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被喚作「顧驍」的少年冷哼一聲:「你把自己個兒照顧好了就行。真是的,你都快活不起了,還養了那麼一大群孩子!且等等,我發了俸祿後就有銀子了。該死的,江太傅都沒了,居然還有人盯著江家在朝中的餘蔭不放,害得老子來見你都得偷偷摸摸的……」
江既白忙勸阻道:「不必,你也有家眷要照看呢。我是怕,三皇子會突然向你發難,要你上交兵符。」
顧驍惱了:「他敢!他麾下除了靖遠將軍,哪裡還有像樣的將領!當年他沒保護好我姐姐,害得她死於非命。如今又想讓我把弟兄們交給他?呸,想得美!」
江既白壓低聲音叮囑道:「顧驍,既然你皆知,三皇子不可信,你更得趁早做打算。恰巧,我也得從他手中摳出買藥材的錢。現在棧道附近的山石正松垮,你尋個時機,偽造山崩,以泥石堵住棧道。三皇子急於回朝,定會調兵修補棧道。顧家軍離此地最近,你或有機會將之調回關內……」
顧驍聽得直發愣,迫不及待地問:「打算?你,你是說,反……」
「其華!趙其華!你跑哪去了?!」
豈料就在這時,硯青突然醒了,滿院地喊我。
屋中的攀談聲戛然而止,燭光倏地滅了。我怕招來誤會,急忙跑向茅廁,在裡面待了一陣子,聽見硯青找了過來,慢悠悠地走出,佯裝無辜地問:「喊我作甚?」
硯青一把抓住我的手:「你可嚇死我了!出來上茅廁,怎的不知會我一聲!」
我嘻嘻哈哈地矇混過去,牽著她的手回了屋,暗暗擦了把冷汗。
真沒想到,江既白還有如此手段。而那叫顧驍的,應當是位少年將軍。
文官武將過從甚密,怪不得三皇子猜忌江既白至此。
看來,江家這棵大樹,雖折,未腐。
15
顧驍出手極快。翌日清晨,便傳來山石崩塌,堵塞棧道的消息。
三皇子果然坐不住了,急命屬下清理棧道。聽聞人手不夠,當真調了顧家軍入城,甚至還想把河堤上的民夫也抽調過來。
可事情就是這麼巧。同天,河堤突然二次決堤,淹沒了大片村莊和良田。
這回,修了一半的河堤怎麼垮的,眾說紛紜。先是有人咬定負責修築河堤的官吏們貪墨,後又傳是三皇子監理失察。
江既白在府中枯坐數日,終是盼得三皇子傳召,顯然是又要他去拿主意。
我隨江既白至州衙外,被護衛攔下後,只能站在街邊抬頭望天,餘光里忽然闖入一道巨大的黑影。
一少年將軍縱馬躍至我身側,一身銀甲明光爍亮,鷹似的眼睛透著股戾氣,探究地瞪向我。
他就是顧驍嗎?我蹙眉默默向外挪了挪,瞥向他腳上的靴子,發覺上面沾滿了濕泥,顯然剛從山上回來,當即抽出手帕遞給他:
「擦擦鞋子,免得失儀。」
他不是個笨人,怔愣了一瞬後,一把抓過我的手帕,又騎著馬跑了。
一炷香後,顧驍回來了,換了套乾淨的衣衫,依舊瞪著個牛眼,剛要張嘴,江既白突然被攙扶著走了出來。
他只好把話咽了回去,匆匆向江既白遞了個眼神,低頭踏入州衙。
回去的路上,江既白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道:「藥有著落了,還得謝謝你的主意。不過,你認識剛剛那位小將軍?」
說罷,他眯眼瞧著我,似笑非笑,像往常一樣等我接話。
我懨懨地耷拉著眼皮,懶得猜他的心思:「別裝糊塗了,想問什麼就問什麼。」
江既白故意拉長音戲謔我:「昨夜在屋外偷聽的,是你吧。年紀小小,膽子挺大。」
我別過臉去:「我沒偷聽,我本是去找你,不小心撞上了。」
他無意多言,只道:「記住,我與顧驍早在兩年前,就因墜馬一事割席斷交,私下絕無往來。」
我若有所思:「原來你墜馬跟他有關係啊……看來,『兇手』是想離間你倆,且位份遠在你們之上。」
他感慨道:「你太聰明了,聰明到令我害怕。」
我大著膽子追問他:「你怕我出賣你?」
他搖搖頭,笑得幾分無奈:「不,我是怕,慧極必傷。其華,你還是個小孩子呢。」
又來了,他怎麼跟硯青一樣,總是把我當小孩呢?
我不滿地反駁道:「我不小了,都及笄了,能嫁人生孩子了。」
他身形一僵,笑意瞬間褪盡,眼底漫開濃重的悲憫:「其華,永遠不要妥協。」
我不知該如何回答,只覺得他老氣橫秋到仿佛不是這個年歲的人。
遠處傳來陣陣悶雷聲,暴雨未歇,我的思緒亦漸漸飄遠。
突然,馬車急停,劇烈的晃動令我站立不穩,一把揪住江既白的衣領穩住身形,順便護住他的腦袋,沒叫他再撞傻了。
我怒氣沖沖地挑起車簾一瞧,路中央正跪著一人,磕頭作揖,哭喊著:
「江公子!求您救救我的孫兒,救救他……」
他滿臉污泥,額頭磕得鮮血橫流,叫我辨別了許久,才想起他是那日在胭脂巷外喚住我的老叫花子。
16
老叫花子姓丁,叫丁成和,他在這一帶要了十幾年的飯,對每條街巷了如指掌。
他還收留了很多小叫花子,住在城外的一處破院子裡。白日裡,他會領著年歲較大的孩子們上街要飯,再把吃的拿回去,養活尚不能自理的幼童。
那天,從我手裡搶饅頭的孩子叫「柴娃」,是老丁收留的孩子裡最勤快懂事的。豈料就在五天前,柴娃出城拾柴火,一去不返。
老丁四處打聽後得知,有一名修河堤的夫頭強行帶走了柴娃。他趕忙追去了河堤,問遍了所有人,竟無一人見過柴娃,柴娃就這麼下落不明了。
「俺早就聽說江大公子是大善人……」老丁抹著眼淚鼻涕,手抖如篩糠,「俺們柴娃才十歲,瘦得只剩一把骨頭,干不動什麼重活。江大公子,您行行好,行行好,叫俺去修河堤,把柴娃換下來吧……」
我忙問江既白:「師父,河堤上的事,江家能管嗎?」
江既白遲疑了一瞬:「江家管不了,顧家能。」
我心裡有了數,當即解了馬車前頭的馬:「師父,我跟老丁先去探探。煩勞你去運作。」
不等他反應過來,我把老丁拉上馬背,策馬揚鞭,疾馳而去。
我有江家的腰牌,打著為三皇子做事的旗號,上了河堤。
百姓們仍在冒雨幹活,夫頭手裡的馬鞭甩得虎虎生威,隔著八丈遠都能聽見破風聲。
一名男子不慎跌倒在地,頓時被夫頭打得皮開肉綻,捂著腦袋滿地打滾。
「住手!」我高喝一聲,順勢踹了夫頭一腳。
那夫頭捂著屁股,罵罵咧咧地挽起袖子想干架,聽說我是江家的人,氣焰頓消,點頭哈腰地向我請安。
我開門見山道:「前些日子,你們在街上抓了個男孩,十歲,矮瘦,穿褐色短褐,戴著木製的長命鎖。人去哪了?」
夫頭神色大變,脫口而出道:「那不是個小叫花子嗎!怎麼……」
旋即他又改口道:「不不不,我是說,沒見過,沒見過……」
我逼近半步:「那是我們江家的人,交出來!」
夫頭惶恐地賠笑臉:「哎喲,我是真不曉得!我抓個孩子作甚,又不能幹活,哈哈……」
我環視四周,忽然發覺我們剛救下的那名男子緊緊盯著我,似是有話想說。夫頭一轉身,他又急忙低下頭,幹活去了。
