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十五歲起至今已經八年,我再沒回過道觀,自然也再沒見過他。
我以為老頭這樣的人,我死了他都不會死。
他怎麼突然死了呢?
26
我回了道觀。
從前離開的時候想的是這輩子都絕不要再見他。
但現在。
我見到他了。
他沒見到我而已。
老頭躺在一副很普通的棺材裡,面容除了乾瘦些,和從前並沒有區別。
我有些恍惚。
幾乎以為下一秒老頭就會從棺材裡爬起來痛打我一頓。
但我等了很久。
他還是閉眼躺在那裡。
我突然眼淚奔涌而出,「死老頭,你不是說你會盯著我一輩子嗎?」
「你不是說只要我犯錯你就會把我捉回去嗎?」
「你現在死了算怎麼回事?!」
但他還是一動不動。
跪在一旁的師兄面色平淡:「師妹,師父去世前一直提起你。」
「他說你長大了,長得很好。」
「他很放心。」
我拔了劍,開了鋒的劍刺穿棺蓋:「誰要他放心了?」
「他就這麼死了,那我滿心的怨氣仇恨要找誰報?!」
「誰允許他就這麼死了?!」
沒人回應我。
我丟下劍。
走了。
27
我出生的那年大雪紛飛。
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是個兒子。
但我是母親的第六個女兒。
父親要把我丟掉。
母親的心卻軟了又軟。
直到遇到一個道士。
那個道士看了襁褓中的我一眼。
忽然變了面色。
「六親緣淺,命硬福薄,天煞孤星之相!」
本就想將我丟掉的父親終於得到名正言順的藉口。
母親也忽然將我視作毒蠍。
我就這樣被拋棄了。
父母為了合理化自己的行為。
亦或者是正確化。
便在村裡四處說我是天煞孤星,克母克父克夫之人。
——不是我們的錯呀,是她的命不好啊!
所以即便村裡有人想喂我一口飯吃,聽說我的命格後,也都龜縮起來了。
彼時我不過三月大小。
能剋死誰呢?
我又凍又餓。
整日整日的哭。
終於有人看不下去。
將我送去了孤兒院。
我在孤兒院長到了五歲。
因為我能看見鬼。
其他人總覺得我在吸引大家注意力而撒謊。
可是我沒有撒謊啊。
我被其他小孩欺負。
但至少還活著。
直到後來,孤兒院來了個鬧騰的鬼。
大家不信我,卻開始害怕我。
直到院裡來了個捉鬼的道士。
又是那個道士。
偏偏又是那個道士。
他收了鬼,又恰到好處地泄露了我的命格。
於是,所有災禍都順理成章地安在了我的身上。
孤兒院對我避之不及,立馬將我趕了出去。
那個道士問我:「你要不要跟我走?」
我只能跟他走。
可到了道觀,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用桃木劍刺穿了我的手心。
他面色狠厲:「你竟敢驅鬼傷人!」
我哭著說我沒有。
他又將劍尖深入一寸。
「小小年紀,心思狠毒,滿口謊言。」
我咬了咬牙,疼得汗水從額間一滴滴滾落:「是我又怎麼樣?!」
「是他們先打我的!」
「他們搶我的飯,撕爛我的衣服,扇我耳光,我憑什麼不能報復他們?!」
「那時候你不主持正義,這時候又來裝什麼好人?」
「難道我就活該被他們欺負嗎?!」
道士大笑三聲:「不愧是天生惡種的天煞孤星,果然膽大妄為、睚眥必報。」
他拔出劍尖,我的手掌頓時血流如注。
「但今日你入了我的門,我便必不會讓你再行惡事!」
「今後,你叫拂柳,是我明方道人坐下的弟子。」
「你須得洗心革面,遵我教誨,驅惡向善!」
從那以後,我就成了老頭的弟子。
他教我認字讀書,教我誦經祈福,教我畫符驅鬼。
老頭十分嚴厲,每每犯錯偷懶,我都會被打得全身上下沒一塊好肉。
他不許任何人來看我,更不許我上藥。
他就是要我痛,要磋磨我。
