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事情蔓延到徽州,便是滿盤皆輸的局面了。
28
叛軍攻進來後,縣裡的大戶四處流竄。
我和蘭芝改扮成小子的模樣,悄悄跟著家裡人從後頭逃了出去。
只有在戰亂的時候,我才知道平時的日子多麼不易。
縱然是再大的富賈,操縱萬金於鬥牛之市,也終究抵不過天災將傾,人禍須臾而至。
許多裹了腳的老太太走不快,兒子一咬牙,叫孝道捆著,背著母親走過山水幾十里。
腳磨出了血泡,汗水洇濕了錦衣。
此時的我們,倒真的像數百年前行走於新安嶺中的祖輩了。
無處可逃,只能從北方逃。
從歙縣出發,沿新安江向東,途經休寧、祁門等地,最後到達舒城縣。
這條路徑便於躲避山路的艱險,尤其適合大規模的難民或攜帶重物的逃難者。
歙縣的大戶攜帶重貲,易被叛軍盯上,因而分散逃難。
四叔去了舒州做生意,後腳便遇上叛亂。
如今,是七叔帶我們逃。
他也是第一次碰上這樣的事情,人有些慌亂。
卻還得佯裝淡定。
只因他是家裡唯一頂天立地的丈夫,天塌下來了須得他來扛。
我想同他說些什麼,卻被他按住肩膀。
七叔嘆息道:「早知如此,去年便讓你去揚州了,那地方遠,叛軍攻不進。何況巨富又多,哪怕是拿銀兩買,也能買一個平安。」
是了。
如今的情況,便是使銀子也不行了。
叛軍自四川猛撲而來,一路殺紅了眼,也餓紅了眼。
給銀子賄賂是不行了的,因為他們全都要。
女人、宅子、銀兩、吃食,他們都不肯放過。
因而徽州的商賈只得紛紛逃命。
沿新安江向東,便到了祁門。
此地盛產茶葉,有「祁門紅茶」享譽天下。
帶的乾糧所剩不多了,天不下雨,只能撈河裡的髒水喝。
今年天下大旱,因而流言紛紛,竟真的猜忌太子的皇位由來了。
七叔家的隨從不多,在休寧一分散,更剩得不多。
如今,只剩下幾個忠心耿耿的夥計守著我和蘭芝。
蘭芝咬著乾糧,紅了眼:「小瑾,我、我怕……」
在父母面前還能佯裝堅強的小姑娘,獨在我面前露了怯。
我面色不改,幫她挑了腳板底的水泡。
我沒告訴她,我也是怕的。
逃難的路上,我多麼慶幸年前阿青嫂回娘家探親時,我沒有多加勸阻。
阿嫂是遠嫁,娘家在舒州,這麼多年,從未回去看過。
年前她生了一場病,醒來人便懨懨的,我找了郎中來看,郎中卻說:「她這是思鄉太重。」
思鄉太重,便是要回家去才能治好。
因而我給她裝了白銀百兩,打點了行李若干,盼她風光回鄉。
如今,倒是慶幸做了這個決定。
戰禍之亂,壯年尚且不能承受,何況老孤。
阿爹阿娘不知去了何方,但阿姐有吳家照料,大哥有書院看管。
挂念的人又有了來處,此時只有我一個人前行在夜路里,縱然怕,心裡卻是好過的。
等到這陣子過去了,應當、應當日子就好過了吧……
29
快出祁門的時候,我們已經餓了一日。
叛軍雖攻不進來,但路上仍有流匪作亂。
更有人趁亂賊心起,搶了自家主子的東西逃跑。
好在,七叔和縣裡的大族同行,我們人多勢眾,倒也無人敢作亂。
夜晚,坐在篝火前,聽七叔有條不紊地安排男人們守夜。
我忽然明白了四叔說的那句「宗族,才是你最後的倚仗」是什麼意思。
有的東西,在你富貴昇平時,看起來只是拖累。
但是一旦落到困苦的境地,便會顯得極為可貴。
從前,我不知道宗族有什麼。
現在我知道了。
它是在苦難的地方將人心擰成一根繩,結成一個外頭怎麼攻也攻不進來的堅塢。
和蘭芝相擁著睡下去的時候,我曾真心實意地感謝過,有這樣的長輩與親朋。
天亮了,還得繼續逃難。
但蘭芝不知為何發起了高燒。
許是這些日子在路上著了涼,也有可能是饑寒交迫驚惶而致。