我心裡有了數,示意老丁先離開。
我們在附近徘徊許久,傍晚時分,終於等到了夫頭們都去吃飯了,將那男子引了出來。
我剛要問他,他突然咧開嘴哭了起來,哆哆嗦嗦地從褲兜里摸出一枚裹滿泥巴的木頭長命鎖。
「我,我不曉得那是個人啊……」他無措地連說帶比畫,「剛剛打我的夫頭叫王大山。前些天的夜裡,我起來尿尿,瞧見王大山往江里扔了個麻袋。麻袋上綁著石頭,原本還會動嘞,進水裡就沉底了。然後,王大山掏出這玩意看了半天,說了句『這也不值錢啊』,隨手撇了。我,我就拾回來,尋思給我娃玩哩……」
老丁接過那長命鎖,怔怔地摩挲著上面的刻字,突然發出一聲怪叫,從土坡上滾了下去。
他如同一隻被咬斷了脊背的垂死老狗,在泥坑裡無助掙扎,糊了一臉一身的泥,揮舞著雙臂沖向江邊。
我急忙抱住他的胳膊,喊:「老丁,你死了,剩下的娃怎麼辦,怎麼辦!」
我費力地把他拖上土坡,順著他的後背。他癱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胸口,像是要把堵住嗓子眼的泥水錘出來,最終只擠出一句:
「為什麼,為什麼啊?」
17
殺牲畜是為滿足口腹之慾,但殺個小叫花子,從來不需要理由。
但這事叫我撞見了,就不能輕飄飄地揭過。
夜深了,我往臉上抹了一把灰,戴上斗笠,把僅剩的銅板給了河堤外的一名巡邏官兵。
我謊稱是夫頭王大山的家人,王大山的爹要不行了,我來報個喪,懇求這位兵爺能知會王大山一聲。
天色已晚,那官兵並未看清我的容貌。嫌棄地掂了掂銅板,鼻子嗤了一聲,不情願地說:「罷了,既然是白事,我就幫一手吧。」
片刻後,王大山著急忙慌地跑了出來。我壓低聲音說:「你爹給你留東西嘞!你跟我來,我偷偷告訴你……」
他一聽這話,立馬轉悲為喜,聽話地跟著我去了江岸附近的樹林中。
樹枝低垂,正好遮掩了我們的身形。老丁突然自他背後竄出,一棍子砸在了他的腰上。
王大山吃痛倒地,我則熟練地用麻繩把他捆了起來。
我摘下斗笠,揪著他的頭髮,俯下身一字一頓地問:「王大山,你為什麼要殺了那個孩子?說實話,否則我殺了你全家!」
月光恰巧落在我的臉上,王大山認出了我是誰,當即被嚇得屁滾尿流,一股腦全說了出來:「是,是縣太爺讓我乾的!他讓我找一對童男童女,獻給河神爺……」
說著他連連作揖求饒:「我真不知道那孩子是江家的人啊!不然給我幾個熊心豹子膽我都不敢動他啊……」
我緊攥著的手在發抖,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傷,深吸一口氣問道:「一對童男童女?你還殺了個女孩?」
他心虛地眼珠亂轉:「呃,那,那個丫頭確確實實是沒人要的!我瞧她躺在路邊快死了,就……」
他的聲音戛然而止。我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在了他的頭上,鮮血濺了我一身,江水奔騰咆哮,遮蓋了他含糊不清的呼救聲。
我砸了數十下,直至將王大山砸到面目全非,方拖著他的腳往江邊走去。王大山還有最後一口氣,斷斷續續地哭嚎著:
「我……我……上有……八十歲的……老娘……下……」
咕咚一聲,我將他踹入了江中,如扔下一塊不起眼的石頭,眨眼沒了蹤影。
我抹了把臉上的血,扯扯老丁的衣袖:「老丁,走吧,別被旁人瞧見。」
老丁丟了魂似的盯著江面,自言自語道:「殺人了……咱殺人了!」
轉而他面頰抽了抽,臉上的傷疤扭成了蜈蚣,瘋瘋癲癲地拍著巴掌笑了:「殺得好!都該死,都該死!」
我拉著他離開了此地,踏上山路。
萬籟俱寂,遠方村莊依稀閃著幾點燭光,如墳頭鬼火,在風中若隱若現。
城門已經落了匙,老丁帶我去了他那在半山腰上的「乞丐窩」。山腳下的土路旁,有幾個小乞丐在等他,揮舞著雙臂喊「爺爺」,歸巢雛鳥般一頭扎進他懷裡。
老丁的三魂七魄這才落回了實位,摸著他們的腦袋,沙啞地哭了起來。
這時,遠處突然傳來了馬蹄聲,伴隨著一道銀光一閃而過。
又是顧驍,他身後好像還馱著個人。我心裡咯噔一聲,忙喊道:「顧將軍!」
顧驍耳朵挺尖,急勒馬匹調轉回來,離老遠就開始罵:「瞎鬧什麼呢?你知不知道,你家主子找你找瘋了!他能經得起這麼折騰嗎……」
他話音未落,江既白從他背後冒了出來,一邊咳嗽一邊喚:「其華,你,咳咳咳咳……」
顧驍跳下馬,把江既白「端」了下來。江既白這副身子骨,騎馬果然還是太勉強了,落地後兩眼發花,按著我的胳膊才站穩。連聲道:
「沒事就好,沒事就好……怎麼有血?!」
我直白了當地說:「堤上死了個夫頭,叫王大山。失足落水。」
江既白愣愣地看看我,又看了一眼仍在抽噎的老丁,驟然紅了眼眶。
我的師父多聰明啊,我什麼都不用多說,他就懂了。
18
王大山的死,沒驚動到上頭的人。畢竟他只是個夫頭,他的命在權貴眼中,也不值錢。
等事情徹底平息,顧驍又一次秘密來江府議事。這回他們沒有避著我,江既白提議讓顧驍趁機往河堤上安插個眼線,因為他懷疑河堤二次坍塌確實是「人禍」,有人貪污了賑災銀。
顧驍撓撓頭,也不知有沒有把江既白的話放在心上,莫名其妙地繞到我面前,將我仔仔細細打量一番,抱臂笑道:
「趙其華是吧?小丫頭還挺有本事的。小爺我記住你了!」
說著他遞給我一把匕首,傲然得眉毛挑上了天:「送你了,算是見面禮。」
我接過匕首,把玩了兩下,覺得這匕首做工很樸素,不值錢。
於是我沖他一行禮,把手遞到了他鼻子底下:
「顧將軍,您好人做到底,發俸祿了嗎?借點錢花花。」
顧驍僵住,滿臉茫然地掏出荷包,抓了把碎銀子給我。
江既白忙開口制止:「其華,別要他的錢。他也有一大家子人要養呢……」
我才不聽話呢,一把將銀子攥在手裡,真情實意地笑了。
顧驍莫名其妙地紅了臉,高聲辯解道:「這,這點錢不算什麼,我隨隨便便就掙來了!拿去花,放心,有我在,江家垮不了!」
說罷他拔腿就跑,當真是個急性子。
我把銀子遞給江既白,坐在他身邊,掀開藥鍋看了看:「都快斷藥了,還嘴硬。」
江既白又把銀子塞回我手裡,拿蒲扇輕拍我的腦袋:「顧驍也不容易。他父親戰死,母親亡故,跟他相依為命的長姐也……唉,他的錢都是在兵營里拿命賺的。」
須臾,孩子們陸陸續續地起了。珠珠提著一個小水桶,打算去菜園澆水。我一勾手,她就如小狗般跑了過來,拱在我懷裡。
我垂下眼睫,揉著她的雙丫髻,思緒漸漸飄遠,喃喃道:「師父,權力真是個好東西。」
王大山只不過得到了芝麻大點的權力,就能罔顧人命,接連殺害兩個孩童。
如今,他也被權力所壓,成了無足輕重的「魚食」。
我忽然明白我想要什麼了。
是權力,足以改天換地的權力!
