灼灼其華完整後續

2025-09-09     游啊游     反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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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及笄那年,我娘被當眾浸了豬籠。

我身無分文,只能往頭上別了根草標,賤賣了自己。

病秧子大少爺江既白買下了我。據傳他身患隱疾,性子古怪,常說些晦澀難懂的話。

可沒關係。我不但賤,還毒,一心盤算著如何謀財害命,遠走高飛。

然而最終,我沒能走成。

因為,江既白對我說:

「同志,我來自新世界。」

1

我早就料到我娘活不久。

我娘叫趙月娥,是陳家的童養媳,比我爹陳守禮年長七歲。她嫁給我爹時,我爹還在吃奶。

童養媳是種極實惠的物件,從灶台到床笫忙活不停,還不用給工錢。

奈何,我爹十五歲那年,我祖父賭了個傾家蕩產,急火攻心而亡。幾個叔叔嚷嚷著分家,我爹爭不過他們,最後只分到了一套鄉下的破院子。

我爹從大少爺成了破落戶,氣急敗壞地埋怨我娘:「趙月娥,都是你八字硬,克夫!」

我娘是個自幼被教導三從四德的好女人,我爹說是她的錯,她就覺得是自己的錯,更加任勞任怨地伺候我爹。

我爹並不領情,心裡仍惦記著攀高枝。他肖想某富貴人家的大小姐,寫了好些個酸詩,惹得鄰里嘲弄,說他不自量力,吃著碗里瞧著鍋里。

我爹對此極為惱火,一邊喊著「莫欺少年窮」,發誓要考取功名,一邊按著我娘圓了房。

他說:「趙月娥,你欠我的,他們都笑我娶了個老女人!」

我娘就這麼懷上了我,挺著大肚子給我爹掙讀書的銀子。

我爹連考幾年也沒高中,看我娘愈發不順眼,又嚷道:「趙月娥,你欠我的,他們都笑我沒有兒子!」

我娘羞愧難當,更加賣力地掙錢養家,卻根本攆不上我爹敗家的速度。

從我記事起,我爹對我一向沒什麼好臉色。我娘則跟個木頭似的,將我爹說的話「刻」在身上,直至被鏤空了心,狀如行屍走肉。

偏偏我不像我娘,也不像我爹。我在無人問津的歲月里野蠻生長,一身的反骨穿透枯瘦的身軀,成了只「刺蝟」。

我常年吃不飽飯,有一日餓紅了眼,從我爹那偷了一個銅板,買了倆包子,我娘一個我一個。

我囫圇吃了,我娘捨不得吃,藏來藏去,最終被我爹發現,挨了頓毒打。

我想跟我爹拚命,我娘卻死死抱住我,嘴裡喊著「不孝父母,天打雷劈」,然後拉著我一起挨打。

我恨我爹,也恨我娘,且平等地恨著這世上所有能吃飽飯的人。

於是我離家出走了。當乞丐,當偷兒,得手了飽餐一頓,被逮住打個半死,抓點爐灰糊在傷口上,跟一群叫花子搶狗食吃。

我娘來找過我幾次,求我回去,道是我在乞丐堆里遲早清白不保。

我拔下她的簪子抵在喉嚨上,直扎得鮮血淋漓,狠狠啐她,高聲罵道:

「趙月娥,你欠我的!」

我不記得那天她是什麼表情了,只記得她渾渾噩噩地離去,佝僂著背,仿佛被打斷了骨頭。

而自那日起,我不再喊她娘,只喊她趙月娥,像是種幼稚的報復。

寒來暑往,趙月娥許久沒來找我。我得過且過地活,如陰溝里的耗子,陰暗污穢,憎惡著每一寸日光。

直到有一天,我忽然意識到我及笄了。近來到處鬧饑荒,我要不到飯也偷不到錢,餓得煩躁,想回趟家再從我爹兜里偷幾個子兒,算作給自己的及笄禮。

我趁著夜深溜回了家,卻只瞧見一地狼藉。院裡全是灰,趙月娥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被燒了,只留了幾片衣角,上頭的補丁是我縫的,我認得。

再往屋裡走,床上赫然有一截麻繩,上頭浸著斑駁的血跡,不知捆了什麼東西。

後來,我聽村民們說,縣太爺新官上任三把火,第一把火就來滅「歪風邪氣」,把村裡的一個蕩婦當眾浸了豬籠。

「她該死!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,敢在村裡偷人,呸,不要臉!」

「她女兒也是見樣學樣,天天混在乞丐堆里,給人白睡咧!」

「她男人真可憐,攤上這麼個破鞋……」

還有很多細節,傳得有鼻子有眼。比如豬籠浸了三次才徹底淹死那「蕩婦」,想來是她太髒了,惹得河神爺嫌棄。

又比如,她臨被塞住嘴前,喊的最後一句話是:

「其華,娘對不起你!」

我都快忘了。趙月娥給我起了個名字,叫陳其華。

「灼灼其華」的「其華」。

2

趙月娥死了,人死債消,她突然不欠我什麼了,反倒我欠了她生恩。

我最恨她的那些時日,曾詛咒她被陳守禮打死,被餓死,被累死。

可我唯獨沒想過,她這麼懦弱的女人,居然會成了蕩婦,被浸豬籠而死。

趙月娥的屍首沒撈上來,沉在河底喂了魚。我只能給她立個衣冠冢,從家裡斂了她僅存的幾件衣衫,葬了進去。沒敢立碑,怕那些「正人君子」掘了她的墳。

我想,趙月娥死得冤,我得給她報仇。因為她爹娘早沒了,除了我,沒人會記著她。

陳守禮屢試不中後自暴自棄,天天眠花宿柳,將所剩無幾的錢財敗了個精光。又因出了那檔子事,他在村裡抬不起頭,乾脆把房子賣了,在這破城隍廟裡醉生夢死。

我趁他睡著,給了他一悶棍,然後將他捆了個結結實實。

這棍子打得很重,他昏了許久才清醒過來,跟見了鬼似的哇哇大叫。

我嫌他聒噪,又給了他一個嘴巴,問:「趙月娥怎麼死的?說實話!」

他掙扎了半天也沒掙開繩索,被我一腳踹在褲襠上,頓時泄了氣:「我哪知道……」

他嘴硬,我就打他,跟他當年打我出氣一樣,左右開弓扇巴掌,扇得他兩邊臉腫成了饅頭,終於淚涕齊下地說了實話:

「這不是沒錢了嗎,我讓趙月娥當個私窠子,結果倒了八輩子霉了,碰上了新上任的臨西知縣……」

他越說越不忿:「這事兒可不賴我,是趙月娥太蠢。縣太爺不小心說漏了身份,她裝沒聽到不就得了嗎!哪知她非要求著縣太爺做主……」

我面無表情地聽著,淡淡地想,哦,原來趙月娥是被滅口了啊。

陳守禮還在喋喋不休,仿佛得了天大的委屈。他的聲音太難聽了,糠似的堵住了我的耳朵。

我舉起棍子,想像敲年豬一樣敲死他。他驚恐躲避,一仰頭,擋住臉的頭髮散開,露出了密密麻麻的疙瘩,大多已經潰爛流膿。

於是我改了主意,打斷了他的腿,吃力地將他拖向後院的枯井。

哪知他突然又想活了,一路歇斯底里地哀號著:「我是你爹啊!」

我到底將他推進了枯井,並搬了塊石頭堵住井口。然後站在井邊,靜靜地聽著裡面的怒罵號啕聲漸漸變成了卑微的哀求,心底那扇不可言狀的門扉,陡然敞開。

就像我祖父跟一群賭徒圍著桌子,目不轉睛地盯著骰筒,拍掌嘶喊「大大大」時一樣。殺人這事成癮,一旦開始便再也沒了回頭路。

陳守禮活不了多久,要麼餓死,要麼爛死。

可趙月娥的仇還沒報完。

我去了縣衙,站在街對面望向門口的那對石獅子。它們金剛怒目,威風凜凜,跟官袍上的鳥獸一樣,尖喙利爪專鍘我等賤民的脖頸。

憑我自己夠嗆能殺得了官老爺,我思來想去,覺得買兇殺人可能機會更大些。

可是,從哪搞錢呢?

於是,我往頭上別了根草標,打算賤賣了自己。

為奴為婢當然掙得不多,我要做的是刀尖舔血的營生。高門大戶踩著百姓脊梁骨享福,教他們吐出些肉來,天經地義。

我在街頭站了許久,沒幾個人側眼瞧我,畢竟我面黃肌瘦,買回去就怕等著埋。

直至日落西山,一駕馬車突然停在我面前。一人持摺扇挑開帘子,露出一張慘白如霜的臉。

這便是我與江既白的初遇,那時我還不知他是個「瘋子」,只覺得自己賺大了。

因為他像是個薄命的,我吃飽飯能打他十個。

3

江氏一族一脈單傳,祖上出過兩任太子太傅,乃簪纓世家。

然而五年前,江既白的父親身陷科舉舞弊案,急火攻心而亡。雖然這樁案子最終因證據不足被擱置,江氏的聲望到底一落千丈。

奈何江既白也不爭氣。他雖自幼便有「神童」之稱,卻生來病弱,兩年前又墜了馬,摔壞了腦袋,時常發「癔症」,滿嘴的胡言亂語,如今全靠湯藥吊著命。

我被江既白買下來後,由一名鵝蛋臉、大眼睛的姑娘領去了後院,洗乾淨,換了套新衣服,吃了頓飽飯。

我太餓了,一口沒咽下去又接下一口,仿佛整個人變成了空麻袋,急切地等待著被食物填滿。

那姑娘見我噎得直哆嗦,好心地順著我的後背。我不喜歡被觸碰,侷促地扭動了兩下,就聽她輕聲說:「我叫硯青,小妹妹,你叫什麼名字?」

我含糊不清地回道:「其華……趙其華。」

既然不孝父母,天打雷劈。那我就乾脆改姓趙,不認陳守禮是我的父好了,但願天雷別屈尊落在我這小叫花子的腦袋上。

硯青淺笑道:「其華妹妹,慢些吃。」

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胰子味,讓我莫名想起了趙月娥。

趙月娥好像一輩子都沒閒下來過,不但要照看家裡,還接了漿洗的活。她洗一盆衣服也不過賺幾個銅板,手指常年被泡得皺皺巴巴,泛白生瘡。

她給我洗衣服時會捨得用胰子,哪怕我只能幹凈上半個時辰,就得去砍柴挑水。一覺醒來後,我的髒衣服肯定已經被洗好晾在院裡,床邊則擺著另一套衣衫。

我皺了皺眉,把趙月娥從我的腦袋裡攆出去。吃飽喝足後,跟硯青去見江既白。

一路上我左顧右盼,總覺得江府過於空蕩,看不到幾個人影,院裡的樹木疏於打理,光禿禿地透著衰敗。

江既白在府邸後院辟了片菜園子,他挽起褲腿踩在泥地上,見我來了,關切地問:

「你叫什麼名字?吃飽了嗎?有沒有哪裡不舒服?」

我怔然,謹慎地回答道:「回公子的話,我叫趙其華……」

他頷首,又對硯青說:「那就拜託你照顧她了。」

說罷他繼續埋頭澆灌作物,不時咳嗽兩聲。

我懵了,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。

爾後,硯青將我帶去了她的住處。屋中陳設簡單但整潔,牆上貼滿了毛筆字。

我是識字的。當年陳守禮執著於考功名時,我蹲在屋檐下悄悄聽他背書,跟著學了不少東西。

夜裡他睡了,我就偷他的書看。趙月娥會給我打掩護,也會給我買字帖,一次都沒叫陳守禮發現。

硯青的字娟秀整潔,比陳守禮的強多了。我不禁讚許:「你寫的字,真不錯。」

硯青嬌俏地眨眨眼:「我的字是老爺教的,不過,比咱家公子可差遠了。其華,你先住在我這,需要什麼,同我講便好。」

夜裡我輾轉反側,難以入眠,一心盤算著如何在江府撈些好處。

進江府前,我本想著找個土匪裡應外合,把江既白綁了票,敲上一筆銀子。

可現在我親眼所見,江家已經窮成了這副鬼樣子,綁了江既白也掙不到幾個子,不如悄悄偷些字畫,換點銀子溜之大吉。

於是,在三天後的夜裡,我趁著硯青熟睡,鬼鬼祟祟地去了書房。

4

書房沒上鎖,裡頭的書籍倒是不少,但哪個都不太像值錢的樣子。

我在書案上翻找半天,連個金做的擺件都沒瞧見,倒是翻出一本尚未完成的書,叫《啟民錄》,紙上字跡未乾,大抵是江既白自己寫的。

我忍不住好奇地多瞧了幾眼,發覺這是一本給平民百姓的開蒙書,上面還配了不少幼稚的纂圖。

我對此嗤之以鼻,心道江既白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飢。尋常百姓能吃上飯就謝天謝地了,哪還有閒心讀書!

再者,有幾個寒門子弟在金榜題名後,能惦記著曾跟他一起在泥地里打滾的兄弟?

