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與葉芃芃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姐妹。
可我們生得並不相像,我高挑英氣,她病若西子。
長輩們說:「蓁蓁搶占了妹妹的福氣,凡事要多讓著她。」
憑什麼?
我是欠了她的嗎?
直到姑母回鄉省親,她女兒脫口而出的一句話,我才明白欠葉芃芃的,這輩子都還不清!
1
從小,阿娘就偏愛妹妹。
她會一絲不苟地給妹妹梳頭髮、給她戴上好看的珠花;
會在她生病時心痛到徹夜難安,守著她一夜又一夜。
每當這時,阿娘看向我的眼神總是格外冰冷,全然忘了,我也只是個孩子,也會怕黑。
京城賀家和隔壁沈家同時來提親。
阿娘想把我許給賀家,讓葉芃芃嫁到沈家。
沈家家風清正,沈從玠更是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玩伴。
而賀家遠在千里之外,賀家公子是黑是白都未可知。
憑什麼好的都留給葉芃芃?
我去找阿娘理論,卻聽到她與爹爹的對話。
「讓蓁蓁嫁到京城不合適,萬一……」
「那就拒了賀家的親事,反正阿玠是我們看著長大的,與芃芃指腹為婚,這門親事誰敢搶,我就和誰拚命!」
阿娘眼裡的決然讓爹爹退了步。
可我卻滿腹憤恨。
我與葉芃芃是雙生姐妹,就算與沈家指腹為婚,也沒人規定只能是她,不是嗎?
憑什麼說我嫁給沈從玠,就是搶?
幾番告誡自己不要哭,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……
回到小院,葉芃芃正在窗前作畫。
素手執筆,氣定神閒。
金陵城的貴婦們私底下議論,說葉家長女爭強好勝、鋒芒畢露,倒是次女溫婉嫻靜。
葉芃芃不爭,是因為有人替她爭!
既如此,我偏偏要替自己爭到底。
我聲稱要絕食以明心志,阿娘端來了最愛的蓴菜湯。
嬤嬤說,這是她親自下廚做的,可對於沈家的親事,她始終不肯鬆口。
倒是葉芃芃假模假式道:「若姐姐喜歡從玠哥哥,我去與阿娘說。」
2
我翻過身,盯著她的眼睛道:「去說啊!現在就去!」
她咬著唇,淚珠盈盈,跌落在玉色的衣襟上。
永遠都是這副模樣,分明是占盡了好處,卻仿佛受了欺負。
後來,就連祖父也出來勸說:
「芃芃病弱,你阿娘想把她留在身邊無可厚非。你是姐姐,讓她一回又何妨?」
心頭仿佛被抽走了一塊,空蕩蕩地漏著風。
從小到大,我讓了何止一回?
「你們都偏愛葉芃芃,既如此,就該將我生下來就溺斃,免得阿娘看了不順眼……」
「孽障!」
祖父猝不及防一個耳光打過來:
「所有人都可以怪你阿娘,唯獨你不行!」
我捂著火辣辣的臉頰,蜷縮成團,仿佛一片揉皺的落葉。
祖父看著自己的巴掌,一臉的不可置信,許久才幽幽道:
「你阿娘也不容易,莫要怪她,要怪就怪祖父作孽……」
幼時妹妹時常生病,爹娘守著她徹夜不眠。
祖父便將我接到安瀾院教養,他會給我買糖葫蘆、兔子燈,還會教我葉家槍法。
他說:「此女類祖,定能發揚葉家槍法。」
被爹娘忽視的心酸,總能在祖父這兒得到安慰。
可如今,就連他都勸我讓著妹妹,不要怨怪阿娘。
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,我只要一個公平,難道錯了嗎?
沒過幾天,這場姐妹爭夫的鬧劇傳到了沈家。
沈從玠送來一盞琉璃燈,上面刻著八個字:「我行其野,芃芃其麥。」
這句話出自《詩經》,正是葉芃芃名字的出處。
沈從玠的心思不言而喻。
原來,不光是家人,就連沈從玠,都更偏愛葉芃芃!