若我手握大權,必當庇護一方百姓,震懾萬千惡鬼。
若我能踏上高殿,便不必寄希望於他人。趙月娥,這世間萬千枉死者的冤屈,由我來洗清。
江既白呆望著我,眼神說不出是擔憂還是心疼,良久沉聲問:「其華,倘若一日,你大權在握,會做些什麼?」
我不假思索道:「做人。我和我的百姓們,都要當能吃飽飯的人。」
江既白失笑,抬起手想撫摸我的腦袋,又覺不妥,收回手輕嘆道:「其華,你生不逢時。偏偏是這個時代,偏偏……我是江既白。」
我不解其意,藉口買吃的,去了酒樓後巷。
老丁又在翻泔水桶了。他的脖頸上掛著柴娃的長命鎖,看見我時,侷促地直起了腰。
我輕聲說:「仇還沒報完呢。老丁,敢不敢跟我做些掉腦袋的事?」
老丁往身上蹭了蹭髒兮兮的手,咧嘴笑了:「好啊!反正我就爛命一條!」
是啊,爛命一條。
「新世界」太遠,我強求不來。我就在這舊世間往上爬,橫豎我的命已經夠爛了,多爬一步都是賺的!
19
老丁的小叫花子們遍布全城,正好能用來當我的「眼睛」。
據悉,顧驍的手下故意拖延,遲遲沒有清理出棧道。三皇子表面上波瀾不驚,實則生怕有「刁民」要害他。不但一次次加派侍衛,還把胞弟嘉王調了過來,負責貼身保護他的飲食起居。
嘉王在皇子中排老五,今年不過二十一歲,但頗具「威名」。早年他欺男霸女,凶神惡煞到能止小兒夜啼。但近兩年,他收斂了許多,且屢屢立下軍功,給自己掙了塊大封地,擁兵數萬,鎮守沽陽關,距此地不算遠。
我覺得三皇子和嘉王這對兄弟一個陰,一個狠,都不是好對付的。偏生江既白莫名其妙地殷勤,成了三皇子的常客,隔三岔五便去獻計獻策。
今日,他呈上了新擬的治水方略,給三皇子過目。有人幫忙排憂解難,三皇子的態度明顯好了許多,邀請江既白共用午膳,頗為耐心地聽他說了許久,又露出了溫和的笑容,說出了熟悉的話:
「甚好!然此事關重大,非江卿親力親為,我心難安啊。」
我作為江既白的「貼身丫鬟」,此番得了恩賞,能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聞個飯味。正偷偷咽口水,突然聽見三皇子放了這等沒味的屁,心裡把白眼翻上了天。
江既白也習慣了,熟練地恭維道:「殿下心繫萬民,臣唯鞠躬盡瘁!殿下仁德,實乃萬民之福,江山之幸!」
三皇子眉眼舒展,還主動給他夾了塊鹿肉。江既白忙順勢道:「除此之外,臣偶得農器改良之想,待河堤建成,不如再建一座『農械所』,或可增益田畝,為殿下分憂。」
這又是一件添功績的好事。被捧得很舒服的三皇子當即允諾:「此乃善舉,准了!錢的事,孤來解決。」
江既白謝了又謝,緊著扒了幾口飯。剛要起身告辭,三皇子突然注意到了站在角落處的我,疑惑地嘖了一聲:「怎的又帶這小丫頭來,不見硯青啊?」
江既白波瀾不驚地答道:「殿下恕罪。硯青昨日不慎染了風寒,故未隨行。這丫頭名喚其華,雖不及硯青穩重,勝在腿腳勤快,便帶她來長長見識。」
三皇子意味深長地斜視著我:「哦?只是長長見識?」
得,這老狐狸又懷疑上我了。我以額觸地,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與仰慕:
「奴婢卑微,能得主子恩典,隨侍身側,已是天大的福分!今日竟能一睹殿下天顏,實乃三生修來的造化!奴婢回去定要燒香告慰祖宗!」
我賭對了,三皇子確實很吃這一套。只見他撫掌大笑,隨手拿起桌邊的糕點拋向我,如同在喂貓狗。
我忙雙手接住,連連叩首謝恩,與江既白一併離開了州衙。
江既白的臉色黑成了鍋底,見我從那塊糕點上掐下一小點想嘗嘗味,怒聲道:「別吃,我給你買新的!混帳東西,竟這般羞辱人……」
我趕緊把糕點收起來:「噫,你小點聲!家裡都什麼條件了,還挑挑揀揀的。拿回去,哄孩子們開心嘛。」
江既白憋著一肚子的窩囊氣,非要到前頭小攤給我買豆沙包。哪知他剛摸出銅板,兩名陌生男子突然擋住了我們的去路,亮了下腰牌,低聲道:
「江大公子,我家主子有請。」
這回要見江既白的,居然正是被我腹誹了大半天的嘉王。
我們被帶到了家客棧,一併上了頂樓雅間。嘉王正大馬金刀地坐在桌旁痛飲美酒,他生得高大威猛,蓄了鬍鬚,若非眉眼與三皇子有幾分相似,真不敢相信他倆是親兄弟。
嘉王大手一揮示意江既白坐下,又親自為他斟滿了酒。然後如久別重逢的老友般,握著江既白的手腕就喊「江老弟」。
他一身酒味,嗆得江既白直咳嗽。我看著滿桌的酒壺,一顆心懸到了嗓子眼,忙遞給江既白手帕。
這時,嘉王莫名其妙地提到了江既白的父親:「令尊本是百官表率……可惜啊,師徒一場,終是道不同,不相為謀。江太傅死得冤枉啊……」
江既白動作一頓,緩緩放下手帕:「殿下,您醉了。」
嘉王乾笑數聲,舉杯道:「你有所不知。自江太傅仙逝,我那三哥哥屢遭朝臣彈劾。畢竟唇亡齒寒,明眼人都能看出,江太傅是遭人構陷。此番,三哥他主動攬下賑災的差事,意在向父皇與諸臣昭示其魄力。順帶著,來見見江老弟你,免得被說成薄情寡義之徒。」
說著他拍了拍江既白的肩膀,語氣頗為誠懇:「我嘛,跟三哥不同。我自幼敬重江太傅,也很欽佩江老弟你的才學!來,喝,咱今日,不醉不休!」