但漸漸地,道觀里開始人有人看不下去。
最初是師兄總是背著老頭偷偷來給我送藥。
後來是管廚房的師叔偷偷給我送飯。
再後來是每每下山都會給我帶些零食的師姐。
不知何時,再回頭看。
我竟然在被很多人愛。
我滿腔的怨恨和憤懣竟莫名就這樣被撫平。
日子流水一般過去,恨與愛此消彼長。
我還是恨老頭。
只是不再想殺了他。
十五歲那年,我第八次偷跑下了山。
我以為這次又會像以前那樣很快就被捉回去然後關起來打一頓。
可是沒有。
老頭沒有下山來找我。
我鬆了口氣,我終於自由了。
但心裡卻不知為什麼空落落的。
我一直覺得我遲早會回來報復老頭。
我沒想過那是永別。
28
夜裡師兄來尋我。
交給我一封信。
「師父要我交給你的。」
我毫無不猶豫將信封揉皺成團丟掉。
師兄臉上表情不變。
「師妹,你知道嗎。」
「那些年所有人對你好,都是師父首肯的。」
「道觀里的大多數人都是依靠著師父討生活,如果師父真的恨你。」
「那我們也絕不會愛你。」
我指尖掐進手心:「什麼意思?」
師兄俯身摸了摸我的頭:「師父......用心良苦。」
「最初你剛來的時候,我也曾問過師父,何必對你那般苛刻嚴厲。」
「師父卻說,你天生命格帶煞,戾氣十足,心性十分容易長歪,極難調教,若不以極端方式,根本無法打磨你的心性。」
「他本想讓你死在出生的那年冬天,免得坎坷一生,害人害己,釀成禍患。」
「但後來再次相遇,師父終究還是不忍心了,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,他第一次遇見你害了你,第二次遇見你便該救你。」
「師父說,恨他也無妨,他不在意。」
「恨能支撐人活著,但愛能讓人幸福。」
「所以師父讓我們教你愛。」
「小師妹,我們都希望你幸福。」
「包括師父。」
師兄走了後,我木然在原地很久。
最後起身,撿回那封被我揉皺的信。
打開。
——小柳兒,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已經死了。
其實我並沒什麼想說的。
因為你真的長成了一個很好的孩子。
不再需要我任何耳提面命的教導。
吾心甚慰。
從前我常教你要一心向善,懲惡揚善。
甚至教你捨己為人,不計回報。
但如今,我最後卻想教你。
生而悅己,非困於人。
自私些也沒關係,切莫要讓自己活得委屈。
今後的路,你且自由地走。
信紙飄落在地。
什麼死老頭。
害我恨不得,愛不能。
29
回去的時候水鬼在門口等我。
我看到他很驚訝: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
他望著我身後的道觀:「等你。」
我有點震撼:「你真是無法無天了......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?」
他頓了頓:「知道。」
「知道你還敢來?」
他垂了眸。
「但你哭了。」
我:「......我要是淚失禁體質你不就完了。」
他看著我不說話。
我嘆口氣:「走吧,我們回家。」
到山腳的時候,我回頭望了眼沉默佇立在那裡的道觀。
師父,再見了。
30
回到公司,天塌了。
同事自殺了。
沒時間為她感到悲傷,接下來到達戰場的是她的工作。
——全交給我了。
我問領導那她的工資也交給我嗎。
領導說那不行。
哦哦我弔死在你家門口你就老實了。
死去的那位同事工作複雜瑣碎,許多資料記錄的字跡亂七八糟,甚至還有她自己的代詞和簡寫。
但她竟然還有絕佳的保密意識。
電腦里所有文件都上了鎖。
不是姐們兒我們月薪三千......
到底有什麼需要保密的?
