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旁傳來幾聲驚叫,拳頭如雨點落下。
恍惚中,溫熱腥鹹的血液漫過喉頭,卻始終不肯鬆口。
後來,是張持鉞帶人救了我。
他說,我當時像頭嗜血的狼,兇狠執著。
我只問他:「你能帶我回家嗎?」
16
金陵城的風溫軟如舊。
葉芃芃跌跌撞撞投在我懷裡,臉上笑中帶淚:
「誰讓你跑那麼遠?我不要什麼子嗣,我只要你葉蓁蓁!」
她灼熱的淚珠流進我的脖頸。
阿娘亦是悲喜交加:
「你個孽障,家裡都擔心死了,你知道嗎?」
我顫抖著將她擁在懷裡,想笑,淚水更加洶湧。
我看到了。
阿娘鬢間的白髮滋滋往外冒,已經染上了霜雪。
我告訴她們,自己帶來了一位神醫,她一定有辦法治好葉芃芃的不足之症,也能幫她調養身體、誕育子嗣。
可是,葉芃芃的笑容微微凝滯,然後盡力拚湊出歡喜的模樣。
我的心像是綴了沉甸甸的鉛塊,不住地往深潭掉落。
她不欲多談,反而對我笑得意味深長:
「緣分可真是奇妙,當年的相看,因張持鉞出征戛然而止,誰能想到多年以後你們還能在千里之外相遇,上演一出英雄救美?」
張持鉞很好,那天他縱馬衝殺的模樣宛如天神。
可是見識了大漠蒼茫、沙海無垠,我很難想像困在四方的宅院,抬眼不見星河,這輩子還有什麼意趣。
我私底下問阿娘,葉芃芃為何不開心?
是沈家因子嗣問題為難她了,還是沈從玠那狗東西變了心?
阿娘很平靜:
「為人妻、為人媳,就好比寄人檐下,哪有事事圓滿的。」
話音柔和,我卻覺當頭一棒:
「不是說『之子于歸』,夫家不是女子的家嗎?」
阿娘張了張嘴,想要辯解什麼,最後只草草道:
「說是那麼說,但事實上女子是沒有家的。」
17
當年祖父逼迫阿娘喝下催產藥,爹爹也沒有站出來護著妻兒。
這件事是她心上的一道疤。
阿娘不願多說沈家的是非,只是兩家比鄰而居,家中下人知道的不比她少。
嬤嬤說,沈家的妯娌時常拿葉芃芃無子一事奚落她。
在別人眼裡,她是上天的寵兒,在家有爹娘長輩疼愛,出嫁後夫君只守著她一人,就連公婆都是看著她長大的。
可葉芃芃縱有百般好,卻有一處缺憾——無子。
她們可不就像蒼蠅聞到了屎,可勁兒拿這事往她心上戳嗎?
葉芃芃心思細膩,偏偏沈從玠不理解,他總覺得都是一家人,不過是幾句奚落。
卻不明白,這幾句奚落就像是鞋裡的砂石,長久地磨,也能磨出血來。
沈葉兩家是通家之好,這最大的好就是小輩們打架方便,我不能拿沈家嫂嫂出氣,只好讓她們的夫君代為受過。
沈家兄長如今都是當了爹的人,被鄰家妹妹打得鼻青臉腫、灰頭土臉,只恨沒有個地縫鑽進去。
沈從玠知道後,不悅地將我堵在路上:
「家兄冠帶在身,司職朝廷,你打人也不能打臉啊!」
我拂手推開:
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,連內宅都管不好的男人,有何臉面忝居朝堂。」
沈從玠被推得一個踉蹌,臉色有些難堪。
我沒忍住,多說了一句:
「葉芃芃是你八抬大轎迎娶的正室,為夫者當護其周全,她外柔內剛,若有一日寒了心,你可是悔之莫及!」
總角同檐,白首共簪,我希望他們做一對神仙也羨慕的眷侶。
18
後來,葉芃芃也知道了這件事,她抱著我的胳膊,聲音柔軟:
「葉蓁蓁,有你真好,我甚至都有些感激姑母了……」