大多是,草鯉躍過龍門道,轉頭就啃窮鄉親。

我正要將書放回去,屋外突然傳來了腳步聲,嚇得我慌忙躲至屏風後,屏息凝神。

江既白竟在這深更半夜醒了,低聲咳嗽著走進書房,點燃燭台,慢騰騰地研磨。

我大氣不敢喘,卻不料聽得他疑惑地自言自語道:

「咦?有人動了我的教案嗎……」

接著他轉身走向了屏風,謹慎地呵道:「何人?」

我頓時冷汗淋漓,睨向擺在身後書架上的花瓶,想著與其被他發現後亂棍打死,不如先下手為強!

我正小步挪向書架,江既白突然停了下來,低聲道:

「是其華嗎?你是餓了嗎?」

說著他自桌上端起一盤糕點,往屏風後探了探:「來,不怕的。」

他是個病秧子,真打起來,他未必是我的對手。

我這般想著,又看了一眼花瓶,遲疑地走了出去。

江既白仍笑呵呵的,裹著寬鬆的大氅,溫和地問:「你來這做什麼?晚上沒吃飽嗎?」

我尷尬地隨口扯了個謊:「公子,我,我實在是……想讀書想瘋了……」

哪知江既白竟輕而易舉地信了,欣喜地追問道:「你想讀書?當真嗎?」

我昧著良心連連點頭。江既白激動不已,一口氣拿起四五本書捧給我:「這些拿去。別急,過幾日我就讓硯青帶去學校……啊,私塾!」

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,絮絮叨叨地說了一通勸學的話。夜已深了,他的面色在燭光下更顯蒼白,像是個活死人,偏偏雙眸炯炯有神,襯得搖曳的火苗黯然失色。

我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人,一時啞口無言,敷衍地迎合了半天才脫身。

回到屋裡時,硯青仍睡著。我低頭嗅了嗅江既白給我的書,上面還殘留著墨香。

不知怎的,我那顆狂悖不安的心久違地落了地,平添出半分歡喜。

他說會送我去私塾,當真的嗎?

有便宜不占王八蛋。我可以在這裡多賴一陣子,找機會再偷點東西,順便讀一讀男子才配讀的聖賢書,說不定能多學點報仇的本事。

5

江既白沒誆我,當真送我去了私塾。

這私塾是他自掏腰包建的,學生們有男有女,都是貧苦人家的孩子,甚至還有幾個沒名沒姓的小乞丐。

我的年紀最大,坐在最後一排。我許久沒這麼「體面」過了。穿著新衣裳,拿著新書本,硯青還給我準備了一小包糕點,隔著油紙包散發出甜蜜的香味。

私塾的夫子是一位兩鬢斑白的婦人,這倒是件稀罕事。她穿著帶補丁的衣裳,聲音清亮,帶著孩子們念起了「千字文」。

我呆愣地看著那負手踱步的女夫子,心想,若女子能穿上官袍站在大殿上,是否也像她一般穩重。

一晃便至晌午,硯青來給孩子們送吃的,順便來看看我。她對我好像格外溫柔,叫我渾身不自在。

這時,一個叫「珠珠」的小女孩突然跑出屋去,歡快地喊:「萍兒姐姐!」

硯青面色微變,蹙眉瞥向院裡。那裡正站著一位身著藍裙的姑娘。她塗了厚厚的脂粉,卻仍掩蓋不住疲憊,眼窩發黑,面頰凹陷,說起話來有氣無力。

「離她遠些。」硯青小聲警告道,「不是什麼正經人。」

我訝異地看向那叫「萍兒」的姑娘。她正俯身聽珠珠嘰嘰喳喳地說話,笑彎了眉眼,末了給了珠珠一個布包,快步離去。

珠珠把布包呈給夫子,仰臉笑著:「夫子,這是萍兒姐姐給您的!」

夫子打開布包一瞧,裡頭竟是一把銅錢,不禁語塞,下意識地看向了硯青。

硯青僵硬地說道:「這銀子收不得,珠珠,下次還給你姐姐。」

珠珠見硯青神色不虞,怯怯地攥緊了布袋,不敢言語。

我忽然冒出一股無名火,擠開硯青,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。

這家私塾很好,奈何不適合我。我行事不羈慣了,沒法安分坐在屋裡。

我在院裡踢石子玩,心裡仍想著該怎麼給趙月娥報仇,恍惚間,石子突然滾到了一雙紋著金絲的靴子旁,被一腳踢飛。

「誰是管事的,出來!」

來者是一衣飾華貴的男子,蓄著山羊鬍,手指戳戳點點地對匆匆趕來的夫子呵斥道:「有人告發你私授官學,立刻收拾收拾滾蛋!搞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,有傷風化!」

夫子懵了,忙拱手道:「侯爺息怒,這著實是冤枉……」

我聽了半天,總算聽明白這吆五喝六的傢伙是平昌侯。說是「按律行事」,可他壓根不聽夫子解釋,只翻來覆去一句話:

「我就問你,這麼多小要飯的聚在一起,想幹什麼,造反?」

好奇怪的想法,我不解。世間要飯的叫花子多了去了,怎麼聚在一起就能造反了呢?

夫子是秀才遇上兵,有理說不清。最終平昌侯不耐煩地拔了刀,罵道:「奶奶的,你這臭娘們還敢攔著本侯?滾開!」

「住手!」

恰在此時,硯青帶著江既白趕了過來。江既白裹著皮裘,慘白的臉因慍怒添了些紅暈,怒聲道:「光天化日,在學府之地喊打喊殺,侯爺可將我朝律法放在眼裡了?」

平昌侯收了刀,故意走近些,輕蔑地低笑一聲:

「江公子,合不合法,上頭說了算。上頭若說你結黨營私,你也得受著!」

6

我本以為江既白好歹也是世家貴公子,怎麼著都能保下私塾。

然而,江既白與平昌侯據理力爭了許久,最終以他被氣得捂心口咳嗽不止而告終。

平昌侯得逞地哈哈大笑,不僅查封了私塾,還掘地三尺,拿走了全部書本,連我寫廢的字帖都沒放過。

就這樣,私塾里的一群小屁孩成了江既白的「黨」,入不敷出的帳簿成了「私」,鐵鎖一下,封條一貼,回天乏術。

江既白頹喪地站在街邊,身後一群小孩抱著夫子哭哭啼啼。我頭頂突跳著疼,想罵江既白窩囊,也想罵平昌侯不講理,但張了張嘴,最終只罵自己「時運不濟」。

用腳後跟想想都知道,江既白定然是得罪過平昌侯。現在江家失勢了,落毛鳳凰不如雞,什麼阿貓阿狗都能踩一腳。

而平昌侯這狗東西是最會給人添堵的,我好容易正兒八經讀個書,剛讀了幾個時辰,就被攪和沒了。

該死,真該死!

