灼灼其華完整後續

2025-09-09     游啊游     反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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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日,江既白和顧驍先後給三皇子送去八百里加急,統一口徑,將暴動輕描淡寫成了幾十名饑民衝撞縣衙,不慎誤殺臨西知縣。目前,暴民已經伏誅。

三皇子最重輿情,眼下又正與嘉王以及各宗室子弟鬥法,此等醜聞必不能叫朝臣們知曉。沒多久,他便回信讓顧驍封鎖消息,萬不能亂了民心。

顯然,三皇子沒將這場「起義」放在心上。畢竟他向來看不起我等賤民,而臨西知縣在也只是他手裡最無足輕重的一枚棋子罷了。

我要做的,就是耗盡他手裡的全部棋子,讓他再無資格坐上棋桌。

顧驍雖很不情願被我綁上了「賊船」,但已騎虎難下,只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看一步。

得了三皇子首肯,他名正言順地扣下了所有想拖家帶口逃跑的富戶,並攔截了他們的求援信,打著三皇子旗號震懾一番。

這其中,最緊張的莫過於負責修繕河堤的官吏。他們被切斷了與三皇子的聯絡,又不知朝中局勢。臨西知縣的死猶在眼前,貪來的賑災銀變得燙手至極。

於是他們心照不宣,頻頻與平昌侯府往來走動,想借平昌侯在京中的勢力,將此地異常傳入京中。

平昌侯亦是下了血本,買通了所有能買通的人,就為了給三皇子送一封密信。

但他萬沒想到,那群常年遊蕩於平昌侯府後巷的叫花子,是我的眼線。信使前腳離府,後腳便被截獲,密信也被呈至我手中。

平昌侯在信中言辭淒切,哀求三皇子速速派兵解救,又指出顧驍已反,臨西知縣之死與他脫不了干係。

江既白對著平昌侯那矯揉造作的詞句大加批駁,旋即提筆,仿其字跡另書一封。

信中,「平昌侯」稱已查明刺殺三皇子的刺客乃受嘉王指使。現嘉王龜縮封地,糧草羅掘俱窮。臣懇請率兵出征,剿滅叛賊!

這封信,自然沒被送給三皇子,而是幾經輾轉,到了嘉王手裡。

它便是江既白給嘉王的「投名狀」,撬開了凝滯的戰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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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王此人,野心不小,但腦子不夠。他常年混跡兵營,論朝野勢力,遠不是三皇子的對手。

因此,收到江既白特意為他「截獲」的信件後,嘉王先是怒髮衝冠,後又大喜過望,急派心腹與江既白密晤。

江既白表示,他早就疑心父親的死乃三皇子所為,殺父之仇,不共戴天,願與嘉王殿下共舉大事。今三皇子尚且信任在下,不若佯作歸順,洞悉其謀。

嘉王不疑有他,慶幸於有了江既白這麼個謀臣,迫不及待地問他接下來該怎麼辦。

江既白長篇大論地寫了許多,大抵是告訴嘉王,三皇子為了鎮壓宮變,已經失去了大半兵力。此時,若能將他在京外的勢力一一拔除,他將孤立無援,只能正面交鋒。而三皇子又不擅領兵作戰,嘉王必勝無疑。

嘉王深以為然,當即選了個最好殺,且最該殺的下手,那便是平昌侯。

七日後的夜間,平昌侯府被滅了滿門。平昌侯及其親眷皆被亂刀砍死,而平昌侯死相最慘,四肢盡斷,身首異處。

此等慘案著實嚇壞了城中的權貴們。他們對著逃離侯府的下人們盤問了許久,也沒問出究竟是誰下的毒手。

眾說紛紜,不少人覺得,是前不久強闖縣衙,殺害臨西知縣的那群「暴民」又回來了,跟閻王點名似的,按名單挨個開殺。

誰也不知道,屠刀會不會落到自己的頭上。於是他們紛紛號喪著去求顧驍剿匪,見其充傻裝愣,又跑來求江既白向三皇子美言幾句,儘快讓朝廷出兵平亂。

然而,江既白只留下了一句「不做虧心事,不怕鬼敲門」,閉門謝客,讓他們自己猜悶。

這些達官貴人們有幾個是乾淨的?虧心事早就做下了,如今只能拚命彌補。

於是,負責修建河堤的官吏們不敢再消極怠工了,曾經頤指氣使的富戶們上街施粥了,使城內短暫地恢復了安和。

我不禁感慨,有些人死了比活著有用。要是臨西知縣和平昌侯早點死,我也不至於在江家三天餓九頓。

轉而我又琢磨著,區區縣衙就能搜出足以拉數名高官下馬的罪證,那平昌侯府不得跟個藏寶窟似的,每一件「寶貝」都足以讓朝堂震三震?

於是,我叫上顧驍,尋了個月黑風高的深夜,進平昌侯府搜查。

我還是頭一遭瞧見這般氣派的府邸,院子套院子,屋子挨屋子,迴廊繞得人頭暈,摸不清方向。

府里的屍體已經被顧驍處理過了,但空氣中仍瀰漫著濃重的血腥味。月光下,依稀可見凝固的暗色血跡。有些屋中桌椅被打翻,散落了一地的茶點,都是我吃不起的。

我撿起一塊就往嘴裡塞。顧驍則跟硯青一樣大驚小怪,慌張地攥住我的手腕:「姑奶奶,你是餓傻了嗎?死人吃過的東西,你也敢碰?!」

我滿不在意地反駁道:「怕啥!糧食是老百姓種的,不吃浪費了。」

顧驍無話可說,煩躁地嘀咕道:「也是邪了。早在清理屍體的時候,我就暗地裡翻了好幾遍了,愣是沒搜出平昌侯與朝廷大員們收受賄賂的證據,怎麼可能呢……」

我極目遠眺,指著遠處掛著燈籠一棟屋子問:「那是啥地方,怎麼門前這般乾淨。」

他抬頭看了看:「哦,那是祠堂,我也搜過一遍了。只有供奉的牌位和一口壽材,壽材裡頭是空的。」

或許是冥冥之中,我執意去了祠堂。壽材停在正中央,金漆祥雲紋,漆層很新,瞧著像是近期補過。

顧驍嘟囔道:「金絲楠木的,狗東西真有錢……聽說這是平常侯給他爹留的,經常叫工匠來補漆,彰顯孝道。如今他爹跟他一併橫死,棺材也沒用上,不知賣了能不能換幾個錢。」

他能有這孝心?我乾脆爬進了棺材,躺在裡頭,體驗了一下當平昌侯他爹的感覺。

顧驍跟看瘋子似的俯身扒拉我:「趙其華,你不嫌晦氣嗎?快起來!」

我挪了挪,隱約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硌屁股,爬起來對著底部敲了半天,用匕首劃開了木板,裡面赫然露出一堆信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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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驍當即用力掀開木板,把裡頭的信件全掏了出來,挨個查看。

信的內容顯然都見不得光,且牽扯甚廣,涉及到收受賄賂、賣官鬻爵、強搶民田等。

我不禁嗤笑出聲:「居然把這東西藏在棺材裡而不是燒了,怎的,想藉此傍身?可惜啊,叫嘉王那莽夫給殺了個措手不及。」

顧驍沒吭聲,緊皺著眉頭繼續翻看信件,突然手中一頓,面色難看到了極致,指節用力到將信攥出了褶皺。

我好奇地瞄了一眼,只見上面只簡短地寫了一句話:

「顧氏女歿于山野一案,事關國體安靖,著爾立行按定,毋令顧家深究,再生枝節。」

「顧氏女……」顧驍如逢五雷轟頂,胸口劇烈起伏,抓著那封信衝出了祠堂。

我慌忙把滿地的信攏了起來,抱著信追他。眼見得他一路狂奔去了江府,直闖書房,把信舉到江既白面前,聲音顫抖地問:

「子曦,你幫我看看,這是三皇子的筆跡嗎,這是他的嗎?」

江既白訝異地拿過信件,端詳了許久後,無措地安撫道:「你先冷靜……」

「是他對嗎?!」顧驍陡然拔高聲音,「我就說為什麼抓不到兇手,為什麼查不到線索,原來是他在背後橫加阻攔!」

他猛地掃落了桌上的書籍和硯台,衣衫濺上了一片墨點,撕心裂肺地吼道:「狗屁的國體安靖,他在心虛什麼?!」

江既白啞然,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些安慰。顧驍痛不欲生,眼淚伴著冷汗大滴滾落,萬念俱灰:「一群達官貴人,處心積慮,就為了讓我的長姐死得無聲無息……長姐她做錯了什麼,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她!」

江既白答不出,只能沉默地抱住他,輕輕拍他的後背。顧驍哭到肝腸寸斷,含糊不清地喊著:

「我悔啊,我想著,爹娘走了,長姐無依無靠……我得掙軍功給她傍身……我不該離開她啊……把我姐姐還給我,還給我……」

我站在一旁,呆望著顧驍哭得像是個孩子,鼻涕眼淚糊了一臉,良久後默默把從棺材裡搜出來的信攤在桌上。

這些白紙黑字的背後,藏著多少人的血淚?

顧驍的姐姐是高門貴女又如何?不也一樣成了上位者的犧牲品。即便有朝一日證實三皇子是兇手,陛下會殺三皇子償命嗎?

不可能。所謂「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」,不過是愚民之言罷了。

如今嘉王與三皇子劍拔弩張,戰火一觸即發。無論誰勝,我都不會讓他登上皇位。

這朝廷已爛到根了,根本殺不盡。唯有徹底掀翻,重築高台,像「新世界」那般,令萬千黎民拾級而上,女子亦可官袍加身,才算公平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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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我所願。顧驍和江既白在京中的眼線源源不斷送來了消息,稱三皇子查明是嘉王屠了平昌侯府後,勃然大怒。為了在黨羽中的威信,他決定快刀斬亂麻,派舅舅靖遠將軍去鎮壓叛亂。

可靖遠將軍明顯不願意接這份差事。要知道,嘉王和三皇子乃一母同胞。這些年,靖遠將軍一族傾注在嘉王身上的心血,比三皇子少不了多少。就這麼徹底廢掉,太過可惜。

於是,靖遠將軍與皇后一併向三皇子施壓,想讓他跟嘉王化干戈為玉帛。此舉令三皇子大為不滿,覺著皇后偏寵嘉王,黑白不分。竟尋了個為病重的陛下祈福的由頭,將皇后軟禁佛堂,不許她再干涉前朝。

靖遠將軍見三皇子如此決絕,心涼了大半,硬著頭皮同意出兵,但只有一個要求,那便是要留嘉王一命。

三皇子表面欣然同意,轉而暗命顧驍隨同,勢必要取嘉王性命,並承諾事成為顧驍升官加爵。

顧驍臨行前,江既白囑咐道:「小不忍則亂大謀,你千萬別跟靖遠將軍起爭執。能退則退,把戰線往北方拉,這樣不容易被斷了援助。」

顧驍連聲應著,轉而偷偷對我說:「其華,我要是回不來了,我姐姐的仇……我是說,你有機會的話,能不能……」

我訝異地打斷了他:「你不會連嘉王都打不過吧?雖說論兵力,嘉王更勝一籌。但就他這個狗腦子,有多少軍功是自己打出來的?還不是搶了部下的!怎麼做,你心裡有數了吧?」

顧驍頓如醍醐灌頂:「你是說……離間計?」

我笑出幾分奸詐:「顧將軍,你好生活著吧,你可有用著呢!」

於是顧驍抱著攪渾水的心態,奔赴戰場。我則紮好髮髻,換上男裝,變成「趙燁」,暗中擴張義軍。

短短數月,我們在周邊的幾座村鎮發起了數次伏擊,殺了幾個欺男霸女的地主老財,打出了些許名望,也添了不少兄弟姐妹,逐漸將山寨蓋了起來。

但,光這麼小打小鬧意義不大。我盤算著,總有一日我們要打一場硬仗,手裡沒有像樣的傢伙事可不行。

我正在發愁,一日夜裡,江既白突然對我說:「其華,農械所的第一批農具問世了,你隨我去看看吧,我有東西要交給你。」

我茫然地隨他去了農械所。只見這裡高爐森立,爐火灼面,鐵星四濺。幾名壯漢赤膊掄錘,砸向通紅的鐵坯,鏗鏘震耳。

我隨手拿起一柄新淬的「開荒斧」,見其刃口寒光流轉,不禁讚嘆道:「真漂亮!」

江既白沖我笑道:「來,還有更漂亮的。」

說罷他帶我走向農械所深處,一位匠人模樣的男子向他點頭示意,悄悄推開一排架子,架子後赫然藏著一道偽裝成石壁的暗門。

暗室幽深,僅靠幾盞掛在壁上的豆大油燈照明。我謹慎地步入,驚見眼前儘是整齊排列的兵器!

長槍槍尖如林,貼牆而立;寬刀反著冷光,靜靜躺在木架上;角落裡,成捆的箭鏃堆積如山,長弩則懸於正上方,皆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式。

我震驚地看向江既白:「從什麼時候開始的?你是真不怕死啊……」

他是怎麼想到,借鍛造農具的由頭,私自鑄造兵器的?

他不怕被人發現嗎?!

江既白依舊雲淡風輕,仿佛在說一件順手而為的小事:「從那天你說,想爭得權利時,我就估摸著啊,依你的心氣,遲早得真刀實槍地打上一仗。所以,我想為你添一分勝算。幸好,三皇子只在乎結果,並不關注過程……」

說著他輕輕點了下寬刀的刀身,發出一聲脆響,宛若嘆息:「我曾經很天真,以為同胞相爭,不過是立場相左。只要推心置腹,便能消弭干戈。直到他們將屠刀揮向平民百姓,我才明白,有些人早已被權欲蝕了心肝,靠吸食民脂民膏活著。與他們論道?呵……」

他回眸望我,目光如淬火的刀鋒:「敵人便是敵人,永遠不要對敵人報以慈悲。手中有刀,他們才會怕。刀砍在身上,他們才知疼。其華,放手去做!」

我良久說不出話來。末了只接過他遞來的刀,鄭重一拜:

「定不負師父所託!」

32

得了這批利器,義軍人馬士氣大振,活動範圍不斷外擴,直抵嘉王與三皇子兩軍交戰的前沿地區。

嘉王仍縮在封地里不願露頭。靖遠將軍派出使臣與之交涉,結果嘉王異想天開地提出,除非三皇子就此退兵,不再追究,更不再提收兵符的事,否則一切免談。

這就沒什麼好聊的了。靖遠將軍只能圍而不攻,想等嘉王徹底耗盡糧草後,自行投降。

而就在這時,江既白把從縣衙搜出來的帳簿送到了嘉王手上。這裡頭明明白白記載著臨西知縣貪了多少賑災銀,又給了三皇子的黨羽們多少「好處」。

嘉王的聰明才智短暫地回了爐,就此大肆宣揚,打起了輿情仗。因過於有理有據,令文武百官不得不信。

一時間,質疑之聲甚囂塵上。起先,三皇子尚能辯稱,此乃嘉王蓄意構陷,意在動搖軍心。豈料,又一記驚雷驟降,竟有人密告,陛下並非病勢纏綿,實為三皇子幽禁深宮!