我和上班搭子哭訴。
她神色卻有些恍惚:「她......也不容易。」
「前兩天我去了她的葬禮,聽說了很多事情。」
「唉,你知道唐寶嗎?」
「唐氏綜合徵?」
「恩。」
我有些疑惑:「她看起來也不像啊。」
搭子的眼神顯現幾分悲憫來:「恩,但她有個姐姐。」
搭子的話斷斷續續,在我腦海里緩慢拼湊出一個女人的一生。
「生下唐氏兒童的父母,往往會再生一個小孩來照顧唐寶。」
「她就是那個小孩。」
31
她叫周覓。
家裡條件並不好,父母都是農戶。
但好在夫妻倆老實勤勞,倒也吃穿不愁。
直到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。
一個伴隨先天性心臟病的唐寶。
這對這個本就不殷實的家庭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。
昂貴的手術費用,時刻需要人照料的寶寶。
他們四處借錢,賣掉了唯一的房子,一邊在城裡租房打工,一邊給小孩子看病。
在唐寶周寧十歲那年,終於做了心臟手術。
可他們想。
他們總是要死的。
那百年之後誰來照顧他們生活無法自理、好不容易養大到現在的寶貝女兒呢?
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。
於是他們決定再生一個小孩子來照顧周寧。
對窮人來說,生孩子是最划算的投資。
周覓就這樣被生了下來。
她是個生下來就是為了照顧別人的孩子。
於是父母對她極其嚴厲。
像培養一個完美護工那樣培養周覓。
他們不教她如何成長會長成一個好的好人。
不教她如何在這個社會裡安身立命。
不教她如何在別人的惡意里生存。
護工要學的不是這些。
他們教她周寧哭了你要怎麼哄她。
教她周寧的飲食要怎麼搭配才能營養均衡。
教她周寧因為洗澡而變得暴躁的時候要怎麼安撫。
於是她一邊照顧周寧,一邊自己摸索著磕磕絆絆地成長。
家裡本不想讓她去讀書的。
不方便照顧周寧。
但周覓敏銳地感覺到讀書的重要性。
她祈求著說:「讀書賺錢了以後才能更好的照顧姐姐。」
周覓的父母想了想,好像也是。
周覓這才去上了學。
但上學也不全然是好事。
學校是個小型社會。
而在社會中,欺軟怕硬,拜高踩低是常態。
幾乎不需要怎麼觀察,所有人就得出了周覓是個很好欺負的窮人。
她沉悶,怯懦,抬眼看人的時候眼裡總是有討好的意味。
於是幫人抄作業、跑腿、掃廁所。
全都成了她的日常。
有次她幫人抄作業的時候忘記改掉一些答案。
於是老師看著錯得一模一樣的兩本作業。
叫了抄作業那個女生的家長。
後面周覓挨了打。
煙頭燙在她胸口。
冷水潑在她身上。
但她誰都沒有說。
說了,又有誰會幫她呢。
她甚至怕父母會覺得她惹了麻煩。
讓她不要去上學了。
還好她向來擅長忍耐。
這竟然成了優點。
唯一值得安慰的是,周覓成績並不差。
雖然她要花大量的時間照顧周寧。
但她還是考上了過得去的大學。
她本有些擔心家裡不會讓她去上大學。
畢竟學費不便宜。
她試探性地告訴父母的時候。
卻是意料之外的反應。
「是嗎?太好了!」
「我們周家出大學生了!」
父母罕見地抱了她,為她高興。
姐姐終於不再是他們眼裡的中心。
即使就那麼一瞬。
但就那麼一瞬,讓她突然感覺到自己在活著。
她覺得父母好像也是愛她的。
只是因為貧窮,因為忙碌,因為壓力,讓父母沒有精力愛完姐姐後再來愛她。
姐姐不知道考上大學的含義。
但也艱難地分辨出那是好事。
她用力地抱著她的妹妹。
「妹妹好厲害。」
「我的妹妹最棒了。」
周覓就這樣上了大學。
可人啊。
讀過很多書,見過很多人後,就會發現原來世界這麼大。
叫她如何再甘心只為別人活。
周覓大學畢業的那年。
決心要賺到很多很多錢。
她想得多美好啊。
賺錢後,她就給姐姐請護工。
她會獲得自由。
和父母松下心神後,有餘力給她的一點點愛。
但這個世界哪有那麼容易呢。
就業市場裡像周覓這樣的大學生如過江之鯽。
她們大多數自信爽朗,大方豁達。
而周覓瘦小黝黑,沉默寡言,穿著皺巴巴不合身的廉價西裝。
和別人比起來沒有任何優勢。
最後她來到這家月薪三千的公司。
領導跟她說:「只要你努力工作,認真上進,我這個位置遲早是你的。」
於是周覓整夜整夜的加班。
我不止一次聽到她接起父母的電話。
「你為什麼還不回家照顧你姐姐?!」
「你就這麼想躲我們?狼心狗肺的東西!」
「還不快滾回來!」
我聽到她一聲聲的嘆息。
看到她一把一把掉的頭髮。
現在回想起來。
會不會我關心她幾句。
她會好受一點?