我沒心情回江府,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。

我剛出生時,陳守禮找了個瞎子算了一卦。瞎子聲稱我是天煞孤星的命。所以陳守禮本打算溺死我,被趙月娥攔了下來,說是她歲數大了,我保不齊是她最後一胎。

陳守禮咂摸了半天,覺著就他這窮酸樣,夠嗆能找個新婆娘給他生兒子。我雖是個女的,但好歹是他的骨血,日後能給他養老送終,這才勉為其難地留了我一命。

如今看來,那算命瞎子所言非虛。我克父克母克一切,這輩子就是個爛糟命。

我轉悠了許久,偶經一富麗堂皇的大酒樓,一官老爺入門前,被一小叫花子的碗蹭到了靴子,當即一腳踹飛了破碗。嚇得小叫花子急忙躲進角落,攥緊了脖子上的木頭長命鎖。

摔碎的破飯碗里滾出半個發霉的饅頭,正巧停在我腳邊。我餓了,撿起來啃了一口,卻難以下咽,不禁自嘲地想,我在江家吃了幾頓好飯,就吃不慣餿饅頭了,也是個該死的。

這時,那小叫花子走到我面前,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,聲如細蚊地說:「姐姐,這是我留給我爺的,你能不能還給我……」

不等我反應過來,他已劈手搶下餿饅頭,扭頭跑進酒樓後巷。那裡有個老乞丐正在偷撈泔水桶,接過他的饅頭後,探究地望向了我。

我沒理會他,支棱起耳朵,聽那官老爺對酒樓掌柜嚷嚷道:

「後天晚上,本官要宴請京城來的貴客,你這能不能張羅?」

掌柜的笑得滿臉堆褶,點頭哈腰地表示沒問題。

官老爺冷哼一聲:「對面那條巷子,太礙眼,到時候可別衝撞了貴人!你去好好說道說道,叫她們窩好了,敢討嫌,呵,本官絕不輕饒!」

我下意識地看向了街對面的巷子,巷口堆滿了雜物,樹上卻繫著突兀的粉紗,巷子深處則閃著詭異的紅光。

「吔,妮兒,可不能往裡去。」

巷子裡的老乞丐突然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。他枯瘦如柴且瞎了隻眼,一道刀疤自他的左額頭蔓延至嘴角,打隨身的破布袋裡掏出把松子來,殷勤地笑出一嘴豁牙:

「那裡可不是好地方。來,俺這兒有松子。吔,你跟俺孫子差不多大吧?穿得挺乾淨,是有家的吧?咋自己出來亂跑咧……」

我沒接松子,瞥了一眼躲在他身後著松子暗暗咽口水的男孩,警惕地問:「那巷子裡什麼地方?」

老叫花子往我手裡放了幾顆松子,神叨叨地說:「哈,是吃女人的地方,嘻嘻……」

我又回頭望了一眼,正巧看見萍兒急匆匆地自巷子裡跑了出來,向私塾方向而去。

我眸光一沉,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。老叫花子還在我身後喊:「妮兒,快回家,快回家,不能瞎走,曉得不!被拐了就完咯,完咯……」

7

萍兒停在了私塾外,摸了摸門上的封條,慌亂地到處喊「珠珠」。

「別喊了。」我抱臂朗聲道,「那群孩子應當是被領回江家了。」

萍兒頓時鬆了口氣,我又追問道:「你是珠珠的姐姐?」

萍兒攥緊衣袖尷尬地笑道:「不是……我,我撿到了她……」

我湊近,嗅著她身上的脂粉味,挑釁地笑道:「你是妓?妓也想養孩子?」

她漲紅了臉,繞過我想逃。

我偏攔住她,又問:「喂,跟你打聽個事。私塾是平昌侯帶人查封的,他為人如何?」

萍兒當即恨恨地跺腳罵道:「平昌侯?他平日裡可沒少往我們那跑……」

哈,又是個狎妓的腌臢貨!

我來了興致,堵著她東問西問,終問得她羞憤地捂臉哭道:「這可怎麼辦!江公子哪裡養得起這麼多孩子!他身子骨又不好,若他垮了,那……那……怎麼好人沒好報呢……」

她許是憋太久了,一股腦全說了出來。

珠珠本是個小乞丐,被鴇母撿回去當燒火丫頭,想等長開些就掛牌接客。

萍兒可憐她,花了一大筆銀子給她贖了身,又送到這管吃管住的私塾里。本想著叫珠珠懂點學問,以後去大戶人家當個丫鬟,說不定能攀上高枝,當個姨太太。

我對這些事不感興趣,只問:「你想不想報復平昌侯?」

萍兒愣住,連連擺手:「我,我可不敢……」

我打斷了她:「不用你出手。你想個辦法,後天晚上,把平昌侯引到你那去。」

說完我扭頭就走,根本不給她發問的機會。

我沒指望她能成事,只是想看看,她這種女人能有幾分骨氣。她若做不到,我就另尋他法。

沒承想,萍兒是個有手段的。我在街上蹲守到了第三天晚上,忽看見萍兒站在巷口左顧右盼。不久,一駕馬車停在巷口,平昌侯躍下馬車,迫不及待地攬住了她的腰。

做這種事可不怎麼光彩,平昌侯自然得瞞著點家裡人。他沒帶家丁,又叫車夫趕著空車先回去,免得侯府的馬車停在巷口惹人懷疑。

我輕而易舉地尾隨他進了巷子。巷子很深,裡面是連排的瓦房,且越往裡走,嘈雜聲越盛。所有房子的窗戶都被厚厚的布簾遮住。風吹過,鼓起布簾一角,飄出了濃郁又污濁的脂粉味。

我停在一間瓦房後,聽裡面傳出了刺耳的嬉笑聲。似有杯盞落地,脆響蓋住了女子故作驚慌的嬌嗔。

我懷裡揣著從江府順出來的火摺子,而手邊有很多雜物。

很適合殺人放火。

8

火燒起來的時候,平昌侯還跟豬拱食似的往萍兒身上拱。

很快,濃煙湧入了屋子,火苗燎著了窗簾布。我從巷尾跑到巷頭,高聲大喊:「著火了!著火了!」

巷子中頓時驚起一陣兵荒馬亂。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們爭先恐後地跑了出來,無人顧得上救火,一窩蜂湧向巷口。