半個時辰後,嘉王徹底醉倒,人事不省。他的隨從又將江既白和我送回了江府,還客客氣氣地送了些上好的藥材當禮物。
江既白輕撫著這些昂貴的藥材,嘆道:「看來嘉王早就盯上我了。儲君之位空懸,三皇子根基不穩,嘉王是動了心思了……」
我迫不及待地問道:「嘉王為何要提起江太傅?我聽他那意思,像是在說江太傅的死與三皇子有關?可江太傅是三皇子的恩師啊!三皇子為何要自斷臂膀?」
江既白壓低聲音道:「除非,三皇子有什麼把柄落在了江太傅手裡,令他不惜痛下殺手……」
話音未落,就聽咣當一聲,屋門突然被撞開。硯青激動地沖了進來,厲聲道:
「老爺是被害死的,對不對?我早就覺得老爺是被害死的!他一向硬朗,怎麼身子骨突然就垮了……」
她悲痛欲絕,搖搖晃晃地撐著桌子,站立不穩,最終癱倒在我懷裡,哀吼道:
「畜生!我要殺了他,我要殺了他!」
20
硯青因急火攻心,大病一場,恍恍惚惚地與我講了許多往事。
她十三歲那年,天逢大旱,在逃荒路上,她被父母賣給了屠戶,險些成了「菜人」。
是江太傅救下了她,把她帶回家悉心照料。不僅如此,江太傅還四處奔走,傾盡家財籌糧賑災,活民無數。
「沒有比老爺更好的人了……」硯青似是被抽乾了精神氣,失神地坐在窗旁,凝視著院中孤零零的石桌,「老爺還給我準備了嫁妝。他是真心把我當女兒養……可我不想嫁人,我跟他說好了,公子早晚要成家立業,分身乏術。我來孝敬老爺,打理好江府……」
她疲倦地合上了眼:「怎會如此……忠骨委塵泥,魑魅戴冠纓……這世道,不該如此……」
硯青太累了,需要休息。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屋,關上了門。看著在屋外一臉無措的江既白,也不知該怎麼安慰他,只承諾道:
「江太傅的仇,我記下了。」
然而,僅憑嘉王的隻言片語,仍難斷定江太傅之死系三皇子所為。
接下來的時日,江既白在三皇子和嘉王之間周旋,想從中再剝離出些蛛絲馬跡,卻沒承想,禍事接踵而至。
先是負責修築河堤的官吏們聲稱,江既白提出的治水方略需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。三皇子再次成了甩手掌柜,嘉王則趁機火上澆油,挨家挨戶地踹門抓壯丁。
三皇子對此充耳不聞,也不管河堤修得如何,非要張羅著把「農械所」先蓋起來,道是要將第一批改良農具獻給陛下作祝壽禮,強行綁來了不少匠人,不提工錢,只顧工期。
滿城百姓怨聲載道,而挨罵最多的,是江既白。
百姓們並不理解什麼叫「功在當代,利在千秋」,只覺得江既白為了討好三皇子,不惜勞民傷財,實打實的奸臣做派。
江既白忙得焦頭爛額,磕頭作揖地求著三皇子給工匠們發工錢,又對嘉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,總算讓他收斂了一些。
可奇怪的是,罵聲還是一浪更比一浪高。漸漸地,開始有人往江府門口潑髒水,扔穢物,還寫了好些污言穢語偷偷貼在府門上。
江既白自感有愧於百姓,任打任罵毫無怨言,甚至勸慰我道:「百姓們敢於反抗強權,是件好事。不必擔憂我,熬過這段時日就好了。」
豈料,今日我跟江既白剛從「農械所」回來,行至長街,突然被一群氣勢洶洶的百姓團團包圍。為首的是一個滿臉麻子的跛腳男子,指著江既白,跳腳便罵:
「江大公子,如今你成了殿下跟前的紅人,可曾想過我們平民百姓的死活!可憐我堂兄一家,全毀在你手裡!」
他誇張地揮舞著雙臂,衝過往行人大聲疾呼:「鄉親們,鄉親們!我二叔被抓去修河堤,我堂兄被困在『農械所』做苦工,撇下我那可憐的嫂嫂獨自在家臨盆,不幸一屍兩命!都是拜這姓江的所賜!」
我怒不可遏,指著「麻子臉」回敬道:「你嫂子臨盆,家中無人照應,你幹嘛去了?現在出人命了,反怪起我家公子了!抓人的不是他,殺人的更不是他,怎能欺軟怕硬把過錯全栽贓在他頭上!」
然而,「麻子臉」顯然沒打算講道理,扯著嗓子嚷道:「放你娘的屁!我們吃了上頓沒下頓,只看到人被拉走了,死了的連屍骨都找不回來!他們這些官老爺,哪管我們小民的死活?只想著升官發財!」
說罷,他掄圓胳膊,將一塊石子狠狠砸向江既白:
「老子跟你拼了!」
21
我慌忙抬手去擋,石子砸在我胳膊上,不痛不癢,卻急壞了江既白,連聲喊道:「傷著沒有?你快跑,不用管我,快跑!」
我抓著他的胳膊想跑,卻驚覺身後不知何時也圍了一群人,且個個手裡握著石頭,顯然是早有預謀。
漫天的石子冰雹般砸了下來,江既白不知打哪來的力氣,奮力地壓在我身上,用雙臂死死護住我。
他被砸得頭破血流,血滴在我眼裡,猩紅一片。我用力推搡他,他卻紋絲不動,在我耳邊無助地哀求著眾人:
「此事與她無關,放她走!求求你們,放她走!」
可這群人像是瘋了,叫囂著「血債血償」,越圍越緊。我躺在地上,看見無數隻腳來回踢踏,耳邊烏泱泱地滿是嘈雜的罵聲,淹沒了旁觀者微弱的質疑聲:
「這,這可是江大公子啊!你們忘了江家的恩情了嗎……」
「別打了,一會兒出人命了……」
怎麼會這樣?怎麼會這樣!
他做錯了什麼?他已經盡力了啊!