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個絕路了?
如果我再多做一點......
32
接過周覓工作的第五天。
好了我已經做得夠多了。
媽呀這個報應怎麼能如此惡毒!
我還是沒辦法破解她的加密版資料。
氣得我哇哇亂叫。
水鬼見我十二點還沒回家。
到公司來陪我。
「周覓的魂魄沒有轉世,就在附近遊蕩。」
「不如拘過來問問她?」
我有些驚訝:「她沒投胎?」
水鬼搖搖頭。
我拍了拍他:「情報網可以啊!」
「怎麼做到的?」
他頓了頓:「死得夠久就可以了。」
我一愣,下意識想像之前無數次那樣對他的過去避而不談。
但不知怎麼,鬼使神差地開了口:「你死了......多久了?」
水鬼想了想:「十二年了。」
又是長久的沉默。
還是水鬼開了口。
「你手邊有周覓的東西,以你的能力將她拘過來應該很容易。」
我點點頭。
雖然有些冒犯。
但我實在是沒招了。
符咒點燃。
「生魂歸來兮!」
符咒燃盡,周覓的虛影慢慢在火光下顯現出來。
她神色有些迷茫:「我怎麼在這裡?」
我連忙跟她說清緣由。
周覓神情有些遲滯,但並不生氣,語氣平和地告訴了我文件里的代號和標記的含義。
她甚至有些抱歉。
「對不起,都是因為我死了的關係,讓你多了這麼多麻煩。」
我:「......」
怎麼會有人因為自己的死對別人道歉呢。
我手上一邊整理文件,一邊狀似無意地問她:「怎麼就想不開了呢,不過也正常,在這個公司打工是很容易想不開。」
她怔了怔。
卻只是小聲道:「恩。」
她不想說。
但我卻很想幫幫她。
於是我停下手裡的事。
面色認真地問她:「你沒有轉世,是因為執念未消。」
「你放不下的,是什麼?」
其實我心裡已有些不太好的猜測。
她這一生被這樣對待,最後又是自盡這樣狠絕極端的方式離世。
執念不是殺父弒母就已經算很善良了。
周覓眼神空洞:「放不下?」
我點點頭:「你告訴我,我或許可以幫你。」
周覓眼裡凝起光茫,卻又很快黯淡,連著神情也瞬間冷了下來:「不必了。」
屋內整個氣場忽然發生微妙的變化。
一直隱匿在黑暗裡的水鬼悄不做聲息地潛伏在周覓身後。
隨即周覓氣機翻湧,神色變換,整個人看起來痛苦而掙扎。
她有變成厲鬼的跡象了。
我對水鬼搖搖頭,示意他暫且不要動手。
再看看。
我總覺得連死了都很抱歉給人添了麻煩的人。
不會變成厲鬼。
果然片刻後她氣機漸漸趨於平穩,神色也和緩下來。
她沒有變成厲鬼。
周覓冷汗涔涔,轉身就要離開。
我叫住她。
「你自己也知道的,這樣下去,遲早會控制不住。」
她咬著唇不語。
我指尖落在她的心口。
「周覓,你在憤怒嗎?」
周覓一怔,眼睫輕顫,嘴角似想笑,卻又被拉扯成怪異的弧度。
像平靜的海面忽然湧起怒濤,她突兀地尖聲道:「我憑什麼不能憤怒!」
窗戶玻璃瞬間發出碎裂的脆響。
「他們根本就沒把我當成他們的女兒看過!」
她的語速又慢下來:「他們......根本沒把我當人看過!」
我離她很近。
近到能看清她眼裡熊熊燃燒的火焰。
「所以,你的執念,是復仇嗎?」
她卻忽然又壓抑地痛苦起來。
「不是。」
「不是......」
「如果是,就好了。」
33
那天我問了很久。
周覓一會哭,一會笑。
而我終於從她含糊不清的隻言片語里聽懂她自殺的原因。
她交了個男朋友。