七叔母哭著求道:「她病得這樣嚴重,就讓她喝口熱水吧。」
七叔猶豫了,我們說好了的,只過路,不打擾沿路的住民。
可同行的金家長輩卻道:「她是個嬌貴的女兒,如果不是遭了難,何至於連口熱水都喝不上?你等著,我去討!」
「不必!小子這就去。」
七叔猶豫再三,整了衣冠,這才去敲響路旁人家的門。
因為戰亂,路旁門窗都釘得死死的。
本以為沒人會應聲。
誰知,屋子裡頭的人瞧了瞧我們,竟然放我們進去了。
30
祁門的老太太,老得牙都掉光了,臉上的皺紋一條壓一條,全是苦悶與歲月的痕跡。
她老得像村口那棵銀杏樹,千百年來,仍是那樣繁茂筆挺。
她拿出家裡烙的餅同我們分了。
見蘭芝蔫蔫被七叔抱在懷裡,還找出了家裡曬著的草藥。
她笑著,示意我們吃。
七叔卻看見她空空的家裡,有些猶豫。
「您……我們吃了,您老吃什麼?」
老太太搖了搖布袋,示意她還有。
她的小孫子脆生生道:「沒關係,我和阿婆可以抓河裡的魚吃!」
「路過的貴客,她請你們吃得飽飽的,千萬不要客氣。」
我們才意識到,老太太不會說話。
手裡熱騰騰的大餅一下變得燙手了起來。
我們不知道,她是怎樣在這樣的年月收下麥子,又烙出這樣一張大餅的。
老太太打了熱水,喂給蘭芝喝。
她垂眼的目光溫柔而含蓄,也許曾在某時某刻,這樣哄過臂彎里的孩子。
七叔這樣的漢子,此時也禁不住眼含熱淚。
他將錢袋子輕輕擱在桌上,老太太卻搖頭,示意他拿回去。
她打手勢。
「我們是同一方水土上的人們。」
小童不理解這句的意思,只是甜滋滋地笑著道。
在場的人,無論老少,都不約而同地哭了。
再踏上前行的路,行囊里裝著徽州老人贈予的吃食,心亦沉甸甸的。
我們想帶上老人上路,她卻笑著擺手。
「我老啦,像村口的那棵老銀杏樹一樣老了。老人走不動路,走上路也是個拖累。
「家裡的人都走了,是我自己要留下的。這個孩子是個痴兒,所以也跟著我留下。
「我生在徽州,死也要在徽州,如果不能留在這片土地上,又有什麼意思呢?」
……
直到過了祁門,到了更開闊的視野,竟然更難了。
舒州廬江是兵將必爭之地,因而叛軍也撥了一股在此圍剿。
再像從前那樣聚族而行,便很容易被盯上。
起先,是各家分開。
到後頭,連我們自家都分開了。
路上顛簸,蘭芝病得很嚴重。
七叔母守著她,日日夜夜地流淚。
他們要在就近的地方找個大夫。
這裡的州縣,可能已經被兵丁占據了。
此行無畏於羊入虎口。
七叔要送我走另外一條路。
我掙扎道:「七叔,我和你一起走!」
他卻抓住我的手臂,認真道:「小瑾,你必須走另外一條路。」
「為、為什麼……」
「如果真遇見了叛軍,我可能活不成,你七叔母和蘭芝還有一線生機。我們方家的根基不在徽州,而在東南,如果我死了,你就是方家最後的頂樑柱。」
「我……」
臨行被如此託付,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小瑾,去吧。」七叔按了按我的肩膀。
他與我相見最遲,卻依然如至親長輩般愛護我。
「你的本事,徽州困不住你,潛龍入淵,縱然換個地方,我也相信你能重振我方家。
「七叔是個沒用人,放不下妻子與女兒,不能替方家壯大。剩下的路,你就替七叔走吧!」
他將大量物資和夥計都留給了我。
自己卻領著妻兒,朝險境走了。
七叔母臨走時,流著淚把手上的鐲子褪給了我。
「你身世多舛,無人真心愛護你,這麼多年,我是真的把你當女兒疼的。
「小瑾,來路須當心。」
我和他們在新安江前分路而行。
如他們所言。
往後的路,真的得我自己走了。
可世事艱險,那麼多的貨物,又豈是我一個十三歲的姑娘能把控的?