我努力地張開手掌,護住江既白的腦袋,卻摸到了一汪濕熱,忍不住崩潰地咆哮出聲:
「王八蛋!你們這群白眼狼,王八蛋!!」
就在這時,上方突然傳來一道鞭響,將「麻子臉」打得慘叫連連。繼而,顧驍帶兵衝進人群,拔刀怒吼:
「爾等膽敢當街傷人,全給我拿下!」
霎時間,暴徒們或四散奔逃,或在官兵的長刀下磕頭求饒。
顧驍慌張地背起江既白,跌跌撞撞地帶著他跑向醫館。
我緊隨其後,隱約聽見江既白強撐著最後一絲力氣,對顧驍說:「此事……系有人故意推波助瀾……莫要為難百姓……」
……
一切如一場夢魘。江既白本就病弱,郎中不敢下猛藥,只能開了各種補藥讓他靜養。
硯青聞訊趕來,心疼地為他擦拭著臉上的血污。顧驍則如一頭暴怒的獅子,非要衝上街殺一儆百。
我的胳膊上纏著繃帶,疼痛令我冷靜了下來,低聲說:「顧將軍,今天的事多謝你,你可以走了,不要驚動了二位殿下。」
顧驍愕然,旋即意識到了什麼,鐵青著臉一拳砸在柱子上,不甘心地扭頭離開。
我跟硯青把江既白運回了江府。孩子們哭哭啼啼地圍了過來,我哄了他們幾句,突然聽得院外有人高喊「三皇子殿下駕到!」,忙起身去迎。
三皇子直奔病榻,故作擔憂地握住了江既白的手,嘆道:「子曦啊,這這這,怎麼會出這等事啊!你放心,我定會還你公道!」
江既白在他的搖晃下,微微皺眉,沒有醒。三皇子長嘆一聲,忽看向硯青,語氣詭異得溫柔:「別來無恙。」
硯青規規矩矩地行了禮,臉上掛著淚痕,抿出一抹笑來:「殿下也是,別來無恙。」
三皇子深望了她許久,吩咐宮女呈上補品,又留了些銀兩,起身時,擦著硯青的肩膀沉聲說:「日後若有難事,隨時來找我。」
硯青輕輕頷首,跪送了三皇子,起身想去熬藥。
我一把揪住她,不安地問:「硯青,你為何跟三皇子這般相熟?」
硯青冷笑道:「許多年前,他向老爺討要過我。」
我震驚地連連追問:「怎麼會?他安得什麼心!」
硯青眼底掠過一道暗芒:「他啊,最喜歡爭。只要旁人有,他沒有,就必須得爭來。」
我這才明白當初江既白為何讓硯青避著三皇子。剛想再問些什麼,硯青用指尖沾了些藥膏,輕輕塗在我面頰的傷口上。
「其華,不必擔心我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」她柔聲安慰著我,「疼嗎?別怕,會好起來的……」
22
三皇子說是要嚴懲暴徒,卻只將幾個帶頭鬧事者罰了頓板子就放回了家,美其名曰「小懲大誡」。
我咽不下這口氣,讓老丁多加打探那「麻子臉」究竟受誰指使。
老丁義憤填膺地接下了差事。沒多時,他便帶我去了一座茶樓外,指了指一瘸一拐走進茶樓的「麻子臉」,悄聲說:
「是他吧?他姓張,人稱張麻子。我打聽了半天,什麼堂哥堂嫂,都是他編出的!此人很不是個東西,為了還賭債,典妻鬻子,活活氣死了老母親。」
說話的工夫,張麻子又走出了茶樓,賊溜溜地四處張望了一番,躲進胡同數起了手裡的銀子,興奮到兩眼放光,全然不似剛挨了屁股板子。
老丁恨恨地啐了一口:「這茶樓掌柜叫龐勝,是臨西知縣龐建德的侄子。」
臨西知縣,又是他……我叮囑老丁不要打草驚蛇,偷偷去找顧驍。
顧驍似是還在生悶氣,獨自在湖上泛舟飲酒。
我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登上船,顧驍懨懨地抬頭看了我一眼,抱著酒壺向里挪了挪,讓我落腳。
我怕他醉醺醺地翻了船,拿起長篙向淺水灘撐去,問他:「我師父讓你查河堤貪墨的事,查得怎樣了?」
顧驍半死不活地哼了一聲:「築河堤的石材被以次充好,監工玩忽職守……從上到下都在貪,我不知從何查起,也找不到確鑿證據。」
我又問:「臨西知縣龐建德的靠山是誰?」
顧驍不屑地冷嗤道:「他啊,沒少往平昌侯府孝敬銀子!這一帶的官兒,十有八九都與侯府走動勤快,畢竟平昌侯可是正兒八經的皇親國戚。」
我不由冷嗤道:「怪不得有人妨礙治水,三皇子卻大度得很,原來都是一條船上的。你可知,那日帶頭打傷江既白的人,是受臨西知縣指使?三皇子或許默許了此事,想著江既白倒下了,才能拖延工期。」
顧驍酒醒了大半,不敢置信地追問道:「啊?你的意思是,三皇子在賊喊捉賊?」
我停住船,盤膝坐在他身邊:「你沒發現,三皇子根本不關心河堤何時修成嗎?倘若不是棧道被毀,他早就回京了。依我所見,三皇子此行一是為名,二是為利。修河堤能拖就拖,他好從中多貪些好處。」
顧驍怔怔接過話頭:「是啊,橫豎他不顧己身,親赴險地,足見其愛民之心。河工遲滯,是底下人辦事不力。倘或再決了堤,問罪的,是出謀劃策的江既白……我就說他怎麼這般沉得住氣!可是,他貪這麼多銀子幹嘛?他是皇子,不缺錢啊!」
我謹慎地問道:「會不會是……他想養兵啊?」
陛下甘願直面朝臣的施壓,鐵了心不立嫡出的三皇子為太子。這於他而言,乃奇恥大辱。三皇子定然咽不下這口氣,或會鋌而走險,擅蓄私兵,犯闕奪位……
我正胡思亂想,再一看顧驍,他竟癟著嘴掉起了眼淚,吸溜著鼻子問:「你師父,跟你講過我長姐的事嗎?」
我搖搖頭。他左右開弓地用力抹了下眼淚,瓮聲瓮氣地說:「我的長姐,顧瑤,本被賜婚給三皇子為妻。然而,三年前,她出嫁前夕,外敵擾邊,我奔赴疆場,她上山為我祈福,竟遭歹人所害……此地,十年未鬧過匪患,我顧家也從不與人結仇,怎就偏偏死了我的長姐?還不是那天家的玉牒,遭人眼紅……」
雨忽然下大了,落在江面上騰起一片水霧。顧驍終於忍不住,懊惱地雙手捶打著腦袋:「若非三皇子曾口口聲聲說與長姐兩情相悅,我豈會敬他三分?可是、可是,害死長姐的歹徒仍逍遙法外,他便三書六禮,急急定下了相府千金為妻……」
他越說越激動,用力將酒壺擲進湖中:「他三番五次命我協助嘉王,儘快清理棧道,莫要耽擱了他的大婚!可憐我長姐,薄土舊墳迎新人……」
小船劇烈搖晃,我慌忙抱住顧驍的腰讓他坐下。他仰面躺在船上,隨手搶了我的斗笠蓋住臉,悶悶地嘟囔著:「還有江既白,哼,這小子自打墜馬後變得怪怪的,不似當年那般與我熟絡了……也難怪,我明知他體弱,不該喊他去騎馬的,都是我的錯……真煩,沒有一件順心事,真想把朝廷上的這些個蛀蟲全殺了……」
我揭開斗笠,鄭重其事地說:
「我也是這麼想的。」
23
江既白足足昏睡了三日,期間一直說著無人聽得懂的夢話,比如「快跑,不用管我!」以及「同志,堅持住!」。
嘉王趁此機會「雪中送炭」,補藥流水似的往江府塞,還故意透露給我們稱,三皇子命人將江既白遇襲一事輕描淡寫成「意外」,免得被朝中老臣覺得他苛待了恩師之子。
殺意堵在我胸口,快把我憋炸了。可天潢貴胄們哪是這麼好殺的,只能愚公移山般,從「根部」一點點挖,直至挖到山崩石塌。
豈料,今兒一早,三皇子突然命顧驍兩日內必須把棧道清理出來,不然以死謝罪。
顧驍探聽了許久才得知,竟是陛下舊疾復發,臥床不起,滿朝文武人心惶惶,三皇子急著回去執掌朝堂。
不僅如此,為防回程路上遇襲,三皇子秘密調來了八百精兵護送他回宮。領兵的是他的親舅舅靖遠將軍,乃三皇子一黨的中流砥柱。
能把三皇子困在此地這麼久,已經夠本了。顧驍雖厭惡三皇子至極,但眼下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,只能指揮部下加緊清理棧道,把這尊大佛送走。
三皇子啟行當日,是個難得的大晴天。顧驍奉命在最前方開路,無精打采地垮著臉。街道兩邊百姓「自發」跪送,當地鄉紳們則獻上了「萬民傘」,誇張地高呼著:
「殿下仁德,垂憐萬民!」
我跟硯青也在街邊跪著。硯青本想留在江府照顧江既白,可三皇子特地派了宮女來知會她啟行時辰,擺明了是要她來送,當真噁心到家。
三皇子在登車前特意回望長街,以袖拭淚,連帶著隨行大臣一起捂面乾哭,仿佛有千般不舍萬般無奈。全然不顧地上的百姓們皆低著頭,被灰土糊了滿臉,餓得迷迷糊糊直打晃。
哭得差不多了,三皇子抬手示意肅靜,剛想再說些什麼,隊列中段數名兵士猛然撞開他人,腰間長刀悍然出鞘,直劈車駕!