「你少來,就會窩裡橫。」
我撇過臉,無視她的撒嬌。
心底卻暗暗下了決心:我們沒有同胞兄弟,我這個做姐姐的,就要成為葉芃芃的底氣。
伊娜說葉芃芃的不足之症需慢慢調理,我雖有些失望,卻也明白這並非一日之功。
張持鉞帶我回家時透露,近年西域異動頻繁,邊境恐有戰事。
在那裡的三年,我遇到了無數危險,但也被無數人溫暖幫助,哪裡能眼睜睜看著昔日繁華的商路被戰爭蹂躪。
更何況,我自幼承襲祖志,想撐起葉家門楣、保護家人。
爹娘知道了我的打算,立即反對:
「你和芃芃同歲,她已經成婚三年,難道要我們眼睜睜看著你蹉跎嗎?」
祖父倒是一力支持:
「蓁蓁自幼習武,她的天地在外面,不在內宅。」
阿娘哽咽道:
「我從一開始就不願蓁蓁習武,是爹說我們無力管教她,也是爹說葉家槍無人承繼,我沒能給葉家生下男兒,沒臉反對她繼承葉家槍,可那是上戰場,天天要死人的!」
事實上,祖父逼迫阿娘認下我,她心裡是有怨的。
只是孝道大於天,這些怨,她無法宣之於口。
今日祖父支持我上戰場,阿娘多年的不滿傾瀉而出。
葉芃芃卻給我備好了行李,她說:
「你見識過外面的世界,家裡必然是困不住的,去做想做的事吧,爹娘祖父還有我呢。」
19
她拿出一個精緻的雕花箱子,裡面琳琅滿目都是些小玩意。
有金光閃閃花紋繁複的酒樽、寶石累累刻著異族紋飾的彎刀、嵌著綠松石的獸形金戒指、還有鑲著狼牙的銀項鍊……
這些是我在西域收集的,送給葉芃芃時她眼裡流光溢彩,虔誠地摩挲著每一樣東西,許久才問:
「姐姐,西域好玩嗎?西域再往西是怎樣的景象?」
那時我安慰她:「等你身子好些,我們一起去看。」
如今,葉芃芃再次拿出這個箱子:
「我這輩子註定是走不遠了,你去替我看看,幫我把這個箱子填滿。」
離開金陵的時候,她們夫妻到城外送我。
葉芃芃穿著銀狐輕裘披風,此時,也不過十月。
我將她擁入懷中,在耳邊輕語:
「不管遇到什麼事情,都要告訴我!不管你想做什麼,我都會幫你!」
戰爭遠比想像的殘酷,身邊每一天都有人受傷、死去。
我身上的傷口也是好了又長,長了又好。
最兇險的一次,箭矢幾乎貫穿我的肩膀。
拔箭時,隨軍的醫者都紅了眼。
他說:「我女兒和你同歲,要是你爹娘看到這密密麻麻的傷疤,得有多心疼!」
是啊!如果沒有張持鉞揮劍擋了一下,那箭矢定然會貫穿我的胸膛。
那時,爹娘、祖父、還有葉芃芃該有多傷心!
《左傳》曹劌論戰篇有云:「夫戰,勇氣也。一鼓作氣,再而衰,三而竭。」
我內心突然生出怯意。
20
傷勢過重的將士需退居後方,張持鉞前來送行。
他又救了我一次,臨走前我拉著他問:
「等戰爭結束,你娶我可好?」
他素來沉穩的臉上,多了些無措。
「不必……不必以身相許的,這都是我身為將帥的職責。」
我氣得閉了閉眼,揮手將他趕出了營帳。
阿娘說得沒錯,我的親事的確有些波折。
養傷期間,我收到葉芃芃的家書。
她說,沈從玠年近而立,至今無嗣,沈家讓她要麼給夫婿納妾,要麼過繼兄長的孩子。
她不必明言,我已知道,這兩個選擇她都不想!
顧不上傷勢未愈,收拾行裝即刻返鄉。
回到金陵葉府門外,烏糟糟圍了一圈人。
我只隱隱聽到「和離」二字。
究竟是何等的失望,才會讓葉芃芃對那個少年時期就鍾情的男人生出了決絕之意?
她明明說過,沈從玠於她而言是水,沒有水,她會死!