31
夥計帶著貨物翻臉。
他是方家鋪子裡的老實人,從前有長輩在時,都輕聲細語的。直到只剩我一個人,就倏地變臉了。
窮生奸計,富長良心。
有時富貴時惡意不行,蒙難了,便都顯現出來。
他最後的善念,大約就是沒有殺了吧。
我被他一腳踢下牛車,滾落在地上。
幸而護住了要害,四肢只是擦傷。
他並不知,我也是防著他的。
前方就是舒城,說不定便有兵丁在守著。
這麼多的貨物,七叔是好心,可有時也會釀成禍患。
我懷裡裹著的,才是真正值錢的東西。
我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翻坐起來,因逃難已經足夠狼狽,再加上從小在外沾染了市井氣息。
如今,看起來也是一個瘦巴巴的小子。
這樣便足夠。
趁天亮,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舒城的方向走去。
果然,到前方城門,夥計的屍首橫在一側。
有個兵丁拋著他的錢袋,「哼」了一聲:「就這麼點貨物,值錢的早跑了!」
我跟在流民堆里,低著頭進城了。
叛軍也要好名聲,守在這裡,只是為了圍剿富商大賈。
幸而七叔走了另一條路。
不知其他地方,也是不是這個光景。
一路上,我真是受盡了苦。
天上大旱,下不了一滴雨,葉子上的一點露水也要被四處爭搶。
河裡的魚,地里的草根,早已經被人們嚼光了。
我餓著肚子,整個人餓得佝僂,又不敢露富,只能忍著。
到最後,只能匍匐爬行。
我這樣的流民,在城裡也不算少見。
人們眼裡發紅,卻因缺水流不出淚。
「老天啊!
「老天啊!為何要這樣對我們!
「我勤勤懇懇了半輩子,米也不曾少交,人也不曾得罪過,為何要這樣對待我!」
是啊。
聚集到此的人,平日都是頭背青天、汗滴禾下土的農民。
他們又曾負過誰?
等出了城裡,路上的日子便好了些。
我摘了些沒人要的酸澀果子,很迷茫。
不知往哪裡走,卻也要往前走。
終於,路過一個還算有個模樣的村莊。
我上前討水喝,農戶有些警惕。
問了我從哪裡來。
我說:「從徽州府一路逃來的。」
「徽州府。」他聽著,居然放鬆許多,「我們村子裡也有一對夫妻,也是徽州的,聽聞是歙縣人士,前不久逃難來的,你可以去投奔他們。」
人在他鄉,既遇故民,也是一樁幸事。
我打算去碰碰運氣。
誰知,剛走到那棵大槐樹下,我抬眼一望,忽然捂住了嘴。
32
兩棵楊樹,一繩鞦韆。
阿青嫂坐在鞦韆上,抬頭笑著朝旁邊的男人說了什麼。
她綰著髮髻,人年輕了許多。
而旁邊的男子,居然是一個我意想不到之人。
——方四叔。
腦子瞬間活絡了,從前想不通的問題,如今也想通了。
怪不得四叔一直未娶,怪不得他待我那麼好……
人在舉目無親的地方,反而能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。
我遠遠站在後頭,沒打擾他們。
也沒上去相認。
鞦韆下的阿嫂笑得那麼開心,四叔也鬆快了許多。
或許,我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。
到如今,我才明白七叔母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。
我謝過農戶,又踏上了前路。
我仍不知道我的路在哪裡,但只要往前走,總會有希望的。
可是,天不遂人願。
老天苛薄,不肯下雨。
人們求雨的招數用了一招又一招,可終究沒用。
戰亂,饑荒,蝗災。
我不知道能不能活過這個年。
當我又路過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,和身旁無數流民麻木地前行時。
我終於抵擋不住無力,一頭栽倒在地。
周圍的流民眼睛亮了起來。
活人,不能吃。
死人,意味著加餐。
