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個如清輝、如晚風的女子,我不願她也變成這副模樣!
我只願她安然無憂,兒孫滿堂!
「阿玠對芃芃的心意大家看在眼裡,沈葉兩家是通家之好,況且他是幼子,若……沈家或許能對她寬容幾分……」
阿娘多番盤算,不過出自一片慈母心腸。
我打斷了她,聲音遙遠而模糊:
「我一開始就知道芃芃和沈從玠兩心相許,從不是真心與芃芃相爭。」
阿娘終於繃不住,捂著臉痛哭出聲。
我起身將微微顫抖的阿娘攬在懷裡,鬢角的白髮刺痛了我的雙眼。
阿娘性子爽利,唯獨憂心妹妹的身體,妹妹每生一回病,阿娘就要老一歲。
「我和芃芃是一母同胞的雙生姐妹,阿娘不用覺得愧疚。」
為了哄她歡喜,我故作輕鬆道:
「阿娘這般精明厲害,既覺得張持鉞好,那便是真的好,不妨儘早安排我們相看,免得被旁人搶走。」
阿娘終於破涕為笑。
她離開後,我久久失神。
沈家真能像她期待的那樣,對芃芃一如既往地寬厚嗎?
沈從玠如今看著是有幾分真心,可這真心能撐一輩子嗎?
9
阿娘到底晚了一步,張持鉞接到了鎮守嘉峪關的軍令。
歸期未定。
她只好將此事擱置,私下裡跟爹爹嘀咕:
「蓁蓁的親事怎會如此波折,莫不是我誤了她?」
爹爹安慰道:「這都是緣分,你莫要將什麼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。」
葉芃芃成親前,姑母又回來省親,這次還帶著自己的女兒丹陽縣主程嫮。
程嫮對我十分熱情:
「蓁蓁姐,阿娘說你的槍法出神入化,能舞給我看嗎?」
我剛準備說話,葉芃芃就站在廊下陰陽怪氣:
「你是猴子嗎?葉家槍是用來殺敵的,不是供人取樂的戲法!」
這些天,程嫮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我後面,葉芃芃早就不高興了。
她出嫁前日,族中姐妹聚在一起添妝。
珠光瀲灩、環佩琳琅,七嘴八舌的笑語如春水翻騰。
而我只覺酸澀如潮水湧來。
我們兩個從娘胎里就在一起,從此以後,她再也不會死乞白賴地和我擠一張床了。
人潮散去,我解下懷裡的白玉佩。
葉芃芃會意,也解下了自己的。
普寧寺的高僧贈予祖父一塊和田籽玉,我們兩個出生後,祖父將其雕為兩枚玉佩。
一枚正面刻著「蓁蓁」二字,背面則是「同氣連枝」;
另一枚正面是「芃芃」二字,背面是「雙生共榮」。
這兩枚玉佩我們姐妹佩戴了十七年,如今彼此交換,未嘗不是另一種陪伴與祝福。
丹陽縣主突然闖了進來,不解地詢問:
「你們在幹什麼?」
葉芃芃挽著我的胳膊,將這玉佩的緣故娓娓道來。
丹陽縣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,最後終於惡聲惡氣地道:
「什麼同氣連枝、雙生共榮!你們根本就不是什麼雙生子,葉蓁蓁是我親姐姐!跟你沒關係……」
10
我僵在原地,只覺耳中一陣嗡鳴。
葉芃芃狠狠地推開丹陽縣主:
「你胡說什麼?想要同胞姐妹想瘋了吧!」
「我沒有胡說,你去問我阿娘!葉蓁蓁就是她生的!」
家裡人趕過來時,葉芃芃和丹陽縣主哭得驚天動地,只有我一臉僵滯,仿佛與這場鬧劇毫無干係!
我的生母是姑母?我的阿娘原是舅母?
