英薈萃,士林里的消息也靈通。
「葉銘臻頗得太子的器重,只是他似是和太子身邊的宦官交往過密,並不太受朝廷清流的青睞。」
當今科舉之途,唯有投奔清流,方有高升的餘地。
而葉銘臻此舉,卻是落入了權宦的下流。
但門客捻著鬍髭搖頭:「朝政之爭如猛虎矣,當今聖上已算是長壽,因而牽扯出許多爭端。最終,也不知誰能奪得這天下。」
朝廷的紛爭,向來是不被凡人知曉的。
京城那麼遠,便是敞開門爭鬥,也永遠不會被小民曉得。
我只是聽一耳朵,為囤積做準備罷了。
只是有些驚奇。
小小的狀元坪村,居然真的出了一個進士。
只是不知為何,葉銘臻高中的消息沒有傳到歙地來。
我問了方七叔,他卻道:「這我們都知道,只是他不願意聲張,這才免去了報喜的吵鬧。」
因而,他的母親是不知道的。
我思索了一會兒,卻倏然發現,我與他已經有了數年未見。
如今的他,我也不知道他怎麼想的。
這時,江西卻又出了事。
有個名叫辰濠在江西起兵造反,聲勢很是浩大。
小廝奔進來報:「小姐,老爺,朝廷急調兵平叛,出征的隊伍急需趕製軍服旗幟,以便及時開撥,如今市面上帛價大漲!」
方七叔看向我:「小瑾,我記得前陣子你剛收了一批彩緞。」
我怔愣了:「是……荊州商人販運彩緞入蕪,不幸在途中受濕,發霉生斑,難以銷售。我見這是個良機,用手裡的五百兩,買下四百匹。」
「快,趁此良機,正是倒賣的時候!」
方七叔忙帶著我奔了出去,府里的小廝、掌柜們自發地忙碌了起來。
所有人都知道,賺錢的機會又到了。
忙碌了許久,才將手裡的彩緞拋售出去。
軍旗只要鮮亮,不看品質。
軍服只要耐穿,無需成色。
我因價錢出得低,力壓一眾對手,成功將手裡的彩緞賣了出去。
到最後,所囤積的彩緞竟獲三倍之價。
千兩銀子到手,還未焐熱,秋天,又有蘇州商人販布經過此蕪湖。
剛到蕪湖時,因這人頭上生了痦子,當地大商都不願意和其做生意。
「萬一他是有病,病氣附在布上該怎麼辦!」
唯我幼年看過醫書,上頭恰好談了這麼一樁。
頭上有痦,有時亦是水土不服之症。
因而,我並不懼怕與此商人做生意。
談價格的時候,商人對我也寬讓了許多。
商人同我說:「手裡的布大多已經脫手,只有六千粗布無人問津,我急著回家過年去,小友若爽快,我便以低價售出。」
我那時正獨自在蕪湖。
家中長輩不在身邊,這是我第一次獨自做決策。
可我最後還是花六百兩銀買下了那些粗布。
只因,商者擅賭時運也。
倘若我連這點機會都把握不住,還做什麼生意?
果不其然。
次年冬,陛下駕崩,天下官民皆需服喪。
粗布緊俏。
我將手中粗布賣得紋銀四千兩。
十三歲便成巨富,我的名聲遠震江南。
方七叔很是欣慰:「你的本事,尚在我和德禮之上。」
可我的征途,卻還未盡。
然而,就當我準備大展身手,施展一番抱負時。
異變又生。
江西的起義軍是鎮壓下來了,可四川不知何時又爆發了民亂。
他們說太子得位不正,是謀害先皇而得。
是而要「清君側」。
這一波來勢洶洶,四川又易守難攻,多年未出事,底下的官員防患不力。
守不住,官府便瞞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