滿朝譁然,不少老臣以死相逼,求見陛下,卻遭三皇子橫加阻攔,坐實了他心裡有鬼。

於是朝臣們頻頻罷朝抗議,更有人提出,三皇子與嘉王同室操戈,足見皇后教子無方。不如改立賢妃所出的七皇子為儲君。七皇子雖年幼,但質樸勤勉,頗具仁君之風。

這等言論著實激怒了三皇子。他先是殺了幾名直言進諫的朝臣,後軟禁了賢妃母子。

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,不僅應驗了「殘虐無道」的指控,更令剛被按下的宗室子弟們蠢蠢欲動,想先下手為強。

於是,京城亂成了一鍋粥。三皇子焦頭爛額,連發八百里加急讓靖遠將軍儘快解決掉嘉王,否則問罪其家眷。

靖遠將軍沒想到這小子殺紅了眼,連自家人都不放過,硬著頭皮發動了攻城戰。

城池久攻不下,雙方打得兩敗俱傷。顧驍趁機送來密信,說他已經嘗試離間嘉王麾下的得力幹將,只是對方礙於「忠義」,遲遲沒下決心。

戰局拖不得了。三皇子得嚴防再生宮變,很快會命靖遠將軍班師回朝。而一旦讓嘉王有了可乘之機,兵鋒所及,恐致生靈塗炭。

我和老丁帶人在周遭探查許久,尋找再推動戰局的機會。終於,功夫不負有心人,一日清晨,老丁和幾個弟兄在山崖附近放哨時,無意中兩名戎狄使者與嘉王麾下密談良久,互易信物為憑。

我們當機立斷,捉住了這群人,取得嘉王通敵叛國的鐵證,交給顧驍。

顧驍憑此立下大功,並將此事傳得盡人皆知。霎時間,嘉王遭了輿情的反噬,軍心渙散,當日便有數名副將率兵出走,向顧驍投誠。

與此同時,嘉王糧草殆盡,終於被逼上了絕路。他依舊相信江既白這位「軍師」能救他於水火之中,發來了求援信。

江既白措辭懇切地勸嘉王退守至沽陽關,那裡是嘉王軍的根基,且良田肥沃,易守難攻。但,需得提防三皇子繞後奔襲。不如走捷徑,取道鷹愁峽,伺機反擊。

嘉王信以為真,即命部下棄城南撤,直奔鷹愁峽。

殊不知,早在嘉王收到消息前,顧驍已向靖遠將軍進言,稱嘉王很有可能會退至沽陽關。一旦他龜縮進關內,會大大拖延戰局,對三皇子更為不利。不如在通往沽陽關最近的路線上,鷹愁峽伏擊,生擒嘉王。

靖遠將軍心裡正犯嘀咕,覺得顧驍不安好心。可架不住顧驍暗地裡讓人在軍中四處挑撥,說顧將軍年輕有為,乃朝廷里炙手可熱的新貴。這回要是真能生擒嘉王,定得三皇子器重。等三皇子登了基,顧將軍就是心腹重臣,風頭定會蓋過日漸蒼老的靖遠將軍。

靖遠將軍本就遭三皇子脅逼,舅甥間已生縫隙,被這麼一激將,當即命顧驍率兵作側翼支援,由他自己親率精兵捉拿嘉王。

於是,在逼仄的鷹愁峽,試圖「伏擊」的嘉王,和試圖「圍堵」的靖遠將軍狹路相逢。雙方皆大驚失色,避無可避,只得開戰!

33

鷹愁峽內,雙方兵馬在狹窄谷地中絞作一團,殺聲震天,陣型大亂。

嘉王憑著蠻力殺出一條血路,直抵靖遠將軍馬前。舅甥二人打得難解難分,很快全掛了彩。

靖遠將軍確實老了,吃力地後退數步,頻頻看向身後,怒聲質問:「顧驍呢?!顧驍的側翼軍何在!」

豈料,就在他分神之際,嘉王覷見破綻,刀光一閃,狠狠將靖遠將軍劈落馬下!

靖遠將軍萬沒想到昔日疼愛的外甥竟如此狠毒,圓瞪著眼含恨而終。嘉王正沾沾自喜,一支箭破空而來,嗖地射中他的右眼,劇痛讓他嘶吼墜馬,捂著眼睛直打滾。

我站在高山上,欽佩地沖老丁一抱拳:「厲害!」

老丁憨厚地嘿嘿笑著:「俺曾經是個獵戶咧!唉,為了找被拐走的閨女,俺被青樓的打手打斷了腿,流落街頭,成了乞丐……」

說著他點燃了旱煙,側耳聽了聽山下的廝殺聲,問:「俺閨女回不了家了,那群畜生把她害死了。大當家的,俺跟你混,就想求你一件事,若有一日你得償所願,讓那些個吃女人的玩意都消失,讓閨女們都能回家吧。」

這是老丁頭一次向我說起他的過去。我知道,他不需要縹緲的承諾,而是再次點燃那日燒毀了「胭脂巷」的火把,讓火勢蔓延至九州各地,燒個徹徹底底。

這時,我發覺嘉王正在部下的攙扶下,步履蹣跚地往後撤,當即沖老丁使了個眼色。

老丁興奮地把煙灰磕在腳底,回身沖眾人大吼道:

「拿好傢夥事!沖!!」

眾人自山坡呼嘯而下,煙塵蔽日,驚起林間鳥雀。嘉王惶恐抬頭,正對上我的刀尖,剛要抬手格擋,就被密集的弩箭射成了刺蝟,倒地不起。

我踏過他,喊著「投降不殺」,直撲殘軍。

這仗本就打得糊塗,現在雙方上將皆死,士兵們哪還有鬥志,紛紛扔了兵器,跪地投降。

我無心趕盡殺絕,見剩下的凈是些普通的兵卒,收繳了他們的武器後,朗聲道:「爾等窮苦出身,莫要再為狗官賣命,速速歸家吧!」

隨後,老丁帶人利落地把散落滿地的兵器全斂了起來,綑紮好後扔上馬背。

我挑了匹合眼緣的駿馬,騎著它踏過滿地狼藉。顧驍帶著軍隊「姍姍來遲」,神情複雜地瞥了一眼靖遠將軍的屍首,強擠出笑來:「其華,我沒有退路了,願與汝共進退!」

說罷,他忽然接過自懷中掏出一面紅旗,迎風展開,回身沖部下們高聲道:

「諸君聽令!自今日始,我部與義軍弟兄合兵一處,共擎『華』字赤幟!清君側,誅奸佞!」

說著他振臂一揮,紅底墨字的「華」字大旗倏然展開,灼灼躍於風間。

我有些不知所措:「怎選了這個字……」

顧驍老神在在地沖我眨眨眼:「不僅因為你名字裡帶個『華』字,還因為,你師父對這個字情有獨鍾。」

34

趁著靖遠將軍和嘉王雙雙慘死的消息還未傳至京中,我與顧曉打著「勤王護駕」的旗號揮兵北上,突襲周遭城池,搶占糧道。

然而,各地受災情況遠比我所知曉得要嚴重得多。因產糧地洪澇欠收,許多糧食短缺的地區已經餓死了數以千計的百姓。當地官吏卻為了烏紗帽掩蓋災情,照舊日夜吃喝玩樂,毫不作為。