平昌侯被火燎著了褲腿,也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,對著擋住他去路的人高聲叫罵。

可逃生面前,誰比誰尊貴呢?很快,他被一胳膊肘懟在了眼眶上,慘嚎間又被扯沒了褲子,露出了大紅褲衩,倒是喜慶。

終於,他順著人群擠了出來,暈頭轉向地提著褲子跑上了大街。繁華的街道人聲鼎沸,行人紛紛駐足詫異回望。

平昌侯羞憤欲死,捂著臉往家跑,正路過巷子對面的酒樓。

恰巧,一帶著侍衛的「錦衣公子」剛下了馬車,險些被慌不擇路平昌侯撞了個滿懷。

侍衛們當機立斷,一腳將平昌侯踹了出去。平昌侯捂著心口滾了幾圈,兩眼一翻不省人事。他渾身赤裸,只剩一條褲衩,弓著腿仰面躺在大街上,仿佛一隻被掐死的蛤蟆。

「錦衣公子」興致全無,面色不虞地拂袖離去。而那正等著宴請他的官老爺老淚縱橫,追著馬車告罪不迭,活像條喪家犬。

很快,侯府的人聞訊趕來,頂著周遭全是竊竊私語以及嗤笑聲,慌裡慌張地把平昌侯抬走了。

巷子中仍火光沖天,老鴇坐在巷口拍腿大哭,萍兒站在她背後,以帕遮面,掩蓋上揚的嘴角。

這場鬧劇就這般草草收場。我站在不遠處看了全程,難得地生出稍許愉悅,想著巷子沒了,萍兒和那群妓女或許就能自由了。

我踢著石子吊兒郎當地往前走,忽瞧見一個剛從巷子裡跑出來的男子灰頭土臉地擠進家門。他的妻子則站在門口,叉腰指桑罵槐道:

「呸,一群四面透風的爛房子,燒得好,都燒死了才好呢!」

她的叫罵聲尖利且透著股幸災樂禍,與那群對趙月娥的死拍手叫好的村婦們如出一轍。

我不由自主地頓住腳步,抬頭看向被濃煙染黑的天,莫名想著,那條巷子裡有多少個跟趙月娥一樣被逼著、綁著賣身的女人呢?

轉而我又想,要是實在撈不到錢,不如我也找機會一把火把臨西知縣給燒了吧?

臨西知縣可比平昌侯更該死,到時候我要往他身上澆火油,把他燒成一把灰,揚進糞坑裡。

事後要是被查出來了,大不了一個死唄。用我人頭落地換官老爺的一條富貴狗命,也蠻值的。

應是要下雨了,我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氣味,低頭的瞬間,瞥見了一片月白色的衣角。

是江既白。他裹著大氅安靜地站在不遠處,與周遭的紛雜格格不入。冷風捲起黑灰,擦著他白皙的面頰翻飛飄散。

他望向我,如釋重負地伸出手來,氣喘吁吁地說:

「其華,別怕,來。」

我瞬間明了。他許是把我當成了小孩子,以為我被私塾的變故嚇破了膽,忘了回江府的路。

我本不想跟他回去。畢竟江府里沒什麼油水可颳了,而他這個病秧子也著實討嫌。

可我又發覺他的鞋底上沾滿了泥巴,衣角也染了灰。不禁想,他是不是找了我很久呢?

真好笑,上一個來找我回家的,還是趙月娥呢。

我到底走向了他,平靜地說:

「要下雨了,回吧。」

9

短短數日,平昌侯的醜事傳遍了大街小巷。侯府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壓下了悠悠眾口,大門緊閉當起了縮頭烏龜。

可江府的日子依舊不好過。私塾里那群無父無母的孤兒們尚且年幼,難以自謀生計,只能留在這做些力所能及的事,換一頓飽飯。

原先江既白還能用字畫換些銀子,現在被扣了個「作姦犯科」的惡名,所有人都躲著他走,令其本就不富裕的日子雪上加霜。

我不好跟孩子們爭食,每天只敢吃一小口,餓得兩眼發花,不禁又惦記起上街扒富人的錢包,打打牙祭。

哪知,禍不單行。沒出幾日,天降暴雨,城外山石崩塌,殃及了周遭村落。

一時間,城中多了不少前來避難的災民,端著飯碗沿街乞討。

其實每年雨季,臨邊的這幾個地方總要遭災。早些年朝廷還會派人賑災,但近來皇帝修了兩座行宮,應當是沒銀子了,便叫各地縉紳集資賑災。

這群富戶怨氣衝天,又不敢跟朝廷對著干。於是來乞討的災民們就遭了殃,隔三岔五就會遭頓毒打,甚至有人因此喪命。

硯青憂心忡忡地叮囑孩子們千萬別出門,免得被當成災民,遭了牽連。

我則成了被盯得最緊的那個,她發覺我是個不安分的,晚上睡覺時,非拿出根紅繩,要把我和她的手腕綁在一起。

我笑罵她幼稚,她兇巴巴地嚷道:「上次你跑沒了影,公子為了找你都淋雨生病了!這回你再敢亂跑,看我不打折你的腿!」

繼而她又軟乎下來,哄勸著:「明日,我就去裁縫鋪當短工,再接份漿洗的活,省一省,夠渡過難關的了。其華,你要多吃些東西,你還是個小孩子呢!」

第二天一大早,她熬了一鍋青菜粥。一群小屁孩圍著粥鍋,跟領朝廷賑災糧的災民似的,可憐兮兮地舉起碗。

硯青見我沒上前,特意塞給我半塊餅子:「喏,快吃吧。瞧你瘦的,跟泥猴兒似的。」

我剛要低頭啃餅子,無意中瞥見那個叫「珠珠」的小女孩正咬著手指頭盯著我,手裡的飯碗被舔得光可鑑人。

我忽然又不餓了。把餅子掰成小塊,給孩子們分了。他們把餅含在嘴裡,像是含了塊糖,小口咂吧著滋味,捨不得咽下去。

「姐姐,我還是餓……」這時,珠珠輕輕拉了拉硯青的袖子,做錯了事般囁嚅著,「對不起……」

硯青怔然,抬頭一望,孩子們正齊刷刷地看著她,眼裡的渴望呼之欲出。

我靈機一動,牽起珠珠的手,壓低聲音道:「我帶你們去個地方,能撈著些好吃的。但你們必須聽我的話,誰敢搗亂,屁股打爛!」

不等硯青問明白,我將房門推開一道縫隙,帶著這群小尾巴上了街。

我去了那家酒樓的後巷,翻開了泔水桶,挽起袖子在裡頭撈了半天,翻出個還算完整的雞腿遞給了珠珠。

孩子們頓時歡呼雀躍,珠珠剛要伸手接,硯青衝過來劈手打飛雞腿,呵斥道:「不能吃,多髒啊!」

我忙撿起雞腿,擦了擦上面的灰:「大驚小怪!這不吃那不吃的,等著餓死嗎?!」

她啞口無言,一回頭,驚覺孩子們已經扒著泔水桶撈得起勁,頓時急得直跺腳,卻根本拉不住。

哪知就在這時,珠珠突然指著街對面喊了一聲:「萍兒姐姐!」扔下手裡的食物,飛奔過去。

萍兒背著包裹,正要上馬車。聽見珠珠喊她,忙沖她連連擺手:「別過來!回去回去……」

硯青眼疾手快把珠珠撈回懷裡,我則上前問道:「萍兒,你去哪?」

她無奈搖首:「巷子被燒了,又得罪了侯爺。我們只好南下再尋出路……」

我不敢置信地追問道:「你還要跟著那老鴇當妓女?」

「妓女」二字出口時,萍兒倉皇地小聲辯解道:「我,我能去哪?我做了這行當,回不去家了。我也不會別的……」

轉而她又自我安慰般擠出一抹苦笑:「我哥要娶媳婦,還缺一筆銀子。我爹前些日子又摔壞了腿……不過,他們說啦,等我弟考了秀才,家裡就好過了,他們會來贖我的!此去,怕是再難相見了,珠珠就託付給二位姑娘了……」