3
廊下的燈漸次亮起,暈染出一片片昏黃的光斑,一個女孩緊緊抱著胳膊,將自己融進沉沉的暮色。
這深深宅院中,儘是血脈相連的親人,而我只覺孤獨。
葉芃芃來敲門,我狠狠將她推開。
她踉蹌了一步,跌坐在地,手掌磨出殷紅的血珠。
我心裡一緊,卻依舊大聲喊道:
「你是他們的寶,我就是根草,所有人都偏愛你,你滿意了吧?」
她看了我一眼,默默起身離開。
誰都沒想到,那晚葉芃芃離家出走了,只留下一封書信,說要出家做個女冠,潛心修道。
阿娘哭得肝腸寸斷。
我心中一陣膩煩,騎著赤驤絕塵離府。
九龍觀中,葉芃芃焚香撫琴,姿態優雅。
看到來人,她絲毫不覺驚訝,反而笑得一臉得意:
「就知道你一定會來。」
「葉芃芃!你是腦中有疾吧,家裡亂成一鍋粥了,還有心思耍我!」
「我沒有耍你,我在跟自己打賭。」
「賭什麼?」
「賭你能不能找到這裡,若你來,算我輸;若你不來,我就真的出家做女冠。」
「……」
早知如此,我就不該來。
從小便是如此,葉芃芃弱柳扶風,病如西子,而我生得高挑英氣,一桿銀槍耍得虎虎生威。
僕婦們私底下議論,說我在胎中就霸道,搶了妹妹的福氣。
可沒人知道,這個妹妹心較比干多一竅,總能將我拿捏得死死的。
她看出我態度軟了幾分,上前扯著我的袖子撒嬌:
「姐姐,你把從玠哥哥讓給我吧!你又不喜歡他。」
泫然欲泣的模樣,像曉風裡帶露的杏花。
4
她有事就是「姐姐長,姐姐短」;無事就是「葉蓁蓁」。
我掙開袖子,冷然道:
「誰說我不喜歡他,就算不喜歡,嫁給他也比嫁給陌生人強吧。」
「於姐姐而言,沈從玠不過是一碗米飯,沒有這碗米飯,還有饅頭、有湯餅、有點心;可是於我而言,沈從玠是一杯水,沒有水,我會渴死。」
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,生疼生疼的。
我對自己說:
「就再讓她最後一次吧!誰讓你是姐姐呢。」
其實,葉芃芃算不得驕縱。
阿娘說有一回她發了燒,湯藥灌了一碗又一碗,後來就哭著鬧著不肯喝了。
於是阿娘騙她:「喝了這藥就能比畫中的仙女還美,阿娘只給芃芃喝,不給姐姐喝,不然姐姐來搶,芃芃就沒有了。」
她從小愛美,於是乖乖喝藥。
可是等阿娘出去,她就偷偷拿出留的半碗藥與我分享:
「我們是雙生子,我才不要一個人變美,我要和姐姐長得一模一樣。」
阿娘在外面聽得啼笑皆非。
葉芃芃走路一步三喘,見祖父送我一桿銀槍,就鬧著也要一桿一模一樣的,然後放在庫房積灰。
衣裙、髮飾必然要兩份一模一樣的。
就連吃塊點心,也要分我半塊,我不肯要,她就怏怏不樂。
唯獨對沈從玠,葉芃芃更喜一人獨占。
她跑不動,他會陪她玩一整天的魯班鎖。
她常常吃藥,他會從城東跑到城西買蜜餞。
我耐不住性子,這些事只有沈從玠會不厭其煩地陪著她。
我不想遠嫁京城,不想到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,才看清夫婿長什麼樣。
可是,我還有選擇,而葉芃芃只有沈從玠。
5
他們定親那日,遠嫁京城的姑母突然回鄉省親。
她當著滿院賓客問祖父:
「長幼有序,為何芃芃都定親了,蓁蓁的親事還沒有著落?」
祖父面色平靜道:
「這是葉家家事,與你一個出嫁女何干?」
姑母語結,轉頭將矛頭指向阿娘:
「嫂子如何看?要是金陵沒有合適的人家,不妨讓蓁蓁跟著我去京城,我們姑侄好歹有個照應。」
阿娘將我拉到身後:
「不勞側妃惦記,我們夫妻不捨得女兒遠嫁。」
姑母是敬王側妃,上了皇家玉牒的命婦,可娘家對她避之不及。
就因為她回鄉省親,家中女兒定親這樣的大喜事,就如同烈烈燃燒的火盆,突然澆了一盆冷水。
夜色如霜,葉芃芃抱著錦被熟練地爬上了我的床榻。
「誰讓你過來的?快回去!」
「我只穿了件寢衣,這會兒出去,染了風寒怎麼辦?」
「……」
她是故意的!