不但如此,為防屍體傳播瘟疫,他們竟把尚有一絲氣息的百姓驅趕至城外,和死屍堆在一起,集體焚燒。滿地焦屍蜷縮如炭,扭曲如鬼,宛如一幅地獄圖騰。

幸好江既白有先見之明,早早備下了預防瘟疫的草藥。我們殺入城中後,將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梟首示眾,大開糧倉,四處布施,為百姓分糧施藥。

江既白則扮作郎中,四處教導百姓如何預防瘟疫,還親自為患病的人熬藥。

接連忙了數日,他虛弱到說話都輕了許多,坐在營帳里闔眸假寐。聽見我喚他,勉強坐正身體,為了斟了杯茶。

「喝杯熱茶暖暖身子。」他越發畏寒,過緊大氅輕聲問我,「戰況如何?傷亡嚴重嗎?」

我猛灌一口熱茶,答道:「順利得很。守將見我等兵鋒,紛紛棄城而降。百姓更是主動開門,迎我軍入關。」

江既白卻不見喜色,又道:「其華,由此可見,我朝武備廢弛,為官者多尸位素餐。他日你若執掌大權,切記欲攘外,必先靖內。」

我深以為然:「確是如此。只是我沒什麼根基,僅仰仗江、顧兩家,恐難令群臣信服。若逢外敵叩關,皇親國戚們趁機逼宮奪位,很棘手。」

江既白若有所指:「皇帝子嗣不豐,除卻嫡出的三皇子與嘉王,七皇子最得聖心。其生母賢妃出身清流,門第尚可,並無實權。最重要的是,七皇子年幼,今不過六歲。」

我明白了他的用意:「你是說,讓我暫時扶持七皇子,挾幼主以令朝堂?待驅除外敵,再圖後計。」

他點點頭:「正是。其華,你須謹記,我並非要你將權柄拱手讓人,兵、政、財,此等國器,務必牢牢握於掌心。你與歷代掌權者皆不同,出身寒微,又是女子,前路註定更為艱險。你要穩紮穩打,千萬不能操之過急……」

我認真地聽著他的教導。他向來如此,走一步想三步,始終憂心忡忡地皺著眉頭,預計了所有最壞的可能,卻全是建立在我會率義軍一路殺進皇宮、改朝換代的基礎上。

不知過了多久,營外下起了初雪,遠方傳來了號角聲。我只得起身,重披戰甲。

他忽然喚住我,把幾本寫完的書擱在桌上:「其華,可惜我才疏學淺,能教給你的只有這麼多了。打江山易,守江山難,日後你若再無法從書本中找到答案,不必慌張,該輪到你自己書寫答案了。」

我半開玩笑地問:「師父,說了這麼多,你就從沒想過,我要是輸在半路上了呢?」

他笑眯眯地搖搖頭:「不會。其華,人民不會輸。」

我怔了怔,旋即亦綻開笑容,跨上戰馬,奔赴戰場。

是啊,人民不會輸。哪怕我死了,百姓中總會再出現第二個人,帶他們去抗爭不公正的命運。

所以,沒什麼可怕的。

恰有雪花飄落至我肩頭,我於陣前勒馬回望,義軍將士們不分男女老少,皆頭纏紅巾,手握長槍,雙眸炯炯。

我想,江既白口中的「新世界」依舊很遙遠,但我好像抓住一點它的影子了。

只是我要學得還有很多,還得勞煩他多教導我一段時日。

然而,等我再從戰場上下來,迫不及待地想向江既白彙報戰況時,卻發現他孤零零地平躺在草蓆上,氣息微弱,唇色褪盡,只餘下一抹極淡的灰,面色則比雪都要蒼白。

……

燭火幽微地跳動,滿帳黑影搖曳,郎中們束手無策地圍著江既白,竊竊私語。

我攥著他的手。他的指尖涼得驚人,只余掌心一丁點溫度,微闔著眼,眼睫輕顫,似是陷入了一場悠久的夢。

我忘了,這個病秧子的命,是「借」來的。

老天爺對他總是太過吝嗇,施捨些幸運,就會索取等價的報酬。

35

江既白的病情急轉直下,清醒的間隔越來越長。

他似是在抗拒著什麼,不時攥緊拳頭,夢囈地說著不成句的話。偶爾醒來,會喊一聲我的名字,聽見郎中說我安然無恙,只是在忙,便再度睡去。

戰局變幻莫測,我不敢停歇,等夜深人靜了,才能在他身邊靜坐一陣,仔細讀他留下的書,盼著他能突然醒來跟我說幾句話,卻總是錯過。

時至深冬,戰線推進速度大幅減緩。我們隔江與朝廷軍對峙,駐紮在了江岸附近的山谷里。百姓們自發送來了木炭和棉衣,令這個冬天還不算太難捱。

我站在山坡上俯瞰江岸,顧驍縱馬前來,沉聲道:「暗樁來報,對面主帥是個新貴,叫劉嶸。我對他有所耳聞,他雖出身將門,但沒上過戰場,只會紙上談兵。不過……他的兵力是我們的兩倍有餘,需得小心。」

我思索片刻,問道:「京中如何了?硯青有消息了嗎?」

顧驍遲疑地回答道:「硯青無礙,但是很難脫身。現在三皇子如驚弓之鳥,大肆清洗異己,令朝堂烏煙瘴氣,人人自危。宗室中,又有數人『意外身亡』,三皇子可真是六親不認了。」

我不禁冷笑:「他的棋子讓我們消耗得差不多了。劉嶸接下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仗,估摸著是被逼的。他現在,也是一隻驚弓之鳥,稍微撥弄兩下,他就會怕。」

於是,我命暗樁散播消息,說御史已在京中參劉嶸擁兵自重。

恰逢三皇子為保自身無恙,剋扣前線戰士糧餉,致使軍中人心浮動,主將疑懼,又不敢貿然出兵,只能頻頻派爾刺探我方底細。

我明知道軍中有細作,卻沒聲張,而是將沙土偽裝成糧草運進兵營,故意讓細作窺見。同時,放出流言「義軍得豪紳暗助,糧足兵精,只待朝廷軍疲。」

對面主帥更加惶恐不安,自感再拖下去對他們更加不利,竟在一日寒夜,令精銳渡江突襲,想打我們個措手不及。

然而此時正值隆冬臘月,江面半凍,舟楫難行。對方士卒被迫破冰開路,稍有不慎便墜入冰窟,鐵甲裹身,頃刻沉沒。未戰,江心已枉死無數。

待其殘部狼狽登岸,已成強弩之末。我率伏兵現身,朗聲道:

「朝廷棄爾如敝屣,驅爾赴死!放下兵器,入我營來!熱湯暖帳,烤火活命!」

灘頭一片死寂,唯聞寒風嗚咽。凍餒之卒面面相覷,眼中儘是求生之意。

很快,兵刃墜地之聲連綿不絕,戰俘們紛紛棄械受縛,隨我軍入帳取暖。

這場敗仗令朝廷軍主帥劉嶸更為恐慌,既怕三皇子問罪,又不敢再度出兵,只能消極怠戰,致軍心渙散,很快就與幾位副將起了內訌。

而就在這時,一位「信使」竟跨過朝廷軍的陣線,來到我軍營前,呈上了一封密信。

展開信箋的一剎,我止不住激動到指尖發顫。這是硯青的筆跡,我絕不會認錯!