擠過人群,沈從玠正跪在庭中,身旁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。
原來,這畜生早已在小南巷置了外室,連孩子都要出生了。
那外室哭得梨花帶雨:
「姐姐莫要因我與公子生了嫌隙,要怪就怪我身似浮萍……」
「什麼姐姐妹妹?我葉家清正端方,沒有你這樣不要臉的女兒!」
葉芃芃立在廊下,厲聲呵斥。
沈從玠立刻站了起來,憐惜地護著外室:
「你不要如此咄咄逼人,婉娘也是好人家的女兒,她兄長與我是同窗好友,臨死之前將她託付於我,你和蓁蓁亦是同胞雙生,自該明白這種感情。」
我在外面聽得心頭火起,一腳踹開大門:
「你的好兄弟讓你照顧他妹妹,沒讓你照顧到床上去,休來拿這等齷齪之事,羞辱我們的姐妹感情。」
21
周圍眾人議論紛紛,沈從玠臉色亦是青白交加。
葉芃芃聽到聲音,臉上驟然綻出不可置信的笑意:
「葉蓁蓁,你怎麼才回來?我都要被人欺負死了!」
阿娘見我回來,歡喜地撲過來。
隨即看到身側晦氣的二人,不耐煩地揮了揮手:
「以後兩家橋歸橋,路歸路,你已負了芃芃,就莫要再負你那外室與兒子。」
沈從玠還欲糾纏,被爹爹攔住。
他家遲遲不肯出具和離書,就連祖父親自與沈家祖父密談,以兩家世代交好的情分說事,也不肯退讓半步。
只說什麼:「葉家女成婚多年至今無子,是沈家大度,難道葉家連個庶子都容不下嗎?」
外頭關於葉家女善妒的流言紛紛,就連葉氏宗族也出來責怪祖父和父親太慣著女兒。
葉芃芃這些天心力交瘁:
「姐姐為了家族門楣在外拼殺,而我總在給家人添麻煩。」
我打斷她:
「一家人不就是這樣嗎?你護著我,我護著你,同氣連枝!」
「雙生共榮!」
我們姐妹相視而笑。
笑意散盡,葉芃芃的神情有些寥落:
「伊娜說,我的身子已經大好,其實可以誕育子嗣了,只是沈從玠沒能等到這一天,差一點點,就差一點點我們……」
如果沒有當年之事,葉芃芃就不會先天不足。
如果不是先天不足,或許她早已兒女雙全。
也不至於落得夫妻和離的地步。
她的失落仿佛刀刃,扎進我的血肉,比戰場上每一次受傷都疼千倍萬倍。
22
為了轉移話題,我說起這兩年的經歷,葉芃芃聽得如痴如醉。
半晌突然反應過來:
「這麼說,張持鉞救了你兩次!」
「何止兩次,戰場上我們都是彼此的後背,我救了多少人,多少人又救了我,哪裡能說清?」
我故作平靜,沒好意思告訴她,我已向張持鉞表白心意,卻被拒絕了的事。
我了解這個妹妹,一旦知道了此事,定然會忘卻傷痛,嘲笑我一輩子。
可她也了解我,看我神情不自在,笑得跟個狐狸一樣。
突然,阿娘一把推開了門扉,立起眉毛訓斥:
「什麼時辰了還不睡?一個傷口還沒癒合, 一個身子剛剛好些, 沒一個讓人省心的!」
幼時我們常常嘀嘀咕咕能說一晚上, 阿娘幾次氣得半夜起來訓人。
在家裡真好啊!就連挨訓也覺神清氣爽。
此刻, 我和葉芃芃像鵪鶉一樣閉了嘴。
她最近上火,口舌都生了瘡。
幫我上藥的時候, 起初小心翼翼, 眼淚珠子「啪啪啪」往下掉。
這些天恨不得拿棉布往我傷口上戳。
不久之後,戰事結束, 聖上論功行賞。
我跪在金鑾殿前字字鏗鏘:
「將士委質事君, 本其分也, 臣豈敢言功?伏望陛下矜允, 許臣妹和離歸寧。」
我拿一身傷換來的軍功, 換了一道允葉芃芃和離的聖旨。
聞聽消息,她的眼淚珠子撲簌簌滾落,帶著哭腔的聲音大罵我是「天底下最傻的大傻子」。
我不以為意:「我的妹妹沒道理陷在那樣的泥淖中,以後, 你還是清清白白的葉家女。」
23
誰都沒想到,此役備受矚目的年輕將領張持鉞,次日就到葉家門上來提親。
阿娘歡喜得口瘡都好了。
那年我們爭搶沈從玠, 她一力向著次女,讓長女誤了年華,這事雖再未提起過, 但我知道, 我的親事已成了她的心結。
誰能想到一個過了花信年華的女兒, 竟撈了個朝廷新貴!
她喜得仿佛又回到了年輕時候,雷厲風行的模樣。
定親前,阿娘猶豫許久,問我要不要給姑母送個信, 好歹告知一下我的親事。
我不假思索地搖頭拒絕了。
姑母給侄女送嫁本無可厚非, 只是我寧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我有爹娘, 有妹妹, 還有祖父, 實在是不缺姑母那份添妝。
我甚至很少想起她, 那個所謂的生母。
只是偶爾攬鏡自照, 發覺自己眉眼間愈發像她,便有些厭惡地扣上銅鏡。
張持鉞不如沈從玠溫和儒雅, 但他自有沉靜堅韌的力量。
我身上的尖刺,逐漸在一日日的相處中收斂起來。
就連葉芃芃都笑話我:
「終於有些賢妻良母的樣子了, 真該讓巷子裡那些被你追著打的兒郎們瞧一瞧!」
昔日被我追著打的,多是沈家兄弟。
我知道,她只是不想讓我們擔心罷了。
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,葉芃芃突然說:
「我想去外面走走。」
阿娘咽下口中的米粥:「出去散散心也好。」
電光火石間,我明白了葉芃芃的意思。
她說的外面,是更遠的地方!
一如當年她送我,如今金陵城外,我們姐妹相擁, 彼此道別。
我能想到,阿娘知道葉芃芃遠走天涯, 會被氣成什麼樣。
但誰叫她是我妹妹呢?
我不護著她,誰還能護著她?
我不給她頂雷,誰還能給她頂雷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