人群霎時炸開,護衛們拔刀格擋,引得馬匹受驚,揚蹄衝撞。道旁跪伏的百姓如炸巢之蟻,人群互相踐踏,籮筐傾覆,孩童哭喊,亂作一團。
事發突然,顧驍高吼著「迎戰」,沖開人群格擋刺客。硯青驚慌地拉著我的手向附近店鋪跑去,頻頻回首張望。等把我推進店內,她突然甩開我的手,轉身揮舞著雙臂高聲大喊:
「殿下!殿下小心啊!」
我愕然回望,只見硯青竟逆著人群跑向了三皇子的車輦,一邊跑一邊尖叫著:「保護殿下!保護殿下!!」
話音未落,一道寒芒掠過,箭矢「嗖」地釘入車轅。三皇子被護衛保護著,毫髮無損,下意識地看向了硯青。
恰巧,硯青被人群撞倒在地,我慌忙將她拖走,剛要質問她是不要命了嗎,驚覺她抹了抹臉上的灰,緩緩將鬢髮掖至耳後,揚起了嘴角……
24
不消半個時辰,刺客們盡數伏誅。
顧驍本想留個活口審問幕後指使,然而這群刺客都是死士,見大勢已去,紛紛服毒自盡。
其實也不用審,能把刺客神不知鬼不覺地安插到三皇子身邊的,只有嘉王。
三皇子應是也想到了這一點,時刻不忘收買人心,「仁慈」地只罰了顧驍一頓軍棍。
緊接著,他命人將硯青接去州衙,道是感念她「護主」心切,要論功行賞。
硯青整理了衣衫,對鏡端詳了片刻,囑咐我道:「其華,等公子醒了,你告訴他,硯青是自願的。只有當了三皇子的枕邊人,才有機會找到老爺遭陷害的證據。」
我惶恐地抓住她的胳膊:「不行,硯青,不行!」
她卻只是笑,捏了捏我的面頰:「其華,人活一世,只圖個不後悔。這是我自己選的路,我不後悔,你也別後悔。」
我還是不想鬆手。在我眼中,皇宮跟窯子沒什麼兩樣,都是龍潭虎穴。三皇子摘掉蟒袍玉帶,皮下也是無才無德的爛人。
可最終,硯青還是一點點扒開了我的手指,決絕地轉身離去。
我追到了府門,眼睜睜看著她單薄的身形越過門檻,稍作停頓,沒有回頭,上了三皇子派來的馬車。
當日下午,靖遠將軍率兵直抵州衙,替換了隨行的將士,貼身護送三皇子回京。
硯青被三皇子帶走了。說是感念其護主有功,賜封選侍,又送了一箱金子到江府,算是「補償」。
我沒敢去送,緊閉府門,呆坐在那箱金子上,聽外頭馬蹄紛亂,踏過整條長街,又漸漸遠去,最後只剩寂寥的風聲。
府里突然變得安靜到令我無法忍受。我連忙跑去了孩子們的住所。他們正蹲在院裡,用石頭在地上劃字,見我來了,甜滋滋地喊:
「其華姐姐,公子什麼時候醒,硯青姐姐什麼時候做飯呀?」
做飯,對了,府里的事宜都是硯青負責,現在該輪到我了。
我煮了菜粥,喂飽孩子們,又去熬藥。
等我把藥送去了江既白的屋裡,這才發現,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了,撐著床艱難地坐了起來。
我忙為他擦拭滿臉的冷汗。他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,問:「咱還活著吧?」
我點點頭,喂給他一勺藥:「活著呢。」
他的眼睛漸漸恢復了神采:「我睡了多久?期間發生了什麼?」
我將三皇子被刺殺一事告訴了他。他不由擔憂地追問道:「顧驍如何了?可受了責罰?」
我如實答道:「被罰了軍棍,但沒什麼大礙。三皇子應當是已經對嘉王起疑了。」
江既白憤恨地攥緊了拳頭:「嘉王這個蠢貨,要殺三皇子,又不夠果決,弄出這麼一場鬧劇……對了,硯青呢?」
我沉默,低頭繼續喂他喝藥。
他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,掀開被子想下地,險些撞灑了藥碗。
我把他推了回去,冷聲道:「她已經跟三皇子走了,這是她自己的選擇。」
我僵硬地說了事發經過,江既白呆愣地坐在榻上,淚光在眼中流轉如碎釉,末了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道:
「她是江既白最後的親人了……她還是個小姑娘啊……」
我輕聲道:「師父,快些好起來吧。要殺的人太多,要救的人更多。」
我回到了我跟硯青的屋子。屋裡仍殘留著她身上的清香。我的床頭放著一套洗乾淨的衣衫,枕頭旁有一根紅繩,是她用來「拴」我的。
我啞然失笑,想,她可真是個傻姑娘,覺著一根細繩就能捆住我。
轉而我又忍不住掉了淚珠子。我也是個傻子,沒能耐留住任何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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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中局勢不甚明朗。據悉,三皇子回京途中屢遭襲擊,有那八百精兵傍身才化險為夷。
時至深秋,又傳出貴妃為了扶持自己的兒子,夥同族人宮變奪位。
三皇子與之打得兩敗俱傷,才勉強鎮壓了叛亂,並證實陛下聖體不豫系遭貴妃毒害,遂以鐵腕肅清餘黨。
因陛下沉疴不起,三皇子順理成章地代為監國。他拿到大印的第一件事便是命嘉王回京,上交兵符。
這擺明了是場鴻門宴,嘉王豈敢回去!他病急亂投醫地親臨江府,想二度拉攏江既白,讓他給出個主意。
江既白藉口病重,躺在榻上裝傻。嘉王也不敢明著告訴他自己是那場刺殺的幕後指使,抓耳撓腮地問了半天,最後無功而返。隨後連夜逃回了封地,死攥著兵符,試圖與三皇子抗衡。
我憂心硯青的安危,好在江家和顧家在京中的人脈派上了用場。很快,有人傳信回來,道是三皇子回宮太晚,丞相藉口錯過了吉日,要另擇婚期。於是,硯青成了最受寵的新人,與三皇子舉止親昵。
硯青以身飼虎,不是長久之計。可眼下最棘手的,是水患引發的饑荒並沒有被解決,反而蔓延到了城中。當地權貴見風使舵,不但不再買江既白的帳,還趁機哄抬糧價。
我試圖用三皇子給的那箱金子買糧食,哪知這群奸商的貪慾是無底洞。縱我軟硬兼施,他們硬是抱著糧倉不鬆口。
很快,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斷了糧。饑民如蝗蟲湧向粥棚,在推搡踩踏中爭搶。比水還要稀的粥眨眼就見了底,仍有人不停刮著粥桶,刮出幾粒米便迫不及待地舔進嘴裡。而更多的人則看著倒扣的空桶,絕望地舔舐著空碗。