硯青說,三皇子迫切地想轉嫁危機,誣陷起義軍勾結戎狄人,意圖分裂我朝。又命兵部尚書率一萬騎兵增援劉嶸,力求扭轉戰局。

於是,她乾脆魚死網破,散播了三皇子毒害江太傅的證據,並指出江太傅病重時的症狀,與陛下纏綿病榻時的情狀如出一轍,暗指陛下亦受三皇子毒害。

如此一來,三皇子已徹底眾叛親離,遭朝臣群起而攻。各宗室子弟更是師出有名,接連發動宮變,令三皇子分身乏術。

信的最後,她只簡短地留下了一句:

「此身微末,不足掛齒。唯願吾妹其華與公子既白福壽綿長,開萬世清平。」

36

我如墮寒窖,忙問向送信人:「你是誰的人?怎麼把信送過來的!」

那信使長得瘦小,佝著背直勾勾盯著我的面龐許久,忽然問:「你是女人?」

她聲音纖柔,不似男子。我一怔,旋即看向了她的脖頸,沒有喉結,她也是女子!

信使退後半步,向我和顧驍行禮:「請二位將軍放心,我家主子既能將這封信送至將軍手中,亦能保下寫信之人。」

我眼前一亮:「她現在在哪?」

信使答道:「仍在京都,不必掛懷。」

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:「那,你家主子要什麼?」

信使又一行禮:「與將軍所圖一處,勤王護駕,匡扶明君。」

這時,顧驍突然認出了她,不禁愕然:「你是……相府千金的大丫鬟吧?春日宴上,我見過你。所以,你的主子是丞相,還是你家小姐?」

信使沒有否認,只道:「我家主子一心報國,奈何身不由己。望二位將軍仔細斟酌,尊宗室血胤為君,方是名正言順、民心所系。若行僭越,恐生大亂。」

我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,相府保下硯青,親自將這封信送到我手中,既是投誠,又是威脅。

看來,丞相和一群維護皇室的朝臣們已經被逼到了懸崖邊上。三皇子徹底失控,皇帝生死不知,宗室子弟圍著皇位打得血流成河。這樣下去,恐怕亡國在即。

所以,丞相只能鋌而走險,暫與義軍結盟。讓我們的假勤王變成真勤王,先保證讓皇室血脈繼位,再做打算。

這與江既白的提議不謀而合。於是我直截了當地對她說:「告訴你家主子,我對皇位不感興趣。」

我說的是大實話。我要的是能扭轉乾坤的能力,皇位,只是一件稱手的工具。

信使難掩喜色地又對我們恭維了幾句,由我的部下引入側帳休息。

顧驍迫不及待地問我:「她的話有幾分可信?」

我凝視著手中的信,緩緩搖首:「我也不知道。不過沒關係,我會讓他們假戲真做。」

我們與朝廷軍對峙到了春季,期間不停壯大隊伍,廣納有識之士,名聲愈發響亮。

反觀朝廷軍,因盼不到糧草,內部已分裂成兩股勢力。劉嶸不敢放棄正面戰場,主張死守江畔到底。然而其副將已看透三皇子自顧不暇,不可能再支援他們,干守著只能坐吃山空。

於是,幾名副將發動兵變,試圖奪取軍隊的指揮權。劉嶸無力應對,乾脆率親部出逃。

然而他沒逃出多久,就驚恐地發現,江水已化凍,我軍神不知鬼不覺地渡了江。

劉嶸沒有反抗,反而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,束手就擒。

我們乘勝追擊,率輕騎突入敵陣腹心。朝廷軍將領仍爭執未休,混亂一團。最終被我軍輕而易舉地衝散了陣型。帥旗在亂軍中頹然落地,潰卒棄甲互踐,數萬大軍頃刻崩散如沙。

經此一戰,三皇子再無法組建出像樣的軍隊,與我方正面對抗。我們一步步逼向京都,義軍所過州縣,百姓攜糧秣投軍,青壯爭相入伍。

每攻下一座城池,我就會去跟江既白報喜,期待著他能像以往那般不吝辭藻地夸上我幾句。

可他許久不再甦醒,只有把手放在他的鼻翼下,才能感覺到微弱的呼吸。

他已形如枯槁,幾乎灌不下去任何食物。我甚至不敢再觸碰他,總覺得他已化作一隻繭,將腹中經緯盡數吐作錦繡文章,徒留一具蟬蛻般的空殼。

度春秋輪轉,當我們的鐵蹄即將叩響京都的城門時,江既白終於醒了。

他雙目空洞,仿佛在眺望極遠的未來,聲音細若遊絲地問:

「我們……成功了嗎……」

37

守城將領仍不願投降,與我方僵持不下。

顧驍前去叫陣,我則守在江既白的身邊,附耳聽他在說什麼。

他不太像是在跟我說話,而是在跟他的「同志」交談,話音破碎,組不成完整的句子:

「可惜啊……那些書沒保住……」

「孩子們怎樣了……未來的學校……肯定很明亮吧……」

「說不定……窮人家的孩子……不用交學費了……人人有書念……」

我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指:「師父,是我,師父,求你再看看我,我們兵臨京都了。」

江既白的眼珠轉了轉,眸底似是遺落了一粒星光:「我做了個夢……去了個……很糟糕的時代……但又不算太糟糕……我遇到個小姑娘……其華……其華……多好的名字……」

他緩緩呼出一口氣,胸膛幾乎沒了起伏:「我……我騙了她……我說我去過新世界……唉,我騙了她……可惜我只是個教書匠……能教給她的……太少了……」

不安席裹了我全身,我止不住哀求挽留他:「師父,你別走,我還有很多不懂的……」

江既白似是聽懂了,攢著這口氣,沒有再說話,只久久地望著我,眸心慢慢映出了我的模樣。

我咬牙衝出馬車,策馬至陣前。抬首看向守城將領,他是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軍,居高臨下地看向我,久久沒有挪開視線。

我高聲喊道:「請老將軍開城門,我等只為清君側,不犯民宅,不傷百姓!」

老將軍似是有所動搖,手抬起又放下。恰在這時,一人急匆匆地登上城牆,與他低聲交談了起來。

片刻後,老將軍似是受了劇烈刺激,趔趄了半步,扶住城牆,頹喪地抬了抬手。

城門緩緩開啟。我軍整齊劃一地湧入城中。大街上靜靜悄悄,百姓們藏在家中透過窗縫偷偷張望。

我等一路急行,踏地聲如戰鼓隆隆。遠處,皇宮的琉璃瓦頂已清晰可辨,朱漆宮牆在獵獵紅旗下黯然失色。

宮中守衛少說也有千人,但很快在義軍的鐵蹄下敗下陣來,紛紛棄械跪在御道兩側。

行至正殿前,一眾赤手空拳的老臣正等在那。為首的正是丞相,向我與顧驍不卑不亢拱手行禮:「二位將軍,請隨我等前去護駕。」

我沒有動,詰問道:「硯青呢?」

丞相定定地打量著我,遲疑地說:「請將軍信守諾言,護駕要緊。」

我與顧驍交換了個眼色。我們兵分三路,顧驍率軍搜尋三皇子,老丁帶人守住宮門,我則和一干精銳隨丞相去找被軟禁的皇室中人。

丞相急不可耐地帶我等來至皇后的寢宮前。殿內靜靜悄悄,殿門緊閉,無人應答,只能撞門進去。

然而,大門被撞開的一剎,迎面襲來的是濃重的血腥味。定睛一看,正前方屏風前,一位宮妃模樣的女子仰倒在地,唇邊凝著黑紫血痕。

一名男童蜷在她懷裡,面頰浮著不祥的絳色,像熟透的漿果墜在雪地上,手邊是仍殘留著藥渣的瓷碗碎片。

丞相和老臣們驚惶失措地沖向屏風後,皇帝正躺在榻上,龍袍廣袖垂地,微張著嘴,有進氣無出氣地吐出最後半句話:

「孽畜啊……殺了老三……殺了那個畜生……」

然後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,咽了氣。

老臣們絕望地嚎哭成一團,喊著「臣等來遲」,悶頭就要往柱子上撞,被攔下後,趴在地上泣不成聲。

在老臣們的哭訴中,我才意識到,外頭的那兩具屍首正是賢妃和七皇子!