當三雙黑爪子摸上我的腿時,人群中忽然衝出個蓬頭垢面的婦人。
「你們不許動她!不許動她!」
她哭得聲嘶力竭,直到腰背沒那麼佝僂,我才認出她的模樣。
她,是我的阿娘。
33
到現在的話,許多事情終於能說清了。
為什麼我無數次暈倒也不會被拖走。
為什麼我餓到竭力時總有吃的在角落裡。
不知從什麼時候。
也許是從出了舒州。
也許是從出了村莊。
阿娘就悄悄跟上了我。
她記得和我的約定,仍然不敢上前打擾我。
卻仍挂念著我。
我力竭暈倒的時候,聽見一個聲音在旁邊絮絮念。
野火低垂,荒蕪一人的林地里,只有我和她。
有什麼東西貼在我的唇上。
「汩汩」的血腥味縈繞在我的鼻間。
我聽見她說話。
「我、我沒有喂過你一天奶,如今喝了我的血,也、也算是喂了奶吧。你莫要怨我,我……我也是太怕了。沒有兒子,你阿爹便打我,我被打怕了,便想要個兒子。懷你的時候我總盼是個能使把式的小子,可生你的那天晚上,我卻夢見了一個姑娘朝我笑,我、我有一瞬間,多麼希望你是個像我的姑娘啊!」
天亮了。
我茫然地站起來。
阿娘的屍首倒在地上。
母親的血肉在我口中瀰漫。
我在見這個世界之前,最先見過它們。
阿娘臨死前,臉上還帶著淡淡的笑容。
於她,也許是心愿已盡。
天上又落了雨,周圍人都驚呼了起來。
「下雨了!下雨了!老天下雨了!」
我再也忍不住,抱著她的身體號啕大哭。
老天爺啊,為什麼要這樣待我!為什麼!為什麼要這麼戲耍我!我又做錯了什麼!為什麼!
一個女人,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。
錢給了大兒。
愛給了大女兒。
血肉和命給了小女兒。
她輕飄飄地在這世上活了幾十年,將血與肉都付之一炬,卻什麼也沒留下來。
一輩子辛勤勞作,供養父親、供養丈夫、供養孩子——都是一場空!
雨淅淅瀝瀝而落,有人在雨中旋轉、跳舞,他們親吻著大地,張口接著雨水,慶賀著荒年來之不易的雨露。
終於下雨了。
雨,是老天的賜福,也是母親的恩降。
春雷陣陣,過了這個春天,我就十四歲了。
可惜,阿娘看不見了。
34
我安葬了阿娘的屍首,記下地方,暗暗發誓。
來日,若我還活著,我定要將她帶回徽州。
路上遇見個外地的藥商,他在此地急得團團轉。
我熟讀輿地誌,替他指了路。
作為報酬,他給了我十個饅頭。
及至離別,我忽然問道:「大人,我見你的東西都已賣得差不多了,怎麼後頭還裝著貨物?」
「啊,那是黃柏和大黃,其他藥材都賣了,唯有大黃千餘斤無人購買。」
我想了想:「要價幾何?」
「賤賣了,只要十兩。」
「我要了。」
衣裳內側縫著的銀子,恰好只有十兩。
「你?」商人左右猶疑,嘀咕著看著我。
「正是,我是歙縣方家的,賢兄若不信可去一問。」
「是了。」他又喜笑顏開,「我雖沒結交過方家,卻知道蕪湖的高家。」
「如今世道亂,得多防著些,小友見諒。」
「賢兄想的是。」
我言簡意賅,卸了貨物就走。
運貨的騾子,我也買走了。
幸而遇見的是有交情的,能讓利幾分。
這些貨物,運不了多久,甚至出不了舒城。
藥商有些嘀咕,卻也不解。
待他走後,我輕撫著藥材。
囤積之道,極能知物,善用奇勝,其贏得過當,愈於婺遠時。
旱災,饑荒,流民後便是大疫。
果不其然。
數日後,舒城疫癘流行,急需黃柏,大黃治病。
二藥供不應求,價格猛漲。
我適時拋售。
連本帶利賺紋銀五百兩。
從前得心應手的本事,如今又做成了,卻是一地茫然。
35
合州城。
值此兵家必爭之地,終於消停了許多。
朝廷派來的官兵維持秩序,疏通難民進城。
我排在裡頭,守城的官兵問我:「有路引嗎?」
「有……」
路引,這是最重要的東西。
倘若沒有這個,路上便沒有那麼好走,所謂堅壁城野,也變成了豺狼野獸。
「咦,徽州府歙縣人?」他道。
「有什麼問題?」旁邊人問。
「沒什麼,只是這個小子的來歷,竟然同葉大人有些關係。」
葉大人?