這樣下去遲早得餓死人。江既白嘗試去外地借糧。然而這場饑荒波及甚廣,不但無糧可借,還緊閉城門,生怕再有災民入城。
顧驍亦焦急不已。他的軍隊被斷了糧餉,上奏朝廷數次,卻如石沉大海。顯然,三皇子也沒把將士們的死活放在心上。
於是,江既白和我們商議道:「要想讓那群富戶把糧吐出來,得上些強硬的手段了。恰逢烽火四起,朝廷應當無暇顧及此地……但行事不能太激進,以免傷及無辜。」
我遲疑地問:「師父,那麼多人見風使舵,人云亦云,你不恨嗎?」
江既白耐心解釋道:「教化不足,則民心如草,風往哪吹就往哪倒。此非草惡,乃風之過。」
我卻咧嘴笑了:「師父,你說得都對,可光憑咱們三人,救不了全城人。而且,人也不能只等著被救。我從小就懂一個道理,要想活,得自己去搶。」
他慌了神,剛想追問,就被我一句話噎了回去:
「你知道的,你攔不住我。」
我跟三皇子學了一招,那就是操弄輿情。我讓老丁放出消息,就說糧價節節攀升,江家已無力維持粥棚,江大公子急火攻心,沉疴難起,災民們只能自求多福了。
此招立竿見影,很快,恐慌蔓延了全城。不僅是災民,城裡的平民們亦六神無主,紛紛四處打聽糧價為何會離譜至此。
權貴們囂張慣了,做壞事都不避著人。沒多久,誰家囤了大批糧食,新糧壓陳糧,發霉了也不願意給百姓們救濟,被摸得大差不離。
恐懼、嫉恨與無助驅使著百姓們湧上街頭抗議,卻遭臨西知縣派衙役鎮壓,當街毒打了幾名領頭者。
這時候,總算有人意識到江既白才是唯一一個真情實意為百姓著想的「官」。不斷有人在江府門前放吃食和草藥,算作賠罪。
眼見得「火」燒了起來,我又出了第二步棋。我讓正在養傷的顧驍找藉口與朋友小聚,找來一群文人墨客飲酒作賦。
席間,顧驍故意說起如今陛下正重用新臣,尤其那些仗義執言之士。現在要是有人能站出來,斥責那群發國難財的蛀蟲,我顧某定然會舉薦他!
他這番話,讓幾個窮秀才聽了進去。哥幾個直奔縣衙討說法,質問臨西知縣,為何坐視饑荒不管,還當街毆打饑民?
他們是覺著,秀才公見著官都不必跪,臨西知縣不敢奈他們何。
哪知臨西知縣背靠平昌侯,而平昌侯正愁有火沒處撒,想著山高皇帝遠,幾個秀才翻不起風浪,當即命臨西知縣將他們打了頓板子,殺雞給猴看。
官員擅責生員,這可就觸及律法了。大批讀書人義憤填膺,奔走相告,非要討個說法。
正如江既白所言,「民心如草」。見有人領頭,百姓們傾巢而出,本著「法不責眾」,浩浩蕩蕩地圍了縣衙。
臨西知縣縮在衙門裡不敢露頭,衙役們拿著長槍短刀恐嚇百姓,卻遭更激烈的反擊對抗。
這把火能燒得這麼旺,屬實是意外之喜。我乾脆女扮男裝,往臉上抹滿了黑灰,帶著木棍和匕首混入人群。顧驍則派出心腹在附近接應,伺機而動。
老丁和一群小叫花子舉著拳頭喊口號,往前推搡著百姓,逼得衙役們不斷後退。這時,我忽然瞥見「張麻子」居然也在人群中,且站得很靠前,探頭探腦地湊熱鬧。
我心生一計,用力擠過人群,來到他身邊。他沒注意到我,被衙役的刀指到了鼻子上,嚇得直哆嗦,奈何身後人山人海,無路可退。
匕首自我袖中滑出,猛地扎在了「張麻子」的膝蓋上。他剛要痛得大叫,我用力一推,帶著他一併向前倒去,撞倒了衙役,順勢將匕首插入了他的心口!
26
人們本就一個擠一個,冷不丁有了缺口,皆向前趔趄了幾步,踩了「張麻子」好幾腳。
我佯裝慌張地爬起,把「張麻子」翻了個個兒,指著他心口上的血窟窿,尖聲大叫:
「殺人了!殺人了!!」
人群霎時一片死寂,紛紛震驚地看向「張麻子」。只見大片血跡迅速染滿了他的衣衫,他雙眼圓睜,茫然地張了張嘴,沒來得及說出半句話,腦袋一歪,見閻王去了。
老丁的吼聲驟然炸起:「官府打死人了!官老爺殺人了!!」
一石激起千層浪,人群赤了眼,磚石如雨砸向衙役,吼聲震天。柵欄轟然倒塌,黑壓壓的人潮湧入了衙門。
衙役們抱頭鼠竄,自顧逃命。顧驍的心腹對縣衙的布局了如指掌,領我潛入深處。老丁則大聲嚷嚷地引走了人群,到處打砸,實則為我創造了時機。
很快,我就截獲了正欲翻牆逃跑的臨西知縣龐建德。
他顯然沒料到事態會演變成這樣,想派衙役去求援,可負責城防的是顧驍,而他的靠山平昌侯沒有私兵,想救也救不得。被我們圍在牆角後,只能靠大聲叫喚壯膽:
「反了反了,我,我可是官!」
我靜靜地凝視著他。他生得短胖,山羊鬍子呼哧呼哧地上下抖動。官帽不翼而飛,官袍則沾滿了灰土。
原來,隨隨便便就讓趙月娥、柴娃,還有那不知名姓的女娃喪了命的「官老爺」,長得如此普通啊。
我拿著棍子,用力砸了下去。臨西知縣慌忙雙手抱頭,被木棍砸斷了胳膊,疼得不住慘叫,如一隻待宰的雞不停蹬腿,告饒求救。
沒人會回應他。外面亂鬨哄的,似是要掀翻房頂。顧驍的手下們死死按住臨西知縣,我蹲下身,將匕首尖刺入了他的腦門,血珠嗖地涌了出來。
「你貪了多少賑災銀,嗯?」我輕輕轉動著匕首,任他嚎得如喪考妣,「我師父說,你們這種人,總會有本暗帳。交出來。」
臨西知縣頂著一臉的血,雙眼瞪成了銅鈴。我笑著把斷成半截的木棍架在他嘴上,用匕首緩緩在他的大腿上削下一塊肉。
他疼得雙目震顫,幾乎昏死過去,我又問了一遍:「帳簿,在哪裡?」
腥臭的尿液順著他的褲管淌了出來,我拿開木棍,就聽他語不成句地說:「在戒石亭……石碑底座……有個夾層……」
顧驍的手下們當即來到了縣衙前院,院中央的石碑上刻著「爾俸爾祿,民膏民脂;下民易虐,上天難欺」。石碑底座被墊高,內含暗格,裡面藏著一隻裝著帳簿的木匣。
臨西知縣見我們找到了要找的東西,急忙連連作揖:「無論你們是誰的人,別殺我,別殺我!我還有用,我還有用……」
我收起了匕首。臨西知縣頓時鬆了口氣,剛想撐著牆站起來,我又一木棍砸了下去。
他說錯了,他已經沒用了,我不需要這等蠢物。
第一棍,砸碎他的頭顱。第二棍,打折他的脊背。第三棍,斷他的四肢。第四棍,捅進他的嘴裡,搗碎他的牙齒,讓他也嘗嘗什麼是,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。
臨西知縣像破口袋一樣栽倒,血混著塵土糊了一臉,他七竅流血,驚恐地盯著我,仿佛在拼盡最後力氣猜我究竟是誰。