說罷她沖硯青和我分別行了禮,眼底含淚地最後看了珠珠一眼,轉身上了馬車。

馬車緩緩駛動,我愣在原地,珠珠在我身後撕心裂肺地喊「姐姐」,哭得我心煩意亂。

於是我中了邪般追上馬車,隔著車窗喊:「別傻了,他們不可能來贖你的!你缺多少錢贖身?萍兒,你缺多少錢……」

我想說,我可以去偷,去搶,去大戶人家當死契丫鬟,總能掙出錢贖她。

怎麼可能只有當妓女一條路呢?

怎麼可能?

可萍兒始終沒回應我。馬車越來越快,將我遠遠拋下。

最終,我頭昏眼花地跌坐在地,眼看著馬車穿過人群,捲起塵煙,消失不見。

10

沒有人生來是妓女。

陳守禮曾無數次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天生的「下賤胚子」,可在我最餓的時候,也沒想過去當妓女。

還有趙月娥,她向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,窩囊了一輩子,臨了也不願被逼良為娼。

所以我不懂,萍兒為什麼不跑。家裡三個健全男人,卻靠她的賣身錢過活。她又不是傻子,難道看不清所謂的親情不過是生啖血肉的藉口?

她就是在自欺欺人。

心頭的這股火憋得我想發瘋。我把自己關進了柴房裡,任硯青到處找我,始終沒有吭聲。

傍晚時分,我出來覓食。結果一推門,正瞧見江既白坐在樹下的石桌旁飲茶,沖我招招手,指指桌上的「茶點」。

那是一塊硬邦邦的糖餅子,不知放了多久,想來是硯青給他做的,叫他喝了苦藥湯後吃點甜的犒勞一下肚子。而他不知為何一直留著沒吃,放來放去,已經硬成了石頭。

我餓得快要吃自己了,便也沒跟他客氣,自顧自地倒了杯茶,把那糖餅沾著茶水吃下肚。

他耐心地等我吃完,忽然問:「我聽硯青說,你在為萍兒的事煩心。你是覺得她自輕自賤嗎?」

我的火氣又上來了,口不擇言地嚷道:「難道不是嗎?她不把自己個人當人看,跟圈裡的牲口有何區別?」

江既白卻只是淺笑著反問我:「那,你覺得她該如何?」

「自然是……」我頓住,許久沒能說出一個好的去處。

是啊,她該如何?她的身契在老鴇手裡,能不能贖身尚且不知。就算贖了身,她怎麼養活自己呢?

用攢下的錢去學門手藝?跟誰學?誰願意教她,誰能收留她!

嫁人?更不可能。尋常人家不會讓娼妓過門,就算她三生有幸給富家老爺做妾,也不過是將恩客從許多人變成了一人,依舊是個玩物。

江既白眸光深邃,儼然洞穿了我心中所想:「世道捂住了她的嘴,其華,你不能怪她不求救。」

說著他咳嗽起來,喉結顫動,擠出破風匣似的抽氣聲:「就像田裡的佃戶。面朝黃土背朝天,交不完的租子,受不完的苦。他們是不想抬頭看看天嗎?不,是他們沒有機會,也沒有想過,去抬頭。」

我更感茫然,那我該去怪誰呢?我總不能去燒了那片天吧?

江既白輕嘆道:「其華,所以要讀書啊。讀那些先人寫的道理和走過的路。但不要貿然信奉他們,而是去質疑,去想,去做前人所不能之事。」

我苦笑搖頭:「公子,女人讀了書,又能做什麼?嫁得好些,賣得價高些嗎?男女之間是道門檻,貧富之間又隔天塹。公子,我不想認命,可我趟不過去。」

江既白忽然笑了,故弄玄虛地壓低聲音說:「其華,你還這麼年輕,能做得更多!我偷偷告訴你一件事,我在昏迷期間,窺得了天機……」

11

江既白的故事很是匪夷所思。他說,兩年前他墜馬瀕死時,機緣巧合下,誤入了名為「新世界」的世外之境。

那裡沒有帝王,亦無世家門閥。街道上,老幼相攜,衣著雖無綾羅錦繡,卻潔凈齊整,人人面色紅潤,怡然自樂。

學堂中,琅琅書聲不分男女。做官不論門戶出身,不分士農工商的貴賤高低,甚至連女兒家都能登堂議事。無主僕之分,所有人都互稱為「同志」,意為有共同志向之人。

他越說越興奮,顯然對「新世界」的存在深信不疑。我忍了又忍,終於還是打斷了他:

「公子,這種話,萬不可被旁人聽了去。」

無帝王,無貴賤,女子登堂議事?他當真瘋得不輕!

自古天理倫常,豈容這般顛倒?別看那些權貴平日裡明爭暗鬥,真要有人以下犯上,踢翻他們的金碗銀碗,他們頓時會化作惡犬,群起而攻之。

江既白也不惱,笑著說:「神享民祀,官食民膏。神不為善,民毀其像;官不行仁,民覆其舟。其華,新世界山高水遠,窮盡一生,亦難抵達。然,行一步,則近一步。縱吾輩無緣得見,或可為後世子孫蹚出條路來。」

我怔住,久久沒能再反駁上一二。他喝了口冷茶潤潤嗓子,沖正在發獃的我伸出兩根手指。

「其華,我明白,在這個朝代說這些是有點超前了。不如,我們先務實一些。我再給你講兩個故事,一個是乞丐當皇帝的故事;另一個,則是女人當皇帝的故事……」

我沒想到這病秧子這麼能嘮。他跟個說書的似的,一講就是數個時辰。期間我都睡著了,他硬是將我搖起來,然後溫和地問:

「你聽懂了嗎?哪裡不懂,你問我呀!」

我問什麼啊!我困得直搖晃,忍不住抱怨道:「咱倆又不是很熟,你跟我說這些掉腦袋的事幹什麼呀?」

哪知江既白伸出大拇指,慷慨激昂地說:「我很看好你,因為你的名字裡帶了個『華』字。」

這算什麼破理由?!