這亂麻一樣的關係,攪得我頭疼。
阿娘醒過神,不顧一切地撕扯著姑母:
「你這個禍害!誰讓你回來省親的?你毀了我一個女兒不夠,還要毀了另一個嗎?」
丹陽縣主衝過來拉架:
「放肆!別以為你養了蓁蓁姐幾年,就可以騎到我阿娘頭上……」
「啪!」
一個巴掌狠狠地打在她的臉上。
是祖父!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。
可是來不及了。
阿娘晃了晃身子,吐出一口鮮血,然後軟軟地倒了下去。
病榻前,我和葉芃芃不知從何說起,沉默像一把刀,一刀一刀將我凌遲。
「芃芃……」
我試圖去拉她的手,她卻不動聲色地掙開。
她在怪我。
我和她搶沈從玠時,她都沒有真心怪過我。
明日就是葉芃芃的婚禮,爹爹強壓著她去休息了。
我不敢闔眼,一遍遍凝視著阿娘緊閉的眼瞼,心裡默念著:
「阿娘,您快點醒來吧!明天就是芃芃的婚禮,您要是倒下了,教她如何安心出嫁?」
爹爹清癯的身影久久立在窗前,許久,他緩緩開口:
「你心裡大概一直都在怪我和你娘吧?我們更多關注著芃芃,讓你被你祖父像男孩子一樣養大。」
我想搖頭否認,他已自顧自說下去。
11
當年,姑母愛上了慶喜班的一個武生,為他不顧家族聲譽,私奔異鄉。
過了一年,她突然挺著個大肚子回來,說敬王殿下已請旨聘她做側妃,讓家裡務必替她遮掩舊事。
祖父大驚,問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?
她厚顏無恥道,自然是那武生的,不然早隨敬王回京了。
祖父氣得要拿白綾勒死她,而她卻跪在地上口口聲聲逼迫親父:
「父親勒死我後,打算如何向敬王交代?」
祖父大罵著「孽障」,卻始終狠不下心。
不久,姑母生下一個女嬰。
那女嬰後來名喚「葉蓁蓁」。
彼時,阿娘也正懷著身孕,只是產期未到。
敕封側妃的聖旨將至,為了遮掩這樁醜事,祖父求阿娘喝下催產藥。
將我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充作雙生子。
阿娘不肯:
「自古瓜熟蒂落,催產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我的孩子該怎麼辦?」
她答應將我這個私生女養大,身為母親,唯獨不願拿自己的孩子冒險。
祖父為了給姑母收拾爛攤子,不惜向兒媳下跪相逼。
爹爹只是抱著頭痛哭。
他捨不得妻兒,但也不願年邁的老父為難,不願家族為此蒙羞。
所以,只能犧牲自己的妻兒!
阿娘含淚喝下了催產藥。
果然,那個孩子一出生就孱弱多病,多少次險些夭折。
爹爹想起往事,痛苦地撫著額:
「葉家欠你阿娘的,這輩子都還不清。」
只是欠阿娘的嗎?
芃芃從小到大遭的那些罪、受的那些苦算什麼?
怪不得!
怪不得祖父爹娘從小就對我耳提面命:「要愛護妹妹!要讓著妹妹!」
怪不得每次芃芃生病,阿娘就對我格外疏遠!
12
心底突然蔓延出無數藤蔓,幾乎將我勒到窒息。
如果葉芃芃真因「無子」被婆家嫌棄、與夫君隔閡、看著別人兒孫滿堂,而自己膝下空虛……
我該如何坦然面對?
握著阿娘枯瘦的手指,不住地顫抖。
欠葉芃芃的債,這輩子怕是償還不清了……
突然,掌中的指尖動了動,仿佛微微振翅的蝶翼,我不敢置信地俯身貼近。
下一瞬,就聽到一個細若遊絲、卻無比清晰的呼喚:
「蓁蓁,我的兒……」
淚眼模糊了視線,我的喉頭哽住,發出一聲破碎的嗚咽。
阿娘終於醒了,整個後院瞬間燈火通明。
她撫著我的額發,聲音溫柔而堅定:
「從我將你接到懷裡的那一刻,就已決定將你當做親生女兒,現在也一樣,沒人能搶走你。」
她說:
「我的確對芃芃多有偏愛和關注,但那也只是因為她身體弱,絕非因她是我親生,這些年我無愧於心。」
我明白,我當然明白。
七歲那年生了天花,阿娘第一時間就把我送到了莊子上。
嬤嬤私底下怨怪:
「都是一樣的女兒,那一個生了病,恨不得不錯眼地守著;這個怎麼就不知道心疼……」
話未說完,阿娘已風塵僕僕地追了過來。
原來,她第一時間處理完我的舊衣鋪蓋,就趕來照顧我。
整整七天,我熬了過來,她卻大病一場。
從小到大,葉芃芃有的,我都有。