我打累了,拄著棍子蹲下,一邊慢慢割下他的耳朵,一邊輕聲說:
「趙月娥,是我娘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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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丁帶人把縣衙砸了個稀巴爛。我適時地出現,暗示他往裡走。
前方有一道屏風擋住了去路,眾人毫不客氣地將其踹倒,剛要跨過去,驚覺屏風下竟壓著一人。
待人們七手八腳扶起屏風,頓時傻了眼。只見臨西知縣面朝下倒在地上,腦漿迸裂污血橫流,早已沒了氣息。
「是,是縣太爺!」
人群中,幾名秀才公最先認出了他是誰,頓時被嚇得魂飛魄散,連連辯解著:「這,這與我等無關!無關吶!」
剛剛還鬥志昂揚的眾人瞬間安靜了下來,如避瘟神般轟然退散。更有人癱軟在地,抖如篩糠。
不知是誰先哭出了聲:「完了完了,咱們把縣太爺給打死了!這是要殺頭的罪啊!」
眾人七嘴八舌地互相推諉。有人說縣太爺是被屏風壓死的,自己跑得慢根本沒碰到屏風;也有眼睛尖的,發現臨西知縣的耳朵沒了,應當是被仇家尋仇。
這時,我站在人群後幽幽地說:「無論縣太爺是誰殺的,咱們強闖縣衙是真,上頭若查下來,一個都跑不了。」
話音一落,周遭重歸死寂。所有人齊刷刷地回首看向了我,如同迷路的羊群在尋找頭羊。
無人能認出我是誰。因為我穿著男人的衣服,梳著男子的髮髻,身上的血點子剛剛處理過,臉上又抹了把灰。
此時,我只是個「無名氏」,但已足夠。
「不殺官,餓死;殺官,掉腦袋。橫豎都是死,不如一不做二不休!」我抬高聲音,「有膽子的,跟我走,把那群王八蛋吞的糧食撬出來,我保你們平安無事!」
眾人面面相覷。半晌,不少人扔掉手中器具,低頭逃離。留下的,則以無家可歸的災民居多。
我轉身往外走,身後跟著老丁和他的小叫花子們,以及那群災民。他們衣衫襤褸,瘦骨嶙峋,滿眼迷茫,卻始終攥著手裡的木棍和石頭,仿佛想抓住點活路。
城中的那些大戶人家沒料到,往昔任罵任打的「泥腿子」們居然敢反了,皆慌裡慌張地鎖上府門,卻為時晚矣。
我帶著眾人,從城東搶到了城西。災民們扛著圓木,喊著號子用力撞開一扇扇緊閉的朱漆大門,如決堤之水湧入,直撲後院糧倉。
府內驚叫四起,護院抱頭鼠竄,富家老爺縮在八仙椅下瑟瑟發抖。一袋袋陳米新糧被運上板車,偶爾潑灑出些許糧食,被一雙雙黢黑的手爭先恐後地抓進口袋,或者塞進嘴裡。
等搶得差不多了,我指揮他們將糧食運向了城外。老丁的「乞丐窩」背靠高山,易守難攻,且半山腰上有一座廢棄道觀,正好能當作「山寨」。
小山包一般的糧食堆了滿地,災民們興奮又忐忑地撫摸著糧袋。我躍上石墩子,大聲道:「鄉親們,瞧見了嗎!這些個權貴只會欺軟怕硬,沒什麼好怕的!」
眾人紛紛舉拳應和。我指著那堆糧袋,繼續道:「這些糧食是誰種的?是咱們!憑什麼,咱只是想吃飽飯,卻被那些個坐享其成的官老爺們喊打喊殺?從今兒起,咱再也不跪著討飯了!咱就是要去搶!搶回屬於咱的一切!」
說罷,我從搶來的綢緞上撕下一塊,綁上削尖的木桿。一面簡陋的旗幟,在山風中獵獵展開,宣告著這亂世中,一支完全由貧苦百姓組成的隊伍,應運而生。
28
我化名「趙燁」,成了山寨的「大當家」,老丁則是「二當家」。
我終於殺了臨西知縣,卻沒有想像中的激動,摸了摸兜里的耳朵,想著,應當去告訴趙月娥一聲。
於是我命老丁留守山寨,自行下了山。
我先去了村外的城隍廟,推開後院枯井上的石頭,俯身看向裡面。
井內惡臭熏天,腐爛的屍體露出白骨,井壁上全是抓痕。
我撿了塊他的手骨,與臨西知縣的耳朵湊成一對「貢品」,去給趙月娥掃墳。
時隔太久,我都快忘了趙月娥的墳在哪裡了。找了半天,才在樹林深處看見了那不起眼的土包。
墳還算乾淨,沒有長出野草。我隨意斂了斂土壤,指尖碰到一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時,微微一頓。
我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。明明我有千般埋怨,萬般唏噓,可當坐在她墳前,嗅著沉悶的泥土味時,能記起的,只有我年幼時,縮在她的臂彎里,將頭靠在她的胸脯上,努力抵擋屋裡縈繞著的潮腥,聽雨打屋檐至天明。
我擺好「貢品」,默默躺下,枕著土墳稍作小憩,茫然地想,我當初為什麼那麼恨趙月娥呢?如果我沒有離開她,她是不是不會死呢?
地為榻,天為被,仿佛我與趙月娥仍面對面躺在同一張床上。我有些睏倦了,剛打了個呵欠,突然瞧見江既白竟找了過來。
他提著一沓黃紙和一包糕點,慢吞吞地撩起衣袍,跪在墳前。我一驚,剛要制止他,他突然對我說:
「其華,咱倆給你娘磕個頭吧。」
我一時語塞:「你怎麼知道……」
他佯裝無辜地一攤手:「不難查,而且顧驍的人在後頭跟著呢。你先斬後奏,著實把他嚇壞了。用他的話講,顧家世代忠良,沒有當『反賊』的經驗。」
我無話可說。拿過他帶來的黃紙,給趙月娥多燒了些。
黑煙嗆得我咳嗽,終於順勢擠出了幾滴眼淚。驀然想起老丁知道柴娃已死時,哭得悲痛欲絕。我也想多為趙月娥哭一哭,卻覺心口梗了團棉花,吸乾了淚水。
我吸了吸鼻子,睨向江既白:「我落草為寇,你不怪我嗎?」
江既白嚴肅地糾正我:「不叫寇,叫農民起義軍。其華,有一位領袖曾說過,槍桿子裡面出政權,武裝鬥爭是必要的。其華,現在,你該喚我同志了。」
我茫然地眨眨眼:「啥?不讓喊師父了?」
他一本正經到讓我想笑:「我不是說過了嗎,有共同志向的人,就叫同志!」
我不解其意,總覺得「師父」這個詞更親近點,就沒應他。
良久後,黃紙燒完了。江既白執拗地給趙月娥磕了頭,鄭重其事地說:「謝謝你,生下她,讓我總算是沒白來這世間一遭。」
我想笑他莫名其妙,結果一撇嘴,又掉了滴眼淚,忙背過身去。
「走吧。」江既白按著我的肩膀費力地站了起來,「這才剛開始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