最終,是硯青解救了我,軟硬兼施地把江既白扯走了,埋怨道:「你跟小孩瞎說什麼啊!又犯病了……」

江既白啞著嗓子辯解道:「我覺得其華非池中之物,我看人准得很!其華,我說的都是真的!都是真的……」

我悻悻地回了屋,癱在床上合上了眼,卻久久無法入睡。

「新世界」真的存在嗎?

還有那乞丐和女人當皇帝的故事,我怎麼從沒聽說過?

據傳,當年江既白墜馬後一度沒了氣息,靈堂都快置辦起來了,他突然「起死回生」,嚇跑了僅剩的幾個家僕。

難道說,他的魂魄去「新世界」遊蕩了一遭,受仙人指引,又回了人世間?

我越想越覺得可能,不禁心馳神往。

很神奇地,我好像不「餓」了。那些梗在我五臟六腑間的空虛,一夕被填平,令我平生第一次冒出一個念頭——

我究竟想要什麼?

趙月娥的仇,我肯定要報。可殺了臨西知縣後呢?

依舊無人能為趙月娥鳴冤,她仍是個浸豬籠而死的蕩婦。

我越發覺得這世間不好。倘若是在「新世界」,女子亦可為政,她們懂得女子的冤屈,自會為趙月娥鳴不平。

奈何「新世界」如瑤台仙境,連有仙緣的江既白也只成了匆匆過客,更遑論我這等不敬天地父母的狂悖之徒。

有什麼辦法,能讓我離「新世界」更近些呢?

我就這般瞪眼到天明。起來熬了藥,守著江既白的屋門,等他推開門的一剎,捧著藥碗跪下:

「師父,求您教我。」

12

我成了江既白的徒弟。儘管他聲稱教不了我什麼,頂多教我安身立命的本事,我仍覺得認他當師父合適得很,說不定哪天他又窺得天機,帶我「雞犬升天」。

江既白對我也很滿意。滿意到他好像沒拿我當弟子,而是把我當成了幕僚,什麼都敢跟我說。

今早我正在洒掃院子,他忽然站在我旁邊,幽幽地說了句:

「朝廷要完蛋了。」

我手裡的掃帚吧嗒落了地,震驚地聽著他分析得頭頭是道:「以往這個時候,周邊地區總會鬧水患,朝廷還像模像樣地發點賑災銀。但這次,銀子沒來,只派了人來安撫民心。這一看就是國庫空虛了,也不知銀子都去哪了……」

他忽然話鋒一轉,低聲道:「其華,傍晚時會來一位貴客。但你要裝作事先不知他要登門,把庫房裡那點碎茶葉末沏上。對了,叮囑硯青一聲,不要露面。」

我雖不解為何不讓更懂規矩的硯青侍奉茶水,但還是老老實實地照做了。

日落時分,當真有人「不請自來」。我裝得很像,聽有人叫門,小跑著去迎。定睛一瞧,裝出來的惶恐險些變成了真惶恐。

因為這來者不是別人,正是那日被平昌侯衝撞的「錦衣公子」!

「錦衣公子」沒多瞧我半眼,大搖大擺地直闖府宅。他身後跟著四名侍衛,提刀冷眼瞪向我,其中一人冷呵道:

「愣著做甚,快去知會你家主子一聲!」

他們也不自報家門,我都不知該知會個什麼。好在江既白比我裝得更像,睡眼矇矓地打後院走出來,一揉眼睛,虎軀一震,撩起衣擺就要跪。

「子曦,快快請起!」

「錦衣公子」躍步上前,一把扶住了江既白,親昵地喚著他的表字,與他一併進了堂屋。

我忙跑去沏茶,把茶葉末用熱水一衝,頓時渾濁成了一壺泥湯。

我不安到了極點。能叫江既白下跪的,只有皇親國戚。我可真是有出息了,先前算計到了皇親國戚頭上,如今又要給他上糊嗓子的末子茶。

我端著茶快步走向堂屋。護衛們在門外持刀而立,屋內,江既白則在與「錦衣公子」寒暄。

我把頭埋得更低了些,放下茶水後,學著硯青的動作行了個禮,剛要開溜。不料,那「錦衣公子」偏偏注意到了我,朗聲道:

「這姑娘面生得很啊。抬起頭來!」

既然他發了話,我也只得抬頭與他對視了一瞬,徹底看清了他的容貌。

「錦衣公子」身形勻亭舒展,生了雙細長的丹鳳眼,視線自我面上掃至鞋尖,笑容不達眼底,問向江既白:「子曦,這姑娘如此年輕,做事可還利落?」

江既白笑道:「她啊,原是街邊賣身葬母的孤女。我見她孝心可憫,收在府里侍弄筆墨。說來慚愧,寒舍如今太缺人手,叫您見笑了。」說罷一揮手,示意我退下。

我急忙垂首離去。然而那「錦衣公子」的視線似是始終追隨著我,像是把淬了毒的匕首,冷冰冰地抵著我的後頸……

13

來者不善。

「錦衣公子」只逗留了半個時辰。江既白將他送至府門外,目送馬車遠去,長長地鬆了口氣。

我迫不及待地問他:「他是誰啊?哪個王爺嗎?」

江既白苦笑道:「他是中宮嫡出的三皇子,最有望成為儲君的人。」

我詫異:「有望?也就是說,陛下還沒立太子呢?」

江既白急忙作噤聲狀:「此事不可再議,去歇著吧。」

我憋了一肚子疑問,見江既白不願多言,跑去跟硯青關門嘀咕起來。

硯青在屋裡躲了半天,聽說三皇子走了,不忿地拍桌罵道:「他現在假情假意地跑來有什麼用!也不說留點銀子……」

硯青告訴我,三皇子年少時,受江既白的父親江太傅教導,曾與江既白同吃同住,情同手足。

然而,江太傅身陷囹圄時,三皇子選擇了作壁上觀。乃至江太傅離世,三皇子也不曾過問半分。

我忙追問道:「既是受太傅教導,那三皇子是欽定的太子嘍?」

硯青忙與我咬耳朵:「這可說不準呢!我悄悄告訴你,三皇子不是江太傅的第一個『學生』。更適合當太子的那位,七年前薨了……」

原來,三皇子的生母並非陛下的髮妻。當年,孝端皇后誕下大皇子後,血崩而亡。陛下對大皇子寄予厚望,將其立為太子,特命江太傅悉心教導。而三皇子的生母憑藉著長兄靖遠將軍的赫赫戰功,被冊為繼後。

然而七年前,先太子突染天花薨逝。陛下痛徹心扉,疑心是繼後所為,奈何抓不到把柄。因此,縱使滿朝文武跪求改立三皇子為儲,陛下就是咬著牙不鬆口,令三皇子的處境極為難堪。

我聽得嘖嘖稱奇,轉而又想,當年江家出事,三皇子果斷明哲保身。如今他千里迢迢親臨江府,莫不是江太傅要被洗清冤屈了?