這人自幼就喜歡和我擠一張床,還喜歡把腿搭在我身上。
她怕冷,說抱著我睡覺暖和。
葉芃芃見我讓了步,立刻抱著我的胳膊絮叨:
「你說祖父和阿娘為何這般不待見姑母?就連爹爹那般溫厚之人,也對她視而不見。」
「許是他們不願姑母做妾室……」
皇家的妾也是妾。
葉芃芃眼珠子滴溜溜轉:「我看不像!」
今早天沒亮我就起來了,如今已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,故而只能敷衍:
「長輩之間的舊事,與我們何干?早些睡吧!」
迷迷糊糊中葉芃芃還在絮叨:
「有沒有發現,你生得像姑母,她對你也格外偏愛……」
6
葉芃芃說得沒錯,次日姑母拿出一個螺鈿漆盒,說是送給我的。
匣蓋掀開,流光溢彩,灼人眼目。
密密排著百十個渾圓的珍珠,翡翠如凝碧般幽深。
到底是皇家的人,出手就是豪奢。
我歡歡喜喜地接過,卻聽見她說:
「姑娘家就得有些珠寶首飾傍身,莫要學你祖父,整日舞刀弄槍,一身的草莽氣。」
方才的驚喜瞬間被凍住,她卻自顧自地說:
「賀家公子可是人中龍鳳,你爹娘竟然草草拒了這門親事,我看他們就是偏疼那個病秧子,根本不在乎你!」
瞳孔驟然一縮,凝成淬毒的刀鋒,我不動聲色地將寶匣推了出去。
「病秧子」三個字是葉家人觸碰不得的逆鱗。
葉芃芃從小到大,吃的藥比飯還多。
最兇險的一回,院子裡棺木都備好了。
爹娘但凡聽說哪裡有個名醫,就上門求見。
祖父那樣鐵骨錚錚的漢子,不知為她求了多少神、拜了多少佛。
我冷冷道:「葉家女兒都是爹娘的掌中珠,姑母遠道而來,莫要說些有的沒的,平白惹人厭憎!」
她有些不知所措:「你這孩子,怎麼聽不懂好賴話……」
姑母辯解道,自己是有口無心,我和芃芃都是她的親侄女,怎會厚此薄彼。
可我早已失了耐心:
「我的親事自有爹娘做主,什麼賀家公子、王家郎君,姑母若是喜歡,不妨留給表妹吧。」
姑母的女兒,比我和葉芃芃小三歲,是金冊御封的「縣主」,聽說深得敬王寵愛。
這個女兒是她的驕傲,也是她的依仗。
「那怎麼行?賀家公子是庶出,阿嫮……」
姑母的聲音在我咄咄逼視之下,漸漸息了聲。
她許是忘了,自己的女兒也是庶出!
最終,姑母興興而來,悻悻而歸。
7
我只偶然聽到阿娘對爹爹說:
「她想插手蓁蓁的親事,門都沒有!」
爹爹耐著性子相勸,好容易才讓阿娘展露笑顏。
姑母走後,阿娘便鉚足了勁張羅我的親事。
起初她看上了江南布政使劉家庶子,卻意外得知那廝是青樓楚館的常客,這事便作罷了;
後來又看上了安遠將軍家的幼子,只是那小子武藝不如我,擔心夫綱不振,死活不肯;
有一回去普寧寺上香,回來後不住地稱讚婺華郡主的外甥張持鉞又溫和又孝順,還是去年的武狀元,定然不會被我嚇跑。
我漸漸招架不住。
她抹著眼淚問:「蓁蓁可是怨怪阿娘,逼著你讓出沈家的親事?」
怨嗎?
的確是怨的!
我只不過是比葉芃芃大了一刻鐘,只不過是比她身子康健些……
憑什麼就像是欠了她一樣?
我的沉默,像是一把刀子,剜在阿娘心上。
她哭著說:「阿娘對不住你,只是大夫說芃芃她身子弱,以後……以後怕是子息艱難。」
周遭的聲音瞬間凝固。
「……什麼?」
我喉間乾澀,只艱難擠出兩個字。
我死死盯著阿娘,執拗地想要捕捉一絲可能的迴旋。
阿娘閉了閉眼,眼底的灰敗和沉寂,如同冬日裡最後一點微火也熄滅了。
本以為芃芃早都熬過了幼時隨時隨地命垂一線的危急。
原來,命運那冰冷的劍,一直懸在她的頭頂,不曾挪開半寸。
8
前年,族中有個堂姐因「無子」被婆家休棄。
她不願連累族中姐妹和侄女,選擇了青燈古佛度一生。
我和葉芃芃前去探望,她一身灰色僧袍,瘦得像把深冬的枯枝,薄唇開合誦著經文,眼裡了無生機。
那時我深恨這世道牢牢套在女子身上的枷鎖,沉重又可笑。
仿佛生而為女,最大的價值就在傳宗接代。
可是,我的妹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