聽見這個稱謂,回憶漸漸籠上心頭。
歙縣人士,朝廷新貴,難道是……
還未容我多想,便進了合州城。
城內,秩序井然,偶有富家施粥之處,也是一派清靜。
這些應當都是此地官員指派的。
難道,當真是葉銘臻不成?
我心中燃起一絲去找他的希望。
轉瞬,卻又放下了。
今日我襤褸,他為官,再相見已很不合宜。
昔年一起在德啟公舊宅里分食飯糰的情誼,也在這麼多年的時光里消散了。
就算是再見了,又能如何呢?
說不定,他已娶妻生子。
說不定,他已並不是我所識的那個葉姓少年。
好在,我還有銀錢。
錢,在安穩的地方,是個好東西。
有了錢,我換了一身行頭,泡了香湯,洗去了一身污濁。
量衣時,我發現自己瘦了許多。
可更多的人,死在那場大疫里。
叛軍在此盤踞半年,久攻不下安慶、合州,終於顯現頹勢。
朝廷派來的官員都是當今朝廷的新貴,是陛下的心腹。
與之同時,秋闈仍要準備。
因而,我所見到的第一個人,竟是曾經的汪教諭。
或許,如今該叫他汪學正了。
教諭是九品官,而學正卻是正六品。
這些年,他耗費了一番功夫,終於從微末爬上來,面色也滄桑了許多。
他問我七叔母如何。
我說那年走散了,便再也沒見過。
汪學正嘆息一聲:「戰亂無情,如今朝廷也騰出空來,該下手了。」
我問他,今年的秋闈還照常嗎。
汪學正答:「按都指揮使的意思,叛亂今年夏天應當就能停。這是陛下即位來的首次科考,他不想因此而停廢。」
而後,又道:「你大哥也在合州城內,他近來讀書很認真,我看過他的文章,說不定能中舉。」
我抿了抿唇:「我從前和他說過許多難聽話,再見已很不合宜。」
「去見見他吧,你的生父為了供他在荒年讀書,累死在何家的田莊上;你姐姐被夫家打得不成樣,卻仍給他塞銀子。現在也不知所終,他心裡也很不好受。」
「去看看他吧,秋闈在即,他卻整日渾噩,若是考上,說不定於你有利。」
汪學正話說得不分明,卻有暗示之意。
「我聽陛下的意思,是要改開中運鹽之法,屆時官府有人也好。」
開中法?
這正是四叔起家的法子。
我心頭微動。
如今手上只有四百兩紋銀,再起家容易,可戰火過後千瘡百孔,生意沒那麼好做。
我朝他道謝:「晚輩知道了。」
世事總是這樣兜兜轉轉,想見的人見不成。
刻意躲著的人,卻總是見得到。
我有意去見我大哥,誰知,竟碰到了葉銘臻。
書院前的那棵大槐樹下,我與他相顧無言。
我記得狀元坪的村口也有這樣一棵大槐樹。
幼年時,我總愛爬上槐樹的枝丫,朝他揮手。
「阿嫂說槐花蒸飯又香又甜,葉銘臻,我們采些槐花回家去吧。」
他很無奈,又捉不住我。
「小瑾,小瑾,你快下來!」
後來,槐花落了滿地,我撿了起來,做了好幾個香甜的夢。
此時此地。
槐花仍在,人卻不似當年。
我與他同時出聲。
「你……」
「你——」
倏然笑出,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了。
36
他如今在朝野之中名聲不大好。
和官宦走得近,不是直臣的路。
我和他自幼相識,知道他心中的決斷,也明白有的事不必再勸。
我只問他:「你還記得那年的仁、義、禮、智、信嗎?」
葉銘臻一身官袍,人愈發肅整如玉。
他點頭,輕輕道:「我省得的。
「你放心,這麼多年,德啟公的教誨我從未忘記。」
德啟公教了我們什麼?