然而很快我就知道,我還是把三皇子想得太好了。

沒出幾日,大街小巷突然傳遍了三皇子奉旨賑災,紆尊降貴下榻州衙,可謂天恩浩蕩。

城裡的災民們全被趕去了城外,免得衝撞了皇子殿下。不僅如此,本著「物盡其用」,災民中的青壯年被強征為民夫,前去修補河堤。老弱病殘則擠在破舊的帳篷里,瑟瑟發抖。

與此同時,一道手諭送抵江府,命江既白會同地方仕族,即刻施粥賑民。

送手諭的內侍走後,硯青險些站立不穩,我則替江既白倒吸一口涼氣。

這擺明了是個費力不討好的活。做成了,好名聲歸三皇子;做不成,便是萬劫不復。

要知道,那群達官貴人們雖不敢忤逆皇子,折辱一介沒落世家公子綽綽有餘。瞧瞧江既白這副風吹就倒的身子骨,我真怕他被人堵在巷子裡套了麻袋,挨上幾棍子後一命嗚呼。

然而「苦主」江既白卻雲淡風輕地沐浴更衣,梳洗打扮一新後沖我一揮手:「其華,你跟著我。」

他就這麼帶著我挨個拜訪本地的名門望族。一番奔波下來,竟叫所有人都「自願」掏了腰包。

江既白的手段五花八門。比如,張家的嫡長子剛剛名落孫山,叫兩名庶弟比了下去。大夫人正又急又惱,江既白暗示她三皇子有舉薦之權,令其忙不迭地拿出了嫁妝,只為給親兒子討個好前途。

再比如,孫家自詡為文官清流,孫老太爺更是把顏面看得比命重。江既白向他承諾,捐糧最多者,他必向三皇子「著重稟報」其功績,並鼓吹此次是寫入地方志的絕佳機會。惹得孫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嘴,不但一擲千金,還恭恭敬敬地親自將他送至府門外。

除此之外,江既白還查出劉家的糧倉實際存糧遠超上報數目,有囤積居奇之嫌。江既白故作擔憂地表示,三皇子已掌握確鑿證據,但只要劉家「主動」捐糧,三皇子願意網開一面。劉家被嚇得不打自招,乖乖開了糧倉。

很快,粥棚支了起來,先前已有暴亂跡象的災民們靜如鵪鶉,規規矩矩地排隊領粥。

我由衷讚嘆道:「師父當真深藏不露。」

江既白卻毫無喜色,只問:「其華,你看我與各大世家周旋,可學到了什麼?」

我稍加思索,引用了江既白給我的書上的一句話:「為人處世如山間溪澗,遇巨石則繞,逢斷崖則躍,遇淺灘則緩。要審時度勢,尋隙而進。」

江既白兩眼一亮:「說得很好,沒白看書。那你再看這排隊領粥的百姓,你猜,他們在想什麼?」

我不禁垂下眼帘:「什麼都沒想。」

人餓到極致時,會忘卻所有的禮義廉恥,腦袋裡只剩下進食,與獸無異,變得危險且卑劣。

但只要給他們一頓飽飯,他們就會從獸變成任人操控的木偶,盯著「主子」手裡的那點糧食,感恩戴德,生怕被奪了飯碗,再墮落成獸。

所以,上位者喜歡讓百姓「剛好」活著。每日掙的銀子勉強夠一家人吃上飯,多一分不多,少一分不少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年復一年日復一日,壓根沒有胡思亂想的空隙。

我餓過,我知道。

江既白不再問我了,抬頭望了眼天,嘆息道:「又要下雨了。」

14

如他所料,當日下午,大雨再度傾盆而至。

城門外,修河堤的民夫們推著板車,一腳深一腳淺地運送著石材和木料,餓得雙眼麻木,只惦記著幹活才能有飯吃。

潮氣重得能殺人,不少逃災的孩童染了風寒,又求不到藥,只能蜷縮在母親懷裡安分地等死。路邊裹屍的草蓆中儘是夭折的孩童,無人收殮的屍體則橫躺在一地泥濘里。

荒唐的是,當地官員們已經開始忙著給三皇子辦慶功宴了。在他們看來,尊貴的皇子殿下不遠千里親赴災區,叫災民們喝上了粥,沒有暴亂,也沒有驚擾到皇宮中的聖人,已是大勝,必須得慶賀。

於是當地最豪華的酒樓張燈結彩,賓客推杯換盞,喧鬧聲傳出數里,賓主盡歡。

慶功宴一擺三天,吃飽喝足的三皇子一行決定「班師回朝」。

江既白急忙求見。他擔心大災之後緊隨大疫,得儘快籌集藥材,預防瘟疫。

我撐著傘,與他在州衙外等了又等,總算等來了三皇子的隨從。

那隨從皮笑肉不笑地一拱手:「江公子,殿下已經歇了,叫小的給您傳個話。殿下說,您有經世之才,這等小事自己做主便可。」

江既白大失所望,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。隨從急忙捂住口鼻,嫌棄地揮揮袖子,快步離去。

我扶著他,慢慢離開了此地。下意識地一抬頭,隔著雨絲,依稀瞧見驛站頂樓的房間內,三皇子以扇挑窗,直勾勾地看了過來,與我對視上後,吧嗒合上了窗。

他的視線依舊令人渾身不適,但不知怎的,我突然不怕他了。

因為我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,江既白把事辦得太漂亮,搶了他的風頭,他生氣了。

堂堂皇子,不過如此。

回到府後,江既白緊鑼密鼓地到處籌藥。可有錢人不是傻子,怎可能連續上當兩次。

吃了幾回閉門羹後,我揪住了江既白的袖子,附耳低聲道:「三皇子不把疫災當回事,無非是覺得自己過幾日就能離開此地,瘟疫礙不著他。倘若……叫他走不了了呢?」

江既白一驚,看我的眼神似乎變了,抬手示意我噤聲。

最終,我們無功而返。當夜我翻來覆去睡不著,想著,若籌不到藥,又得死多少人呢?

硯青在我身側睡得很熟。她找了兩份短工,累得手直哆嗦,卻還是執拗地往我手腕上纏了紅繩,仿佛已成了種習慣。

我偷偷取下紅繩,在院中徘徊許久,見書房仍有光亮,想去跟江既白好好聊聊對策。

哪知我剛走到書房附近,就瞧見一道黑影閃入書房,與屋內的江既白攀談起來。

夜深人靜,那男子的聲音格外清晰,應當是位少年人,張口便是抱怨:

「我算是看透了,三皇子賑災只是裝個樣子。大吃二喝的,全靠你來辦事!哼,他可真翅膀硬了,露出廬山真面目了。」

江既白嘆息:「顧驍,我聽聞顧家人在朝中亦舉步維艱。可有我幫得上的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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