這可麻煩了,適合當幼主的七皇子已死,該如何穩住朝堂?

突然,一道嘶啞的歌聲自側方傳來。繼而一名女子搖搖晃晃地走出,赤足踏過地上的白瓷碎片,哼了兩句不知名的曲調,瞪著我們拍掌大笑:

「你們來啦?哈哈,你們來殺那個孽障了?哈哈哈……」

38

她衣衫華貴,金釵歪歪扭扭地懸在半散的髮髻上。丞相等人驚愕地瞪著她,顫巍巍地喊了聲:「皇后娘娘?」

這瘋女人竟是三皇子的生母,當今皇后。她在屋裡轉了半圈,猛然看向皇帝的屍首,似是受了驚嚇,跌坐在地,捂著臉哀哭道:「我的兒啊……兒啊……你怎能如此啊……」

無人知道她在哭哪個兒子。我煩躁地環視一周,剛要轉身,瘋皇后突然厲聲喊道:

「陛下和江太傅都是我殺的!放老三一條生路吧!」

說罷,她竟突然撿起瓷碗碎片,割向脖頸!

幸而一名義軍兄弟反應迅速,一腳踹開了她,奪下瓷片,將她牢牢捆了起來。

瘋後尖叫哭喊不停。我深吸一口氣,強定心神,命人即刻封鎖殿門,闔宮搜查,確保皇帝沒有留下遺詔,凡帶墨跡的絹帛,半片不留。復疾步去尋顧驍,與他商議此事。

顧驍調查三皇子的下落許久,終於從一名宮人口中得知,三皇子自地道逃向了西邊的昭德門。當即率兵追了上去。

不消多時,我與顧驍從兩麵包夾,圍住了逃至後山獵苑的三皇子。他已窮途末路,身邊只剩幾名忠心耿耿的護衛。見已無路可逃,用劍指著我挑釁道:

「我認得你!江家的小丫鬟,我早就覺得,江既白時刻把你這來路不明的孤女帶在身邊,是有所圖謀。只是我萬沒想到,他圖的居然是皇位!」

我低聲對顧驍說:「皇帝駕崩,七皇子被鴆殺,咱手中無籌碼了。儘快殺了三皇子,遲則生變。」

顧驍握緊長刀,示意部下縮小包圍圈,同時問出了梗在心裡的那個疑問:

「是你,害死了我姐姐?」

三皇子輕蔑地嗤笑道:「是你們顧家太貪心,不會審時度勢。自你父親離世,顧氏江河日下,幫不得我什麼。若你姐姐主動解除婚約,我也不至走這一步棋……」

顧驍悲憤交加,怒罵道:「你還是人嗎!你明知長姐她心悅你!」

「那又如何?」三皇子滿不在意地打斷了他,「奪嫡之爭,向來是你死我活!我連恩師都殺得,怎可能被兒女情長絆住腳?」

他頓住,自嘲道:「唉……我也有看走眼的時候。硯青,那個賤婢,居然敢背叛我!呵,她定然逃不出兵荒馬亂,說不定已經被踏爛成泥了吧?」

我暗暗調試著手中的弩箭:「你為何要殺江太傅?」

三皇子冷哂道:「我也不想的,可他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。我不過是想借科場培植黨羽,他卻非要揪著不放!無法,只能忍痛舍了他。」

說著他反而悲憤地指責道:「是他逼我的!說什麼對我寄予厚望,都是騙人的!在他心裡,我永遠比不上先太子!」

真像啊。我面無表情地凝視著他。他可真像陳守禮啊,時刻埋怨著他人,仿佛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「苦主」。

這樣的人,怎麼就死不絕呢?

三皇子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,把劍架在脖頸上,恨恨地掃視著我與顧驍:「這天下,到底是姓顧,還是姓江?哈,孤,拭目以待!」

說罷他作勢要自刎。然而,我臂上的弩箭更快一步,嗖地釘入了他的眉心!

三皇子的額頭炸開血洞,手中長劍應聲落地,他眼珠暴凸釘在我臉上,不甘地抬起手:「流民……賤種……也配……」

咕咚一聲,他向後傾倒栽進了荷花池,鮮血迅速染紅了池水……

39

三皇子的死,令這場戰役終於告一段落。

我們借皇后的之口,親證其子三皇子弒父弒君、殘害忠良、戮殺手足之罪。樁樁件件,罄竹難書,引得百姓唾棄。

爾後,我自封攝政王,顧驍為護國大將軍,艱難地撐起了朝廷的運作。

如我所料,朝臣們雖然不敢明著反對執掌兵權的我和顧驍,卻以我非宗室血脈,且是女流為由,拒不承認我自封的攝政王身份。

與此同時,那些在皇權傾軋中倖存下來的宗室子弟們,更是將我與顧驍貶作意圖顛覆正統的反賊,檄文四散。

只是,他們與三皇子那場慘烈的奪位之爭早已耗盡了最後的氣力,如今空有叫囂,卻暫無手段掀起實質風浪。

我心中瞭然。縱是我在刀光劍影里贏了這一仗,想撼動這腐舊的世道鐵律,前路遠比沙場征伐更為崎嶇漫長。

我把江既白安置在宮中,請太醫為他醫治。然而太醫皆戰戰兢兢地對我說,依照江既白的脈象,他本不可能撐到現在。強行醫治,只會徒增痛苦。

我無法接受。明明江既白的掌心還有溫度,跟他說話,他偶爾會含糊不清地回應一兩聲,怎麼就只能等死了呢?

我將丞相召入大殿,用最後的耐心對他說:「把硯青交出來。」

丞相算是被綁來的,不悅地挺直腰板,負手冷睨向我,一言不發。

我一抬手,護衛當即將丞相的長女帶了上來。她驚恐地帶著哭腔喊道:「爹,爹!你就把她放了吧!」

丞相頓時戟指怒目:「你,卑鄙無恥!為了一個奴婢,居然以我相府嫡女為質……」

我冷笑著將一封信摔在他臉上:「丞相,先看看這個吧。」

丞相拿起那封信一看,頓時冷汗淋漓。這是從平昌侯府中搜出來的證據,信中明明白白寫著,平昌侯曾向丞相舉薦了一名幕僚,讓他多行方便。

「科考徇私舞弊案,到底牽扯了多少重臣,你心裡有數。」我的語氣鍍上了一層殺意,「唯一清白的,是江太傅。唯一因此而死的,也是他!」

我頓了頓,譏嘲地哼笑一聲:「你看不起的奴婢,能叫你用來換皇帝的命。你看不起的賤民,殺了兩個尊貴的皇子。丞相,你眼中的三六九等,未免太可笑了些。」

丞相臉上血色褪盡,訕訕地說:「我真沒想害死江太傅……同窗之誼,縱有爭執,何至於此?朝廷,朝廷這是折了一柱石啊……」

他閉上眼,無奈地長嘆一聲:「硯青姑娘被小女藏在了別院……」

我終於如願見到了硯青。她見到我的一剎,猛地撲了過來,緊緊摟住我喜極而泣:

「你成了!其華,你成了!」

我撫摸著她瘦削到硌手後背,顧不上旁的,拉著她去見江既白。

推開殿門時,江既白正側躺在榻上,吃力地往門口方向張望。瞧見硯青來了,用我從未聽過的孩子般的語氣說:

「姐姐,爹來接我了。」

40

硯青跌跌撞撞地撲至他身邊,緊攥著他的手,語無倫次地說:「怎麼、怎麼瘦成這樣了?不行,不行……」

江既白放平身子,久久地凝視著硯青的臉,眼中流轉著依依不捨,呢喃道:「別哭……別哭……你好好的……我去將來等你……」

硯青嚇得直哭,不停用掌心摩挲他的額頭,想捂熱他。江既白咳了兩聲,目光越過她看向我,忽然溫和地笑了,又變回了我熟悉的那位穩重的師父,虛弱地沖我招了下手:

「其華,來……」

我雙腳如灌了鉛,艱難地一步步挪了過去,就聽他小聲道著歉:「對不起,其實我不是……」

「我知道。」我掐著掌心,盡力保持平靜,「師父,告訴我你的真實名姓吧。」

我早就猜出他不是真正的江既白,而真正的江既白可能在兩年前墜馬時就「死」去了,被一個異世之魂占據了身體。剛剛他短暫地來道了別,又離開了。

時至今日,我仍不知我的師父姓甚名誰,長什麼模樣。倘若他要回他的「新世界」了,日後我該如何尋他?