地脊栽松柏,家貧子讀書。
微言大義、做人的道理,都在四書五經里了。
我朝他點點頭:「我信你。」
一如那年,他在槐樹下接住了我。
我也同他說:「我信你。」
此時此地,尤勝當年。
我沒見到我大哥,他的同伴說他去城外廟裡清修讀書了。
同時,也為我阿爹阿娘祈福。
我至今沒告訴他阿娘的死訊。
我終究是心軟了一瞬。
留下夠他讀書的銀兩,我想,待到他考完就告訴他真相吧。
叛亂平定,幾經周轉,我又回到了徽州。
昔之門楣光燦者,今則金碧凋殘矣。
昔之居氣養體者,今則意懶神灰矣。
戰後重建,頗為繁難。
在縣丞的暗示下,我毫不猶豫地將這些年的積蓄悉數捐了出來。
從前的親人都不在了,我才十四歲,還有很好的未來。
許是其他人捐得都沒我多,兩淮之內,我居然也跟著輕輕謀了個嘉獎。
陛下贊我,實為女中英傑。
我也因此名震兩淮。
家中的生意好做了許多,我亦開始了販運之路。
一路走,一路尋找當年的親人們。
七叔在破舊的縣城被找到,他沒了一隻手掌,卻死死護住了七叔母和蘭芝。
我找到他時,愧疚得流出了淚。
他卻寬慰我道:「沒關係,傷的是左手,右手還能撥算盤。」
四叔和阿青嫂是自己回來的。
他們的關係還是不咸不淡,相交如水。
也許,在禮教的束縛下,他們再也不會找到那樣一個世外桃源。
也是這年,開中折色制開始了。
朝廷下敕令,允許商人以銀易引獲得商品鹽,免除赴邊納糧之苦
余鹽開禁,持有鹽引的商人可以直接從灶戶的手裡買補余鹽。
這便保證了充足的貨源,免除了守支之苦,也成為兩淮鹽商牟取厚利的有利之機。
我在十五歲那年正式踏入兩淮鹽業。
因捐納有功,又有四叔打的根基在,我販鹽很是順利。
汪學正悄悄問我:「你背後是不是有人?」
我笑著道:「不知道。」
其實我是知道的。
問清了相熟的人,其中關竅,我一下便想通了。
當今陛下身邊的紅人當數葉銘臻。
有他在其中斡旋,我成為江南總商,維護榷鹽,倒也是個很不錯的人選。
37
當今陛下疑心重。
因而葉銘臻屢受重用,朝廷舊臣被疑兩心,削的削,砍的砍。
而太監,作為天子家奴,卻很受重用。
兩淮鹽業積累甚重,陛下不放心曾經的富商大賈。
聽聞葉銘臻與我有少時同窗之誼,很是感興趣。
恰好蒙他開天恩,下江南。
我那時已在揚州置辦了庭院,為交際往來,修得很是恢宏富麗。
陛下便落榻於我的夢園。
流水般的銀子使進去,哄得龍心大悅。
他酒後便定了:「你,便為江南皇商。」
如此,在我十五歲之年,我冠以皇商之名。
算來算去,竟也是女子之身助益了我。
正是疑心病重,才不願意江南士族坐大。
我一個女子,無根無基,身若浮萍。
既無父母,又無雙親。
恰恰符合他對「刀」的要求。
而他的另一把刀,則是葉銘臻。
在夢園相見的時候,我問他:
「博如,你下定決心了嗎?」
與狼共伍,不是長久之事。
他與宦官走得這麼近,不是易事。
朝政之事,朝不保夕,指不定哪日就被當成奸黨清算了。
月色如水,葉銘臻的側臉很沉靜。
他說:「時機未到。」
直至幾月後陛下回京,京城發生一樁大案。
宦官何言蓄意謀反,已被葉銘臻親手羈押。
而風口浪尖之下的葉銘臻,則毅然辭官。
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。
如果有,那個人或許只有我。
我在風暴之後收到了他的一封信。
信上只有幾個字。
【不日將歸。】
叫我想起曾經我們玩過的家家酒。
「你去哪兒了?」
「我去雲遊四方了。」
「那你還會回來嗎?」
「不日將歸。」