就連外祖母留給她的嫁妝,她也悉數分給了我們兩個人。
13
次日,當沈家迎親的鑼鼓鞭炮響起,阿娘掙扎著起身,為心愛的小女兒送嫁。
賓客散去,姑母跪在庭中請罪。
我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自私虛榮的女人。
不敢相信,自己身上和她流著一樣的血,又冷又髒。
「走吧!我阿娘不想看見你,我們都不想!」
「你妹妹她不是故意的!你知道的,她雖在敬王府有許多異母姐妹,可那些人不在背後捅刀子就算好的,她只是羨慕你和芃芃姐妹情深!」
「羨慕?到底是羨慕,還是嫉妒?」
她張了張嘴,我已開口打斷:
「求您了,以後不要再回來打擾我們平靜的生活!你加在阿娘頭上的苦難已經足夠多。」
她頹然坐在地上,眼神哀哀地看著我。
可我已經沒有一絲多餘的情緒。
以前,我視她為姑母。
今後,我們只是陌路。
臨行前,程嫮在院外硬闖,侍女攔也攔不住。
「你怎麼如此冷血,這些年她一直惦記著你!」
「冷血?大概是隨了她吧!」
我的聲音像是帶著冰碴子。
程嫮不可置信地看著我:
「姐姐,她是你的生母,你不能怪她!」
「所以呢?你來幹什麼?告訴我她有多麼在乎我?然後呢?和你們一起去京城?告訴你父王,她婚前就有一個私生女?」
「不行!」程嫮厲聲喊道,「不可以讓父王知道……」
我扯著嘴角,露出譏諷的一笑。
真是荒謬!真是一脈相承的自私!
她毀了我平靜的生活,卻告訴我,她別無所求。
14
姑母趕了過來,看到我咄咄相逼,立刻將程嫮護在身後:
「不要怪你妹妹,要怪就怪我太貪心!」
好一副舐犢情深的景象,我嗤笑:
「自然是你太貪心,魚與熊掌不可兼得,既選了榮華富貴,就不該將這秘密捅出去。可你為什麼要告訴你女兒?大概是聽到我喊別人娘,心裡就不舒服吧?」
「對了,先前你想讓我嫁給賀家公子,卻捨不得程嫮嫁過去。看看吧,你其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愛我。」
我一字一句,平靜地仿佛在說別人的事。
她們失魂落魄地離開。
家裡終於恢復了往日的平靜,只是我再也不會嚷嚷:爹娘偏心。
祖父安慰道:「都是我造的孽,與你無關。」
怎麼會無關呢?
葉芃芃回門那日,她和沈從玠長身玉立,宛如一對神仙眷侶。
可我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。
她半生苦難,皆是我帶來的!
葉芃芃抱著阿娘的胳膊撒嬌:
「春日宴上各家長輩都在給兒女物色親事,阿娘快些好起來,不然金陵城的好郎君都被別人搶走了,葉芃芃要成老姑娘了。」
我鼓著眼睛瞪過去,她回以挑釁一笑。
真好,葉芃芃不怪我了!
可我卻更加難過了。
陪阿娘到普寧寺上香,偶然聽到香客議論。
說西域有位女神醫,專攻體弱先天不足。
葉芃芃就是早產催生導致的胎中不足。
我思忖良久,留下一封書信,一人一槍一騎遠走西域。
天下這麼大,大夫這麼多,總有人可以治好葉芃芃。
15
三年之後,西域梵葉城,全城戒嚴,人心惶惶。
有人說,是王宮裡的巫醫叛逃了。
我和伊娜喬裝打扮,好不容易混出了城。
不久,身後傳來陣陣鐵蹄聲。
我握緊手裡的銀槍,一字一句對伊娜說:
「騎著赤驤一直往南走,就是金陵城,你答應過我的,一定能治好我妹妹!」
伊娜搖頭拒絕:
「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,他們是一群魔鬼……」
我閉了閉眼,甩出鞭子抽在馬背上:「赤驤,帶她回金陵!」
然後,一人一槍立在金黃色的沙丘上迎戰。
風吹過,細沙在沙坡上刻下一道道波痕。
如果我沒有機會回家……
葉芃芃,請你一定要兒孫滿堂,一生和順!
梵葉城的追兵很快追了上來,我握著祖父送我的銀槍,點、啄、刺、掃,快得像毒蛇吐信。
夕陽下,槍纓翻飛,殷紅如血。
可惜,寡不敵眾。
很快,他們獰笑著將我包圍,像貓捉老鼠一樣戲弄著,口鼻噴出的熱氣混著牛羊的腥膻味。
力竭倒下時,一張令人作嘔的臉漸漸逼近,我暗暗蓄力,然後死死咬住對方的脖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