「我的名字不重要……」江既白輕嘆一聲,「其華,你們怕是會很辛苦……我有幾句交代,你權且聽著,斟酌而行……」

他的聲音太輕了,我只能把耳朵貼在他嘴邊仔細聽。

「設直隸監察院,擇寒門學子……首要查田畝隱報……清丈完成前……暫緩新賦……」

「豐年官價購餘糧,荒年借種於佃農……」

「許瓷器、織工自營作坊……官衙只抽十稅一……十年內不增……」

「還有……新增農、工、算三科……」

他似是喘不上氣來,微張著嘴努力呼吸著,眼中滿是擔憂,用最後的力氣囑咐我:「不要……急於求成……其華,其華……記得留退路……做不成,不要緊……你們都要長命百歲……」

他放心不下我以及這個朝代,所以,我不該哭,我該沉穩地向他保證,一切有我。

可眼淚偏偏在這時衝破了枷鎖。那日錯過了母親最後一面、永遠不敢猜母親為何要向她道歉的女孩,終於在這一刻學會了如何哭泣。

我沒出息地嗚咽出聲,不停重複著:「不要道歉,求你了,我該怎麼去找你啊,我要去找你……」

江既白努力抬起手,想為我拭去眼淚,終究無力地垂下,輕聲說:「其華……不要來找我……去更遠的地方……」

他的聲音薄如蟬翼,倏地被風吹散了。

房間中仍瀰漫著厚重的湯藥味,仿佛我們仍如往昔一般坐在藥爐前,伴著悠悠的白煙,談笑風生。

我維持著俯身的姿勢,耳朵還貼在他驟然安靜下來的頸側,固執地等著那本該有的年輕的搏動。

可什麼都沒有了,只剩一片死寂,吞噬了他剛剛說話時帶出的熱氣。

殿外傳來了顧曉壓抑的哭聲。他不知何時早已站在了殿外,卻遲遲沒有入內。

良久後,硯青猝然沙啞地號啕起來。她不甘心地搖晃著江既白,喊他的乳名,讓他起來,去做功課,去練書法。他太年輕了,不應當就這麼歇下了。

然而江既白太累了。他安靜地合著眼,眼尾微紅,噙著一絲惆悵,離開了誤入的世間。

41

江既白離世後,按照他早已留下的遺囑,喪事一切從簡。

硯青說,不管是真正的江既白,還是我師父,都喜歡安靜。將他葬在江氏的祖地便好,那裡是一片竹林,且依山傍水,他一定會喜歡。

我不敢苟同。安靜?江既白跟我在一起時話多得很,有時候絮叨到讓我犯困。

硯青卻說,那是因為你是他的學生,他在你身上看見了「希望」。

我還是耿耿於懷。江既白像是做了一場綺麗的夢,又這場夢講給我聽,令我信以為真。然後他抽身走了,打碎了所有的美好,露出血淋淋的現實,讓我每每想起與他在一起的日子,恍若翻開了一個結局註定是分離的話本子。

江既白下葬後不足一個月,半數重臣向我發難,要我還政於宗室血脈。

他們推出了膽小怕事的六皇子睿王。這位小皇子才十三歲,戰戰兢兢地往大臣們背後躲,被拉到我面前的一剎,竟哇地哭了起來。

老臣們萬分尷尬,十分嫌棄。但仍咬死不鬆口,拿出長輩的架勢,輪番對我說教。

就在這時,硯青突然挺著「大肚子」走入大殿,扶著腰,慢條斯理地對朝臣們說:

「我這肚子裡的,是三殿下的子嗣,亦是你們心心念念的,正統的皇室血脈。」

眾臣譁然,不敢置信地盯著她那高聳的腹部,七嘴八舌地質問道:「這是……三殿下的孩子?你、你、你如何證明!」

硯青乾笑一聲:「丞相嫡女可為我做證。」

話音落下,丞相與他的女兒結伴前來,悻悻然地環視群臣,艱澀地說:

「確實是……三殿下的孩子……不然兵變之日,我也不會將她藏入府中……」

我清了清嗓子,壓制住議論紛紛的眾臣,撫摸著硯青的「肚子」,笑出幾分陰森:「雖然,孩子的生父惡貫滿盈,但這孩子是無辜的。待他降生,還請諸位多加呵護。」

其實,硯青根本沒有懷孕,只是將軟枕綁在了肚子上。

既然他們口口聲聲「忠君愛國」,定要論個「正統」,那便還他們一個宗譜可驗「皇子」。若再敢置喙,便是心懷叵測,其心當誅。

至於丞相,我握著他貪墨的實據,足以令他身敗名裂。更何況,他比誰都怕滿朝知曉,當初是他親自放「反賊」入京都。這般首鼠兩端,脊梁骨早該壓彎了。

朝臣們自然不信,但殿內湧入了兩隊侍衛,手持長戟,虎視眈眈。

於是他們只能打碎牙往肚裡咽,灰溜溜地散了。睿王痛哭流涕地向我求封地,我沒應許,命他困守京中王府,不得離京。

最終,硯青「十月懷胎」誕下的「皇子」,被力排眾議,封作太子。

其實,這孩子是老丁撿來的棄嬰,天生愛笑,瞧著團團喜氣。

42

朝臣針對太子身世的攻訐從止歇。直至太子的周歲宴,戎狄犯邊,勾連數位郡王,欲裂分我朝疆土。

我朝陷入了長達數年的戰亂。顧驍常年駐守邊關,我坐鎮朝廷,與諸多幕僚一步步推進著改革。

我敕令各地官員,封閉所有秦樓楚館,禁絕人口買賣,永革賤籍。凡在籍樂戶、娼妓,願從良者,皆賜返鄉川資,或由官媒登記,准入織造局、繡坊等官營工坊勞作謀生。

老丁和義軍兄弟們依舊是我的「眼睛」,在監督各地官員是否執行得當的同時,為我遴選隱於鄉間和市井的人才。

一份份擢升的敕令越過那群老臣,落在年輕的官員身上。他們資歷尚淺,但遞上來的條陳直指積弊,如同砸入死水中的石子,泛起層層漣漪。

「廣開言路」的詔書貼遍了州府縣衙。宮門外立起了御門銅匣,無論士農工商,皆可投書言事。一個在田埂里摸爬滾打半輩子的老農,因獻上應對春旱的土法,被召入戶部;南城布莊那位號稱「鐵算盤」的女掌柜,被請進了戶部;工部則收下了一位巧匠,隔年便獻出了改良紡機。