也許,我們終在徽州再相遇。
38
我是徽州最大的皇商。
我叫方瑾,今日及笄。
及笄那日,有個外鄉人衝進我家來。
為首的錦衣胖子拿著一個香囊,不管不顧道:
「瑾姑娘,你的萬貫家財守不住,還是我替你來守吧!」
他帶的人多,執意說我和他曾私訂終身。
這便是奔著吃絕戶來的。
我還未說話。
四叔七叔忽然舉起大棒子,勃然大怒道:「你是哪來的蟊蟲,也不出去照照鏡子?!該肖想我們家的姑娘!」
胖子見到棒子,縮了縮脖子,改了個說法。
「提親,我這是來提親!你們方家太野蠻了!」
這些年,鄉親們倚仗我附本經商,平日多敬我、憐我。
守在門前,剛好聽見了這一句,也是大怒。
這下好了,回家抄扁擔的抄扁擔,拿錘子的拿錘子。
「敢強娶我徽州的姑娘,做夢!」
扁擔錘子將要落下的時候。
錦衣胖子猛然道:「你們敢動我!我叔叔是學政,我舅舅是大將軍,是他們讓我來的,小心我讓他們都弄死你們!」
看來,這還是有來頭的胖子。
周圍人一時都不敢動了。
這時,遠處遙有一道聲音傳來。
「舍妹何人敢動——」
39
遙遙看到帽插官花、一身紅袍的他時,我竟恍惚了。
大哥今年不到弱冠,卻也中了進士。
那年四叔說得對,咱們狀元坪的風水,的確是很不錯。
大哥翻身下馬,擋在我跟前。
「程公子,提親,可不是這個提法。」
程胖子冷哼一聲。
「方文熙,你不過是占了恩科的僥倖,又因江南沒有強敵,這才提了探花。
「我勸你快滾遠些,你這妹子,我娶定了!」
聽到這裡,我很納悶。
「程公子,我與你素未相識,你為何執著娶我?」
「那自然是、那自然是……」
他支支吾吾。
總不能說,是看上了我的巨富吧!
這時。
又有一人從容邁步而來。
「程公子,你來遲了。」
我轉身,竟是久不見的葉銘臻。
「今日,來提親的應當是我。」
程公子氣得跺腳:「葉銘臻,你來橫插一腳做什麼!」
「就算是要提親,也要比個先來後到!」
葉銘臻笑了:「是你遲了,不信你問,昨日我的聘禮已經到方家的庫房了。」
「當、當真?」
程公子疑竇叢生地望著我。
我朝他笑了笑,是默認的意思。
「你、你們……我要回去告訴我舅舅!你們實在是欺人太甚!」
程胖子感覺被耍了,氣得跳了起來。
「您儘管去。」葉銘臻道,「若是被振武將軍和程學政知道您借他們的名聲耀武揚威,您猜他們會如何?」
「你、你欺人太甚!」
程胖子氣得手直抖,一邊卻又給旁人使眼色,退了出去。
我的及笄禮,終於又有了清凈。
等到各項儀式都差不多了,及至最後一項。
大哥忽然道::「小瑾,你莫怕。」
他囁嚅了許久,才道:「我如今已改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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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點點頭:「大哥,我知道的。」
如今外人多,不好說話。
可他的意思,我一聽便懂了。
秋闈前,大哥回到徽州府城,準備鄉試。
可他文章雖兼備了,人卻整日整日地做噩夢。
書院的旬考里,他抖如篩糠,汗如雨下,連字都寫不出。
這樣下去,是不行的。
於是我找到他,同他談了一場話。
月橋邊,他朝我號啕大哭。
無法向人傾訴的心酸,此時悉數倒出。
「同捨生皆披錦繡,我身處其中,又怎麼能忘記!年少時不懂事,如今悔了,卻又遲了!妹妹啊,我如今,竟只剩兩個妹妹尚在人世!
「我該怎麼贖罪,我該怎麼對得住爹娘!」
行舟泛漣漪,我低頭看雨水滴落。
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。
也許,就連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答。
但好在,自從那日哭過以後,大哥便好了很多。
他發奮讀書,回了書院,比誰還拚命。
後來,我去了蘇州,便很少知道他的事情。
算算如此,今朝剛好是春闈放榜之時。
他積攢了數年的失意悔恨,終於在今朝有了彌補之時。
可惜,為時晚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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弦歌溢里巷,轉轂遍四方。
我二十歲那年,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大商人。
汪學正說,將來的史書上也會有我的名字。
而我只是笑了笑,不說話。
我在這一年,知道了一件事。
我在族譜上,仍然是阿爹阿娘的孩子。
這是怎麼回事呢?
方家族譜重修後,這才添了性別。
阿爹阿娘名字後跟著的方瑾,是女。
而阿青嫂和德盛叔身後的方瑾。
是男。
迎著四叔愧疚的目光。
我才知道當年的真相。
阿青嫂養我之時,她的親兒子也喪於野狼之口。
命運何其倒置哉!
因而,她收養了我,亦取名為方瑾。
這麼多年,阿嫂,你撫養我。
叫我的名字時,是在叫哪個小瑾呢?
我很迷茫。
一方面,她確確實實地撫養了我。
可我亦無法容忍命運對我的戲耍。
阿青嫂前年起便病得很糊塗。
病中,她總是「小瑾小瑾」地叫。
我起初以為她是在叫我。
後來卻發現她在叫另外一個人。
有一日。
她哭著坐起來, 追出了去。
「小瑾,外頭兵亂, 你不要去經商——」
這一聲, 終於是叫我了。
我靜靜地看著她。
「阿嫂。
「當初為什麼收養我呢?
「是因為我和你的那個孩子長得很像麼?
「我記得,方瑾這個名字,最初不是我的。」
她的目光有一瞬的清明。
須臾,卻又有空洞。
只是說:「小瑾,寡婦是個未亡人, 沒有心, 沒有肝,阿嫂對不住你。這麼多年相依為命下來,也沒讓你過上好日子。
「可是我就要死了,你願不願意叫我一聲……」
我想起從前種種, 心頭微動, 悲從心中來。
記得幼年時, 是她一口口米湯喂養出來的。
於我, 她應當也是付出真心了的吧。
這樣想著, 那個稱呼居然很順暢地喊了出來
「娘——」
阿青嫂終於合上了眼睛。
薄薄的霧氣浮動著, 新生的日光刺破古老的徽州馬頭牆,照耀到人們冰冷的身軀上。
辛苦了一整夜的人們,終於在此刻迎來日出。
穿越狹窄的山道, 層層疊疊的土樓依山而建。
新安郡的人在這裡開闢自己的家鄉, 沿著新安嶺往四面,所看見的就是九重山水的徽州。
四合院裡, 高高的馬頭牆迎風而立。
街巷祠堂口的牌坊聳立,目送著來往的人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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戲台上, 說書先生放下驚案,唱道:
「一生痴絕處, 無夢到徽州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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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徽州這地方好啊,人人都夢著要來。
「可我卻不稀罕,這地方商賈氣重, 人們恩情涼薄, 我願意去四方看看,也不要來徽州看看。」
「這話說得,那您為什麼又來了這裡?」
「那自然是因為, 江南好啊。
「江南好啊,這裡有我思念的人,有我牽掛的東西。
「倘若我不是徽州人,我是不會來的——可我偏偏生長在這裡, 人的一輩子,由生到死, 由死到生,落葉歸根,我回江南來, 也有自己不得已的理由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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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歙山多田少, 況其地瘠, 其土騂剛,其產薄,其種不宜稷梁, 是以其粟不支,而轉輸他郡,則是無常業而多商賈。】
——《歙問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