起初,老臣們對此嗤之以鼻。然而,新面孔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朝會上,並逐漸開始左右廷議的方向。老臣們引經據典的駁斥,有時竟被幾筆清晰的數目或一件新制的農具壓了下去。

太子十歲那年,舉行了登基大典。我牽他步上玉階,這孩子自幼受硯青教導,眼神清亮,舉止沉靜,長於深宮卻未失赤子之心,偶爾能在他身上窺見江既白年幼時的模樣。

也正因他是個好孩子,他還有更廣闊的世界,不該被困死在這方寸間。

行至御座前,他轉身,穩穩捧起玉璽,聲音清晰傳遍大殿:「朕年幼,不堪重負。今禪位於攝政王,望諸臣工盡心輔佐。」

語畢,他將玉璽穩穩遞向我。殿內一片寂靜,只有衣料摩擦的窸窣聲,無一人出言反對。

我終於坐上了那至高之位。詔告天下,改元更始,國號定為「華」。

階下,文武百官,舊面孔中穿插著新面孔,其中不乏有一群昂首挺胸的女官。而當女子立於朝堂議政已成常態,女子登臨帝位,便也成了水到渠成。

待朝堂穩固,我循序漸進地,一點點將權利歸還民間。

我廢除了皇帝獨斷死刑權,死囚須三司共審才定案,且百姓可要求鄰縣仵作復驗冤案。

各州設議事堂,百姓推選代表,每季商議本地要務,結果直送京城。工匠可自立行會,擬定工價。

官府採買須簽契約,拖欠工錢超十日,匠人可告官。且科舉增考農桑、算學實務,令術業有專攻。

民間的學堂也多了起來,貧家子免束脩,由官倉支給。太子以及一群貴族子弟與平民同坐學舍,初時難免頻起爭執,但春去秋來,這群孩子在朝夕相處中,漸漸磨去了彼此的隔閡。

我三十五歲那年,顧驍收復了最後一塊失地。連年的征戰令他疾病纏身,我為他辦了場慶功宴,讓他回京好好歇歇。

他始終沒有成家,硯青為他操碎了心,想藉此宮宴讓他與姑娘們相看,卻被他推辭了,說甚的「此身許國,無以許卿」。

席間,他喝了許多酒,忽然醉醺醺靠了過來,腦袋一點一點地想靠在我肩上。

我皺了皺眉,用手戳著他的腦門慢慢推開。

他失望地撇撇嘴:「陛下如此不體恤微臣,他日我若見到了江既白,定要向他好好告上一狀。」

我不以為然:「他缺席了這麼些歲月,若真能再見到他,正事都講不過來,哪還有心思聽你講胡話。」

他沉默良久,忽然問我:「你說,江既白原本是怎樣的人呢?我指的是,你熟識的那位江既白。」

我不禁怔然。江既白始終沒有告訴我,他到底從何處來,又要往何處去。

那所謂的「新世界」,或許只是一場鏡花水月。他不叫我尋他,是因為那個地方很糟糕嗎?

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,該如何救他啊!

我的師父,是個狠心的騙子。

硯青前來,為我和顧驍各自加了件大氅。恰巧殿內忽起穿堂風,燈盞輕曳,燭影低徊,窸窣聲如故人踏月來……

43

顧驍歿於四十三歲。彌留之際,猶強撐著一口氣與我戲謔:「臣,急先鋒顧驍,先行一步。江山萬里,您且慢慢來……」

硯青則在這深宮中多陪了我二十載。我們都沒有子嗣,但養育了數不清的「孩子」。她們或勤奮好學,進入朝堂擔任要職。或頑皮活潑,離開皇宮奔向了四面八方,用自己的雙腳,丈量世間。

她離世後,也被葬進了那片竹林。我於一夜之間驟然衰老,生了滿頭的白髮,哪哪都疼,乾脆就不為難太醫了,四處走走看看,多吃些新鮮東西。

可珠珠總愛管著我。她長大了,有脾氣了,留在我身邊做了「儲君」後,緊盯著我的飲食起居,端著藥湯跟在我屁股後頭,絮叨個不停。

今日,我不過是多喝了幾杯果酒,這小姑娘便把嘴巴噘上了天,非要攆著我去睡個午覺。

我歇在藏書閣中,摸了摸身上柔軟的衣衫,隨口道:「這衣裳不錯,民間能買到嗎?」

珠珠得意地昂起了鼻尖:「當然啦!陛下,這料子是萍兒姐姐織的!滑如冰綃,韌似葛布,已在民間流傳開啦!」

我欣喜不已:「萍兒啊……她可安好?」

珠珠蹲在我身邊,喜滋滋地說:「嗯!她啊,進了織造局,與一幫姑娘住在一起,相互扶持,倒也自在。前不久,她還給善堂捐了一大筆銀子,給孩子們添新衣。」

我欣慰地長舒一口氣,嗅著房間中縈繞的墨香,慢慢闔上了眼。

飄飄忽忽地,我似乎又變回了孩童模樣。陽光正好,我舉著風車在農院裡奔跑。一位溫和的婦人將洗凈的衣裳晾在長杆上,張開雙臂來抱我。

我沒有躲閃,徑直撲進她懷裡,撒嬌地喊著:「娘,娘,肚餓!」

其實我一點都不餓。因為鍋里總會有熱氣騰騰的飯菜,上鎖的匣子裡藏著新出爐的點心。

那些饑寒交迫的歲月,早已遠去。我終於能無憂無慮地蜷在娘親的懷裡,聽她教我千字文, 還說要去學堂里當女夫子。

我咯咯笑著應和她。娘身上有著好聞的皂莢香氣,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。令我倏忽記起,我曾有一位「師父」,懷著少年般純粹的熱忱,破開往世今生, 只為在塵世的荒原中擲下一枚火種。

可惜,歲月太短, 史卷太長。我要做的,總是來不及。

娘親抱著我, 輕輕搖晃,像悠悠蕩蕩的搖籃,載著我去往了遠方的故鄉, 那裡四海昇平,稻浪翻湧如金,風過處儘是豐年的清香……

後記:

夢醒時,電腦右下方的時間是 2025 年。

夢裡有朗朗讀書聲,還有烽火疆場。一名已記不起容貌和名姓的少年人, 陪我走過了最困苦迷茫的歲月。

他理解我的憤怒與野心, 將我引向了更美好的未來。

然而,這段歷史並未出現在任何可信的記載中,那段栩栩如生的記憶, 或許只是大腦精心構建的幻覺。

窗外是寧靜的街道和明亮的燈火, 樓下傳來孩童嬉戲的笑聲, 日常的生活安穩而有序, 以至於我漸漸淡忘了那段刻骨銘心。

直到某個周末, 我參觀了國家歷史博物館。

展廳主題為「黎明前」。我逐一觀看牆面懸掛著黑白照片, 最終在一張集體照前停下。照片中的年輕人們身著舊式服裝, 面容早已模糊。文字標註顯示:

「某教師團體,攝於 1948 年春。後為掩護同志轉移,遭反動派迫害,全部犧牲。」

我的目光落在最後一排最右側的身影上。他身形較高,微微側首,仿佛望向遠方。跨越近一個世紀的時空,透過玻璃展櫃與我對視。

我莫名覺得,我們曾經熟識。可我翻閱遍了資料, 只找到了隻言片語。稱他們留下的唯一的遺物, 是一本被血浸透的啟蒙讀本, 上面配有手繪的插畫,便於孩童理解。

恍惚間,我看見一群年歲相仿的年輕人, 站在明暗交界處,向我揮手。

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對我說:

「向前走,繼續向前走, 不要迷茫,不要停留,去開闢屬於你們的新世界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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