別誤會,那男生並不是渣男。
相反,那個男生溫厚憨直。
他不覺得周覓的沉默寡言是缺點。
他說那是內斂安靜。
怯懦是願意大方包容他人。
貧窮但是努力上進能吃苦。
總之他覺得周覓的缺點不是缺點。
是可愛的點。
他盲目熱烈地愛上了周覓。
但周覓第一反應是想逃跑。
太奇怪了。
怎麼會有人愛她呢。
害怕過後,湧入內心的是不可置信的歡喜。
她也是被人愛著的人了。
那是不是說明她除了做姐姐一輩子的護工外。
還能有些其他的價值?
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。
周覓陷入熱戀。
但很快家裡的事情纏得她步履蹣跚、心力交瘁。
她媽媽生病了。
但她媽媽不打算治療。
「把錢存下來,不要動。」
「留給寧寧傍身。」
周覓一下就崩潰了。
她接受不了媽媽決定去死。
尤其是為這樣的理由。
但那又有什麼用呢。
從來沒人在意她怎麼想。
她恨她那個不知世事、天真懵懂的姐姐。
後來,因為心中煩悶。
她對男友愈發暴躁,不耐煩。
她開始有些懂了,原來人在精疲力竭的時候,是真的沒有心力去愛人的。
但男生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包容她。
這沒有讓她好受。
反而讓她憤怒。
因為這顯得她更加自私卑鄙。
她想男生提了分手。
她想,她這樣的家庭,難道會有人接受嗎。
男生沒有同意。
於是她破罐子破摔般告訴了男生她的家庭。
唐氏的姐,重病的媽,破碎的她。
男生的心沉了又沉。
但最後男生鄭重地告訴她。
「不要怕,以後我和你一起面對。」
「所以不要推開我。」
周覓淚如泉湧。
她把男生帶回了家。
她想看看男生是不是真的能陪他面對這些。
但男生比她想的還要好。
他禮貌周到,對著重病的母親關懷備至,對著唐氏的姐姐耐心平和。
她幾乎以為她就要幸福了。
可男生離開後。
母親卻決絕地要她和男生分手。
她不明白,為什麼啊,為什麼啊。
男生明明願意照顧她們。
願意和她一起擔起責任。
她母親半晌沒說話。
最後還是父親開了口。
「妮啊,你如果結了婚,談了戀愛,到時候有了自己的孩子。」
「你姐姐怎麼辦呢?」
周覓如墜冰窟。
「你有了你自己的家庭,自己的孩子,需要費心費力費錢的地方那麼多,你還有心力去照顧你姐姐嗎?」
周覓再一次認知到自己在這個家中的定位。
她就真的,真的,只需要做姐姐的完美護工。
她的人生只需要為此而活。
她的媽媽看她情緒反抗激烈。
拖著病體掙扎著從床上爬下來,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。
「妮啊,媽媽求你了。」
「求你了。」
這一跪,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。
她心如死灰。
跟男朋友分了手。
她本來也沒想過死的。
可是活著太累了。
她在某一天忽然決定去死。
於是她就死了。
34
「所以你的執念,是那個男人?」
周覓卻搖了搖頭。
「他值得更好的人,我選擇了放棄,沒什麼好遺憾的。」
「那......是你的父母?」
她又搖了搖頭。
「我已經對他們無欲無求。」
我忽然間想到什麼,不可置信道:「那難道是這個公司?!」
「我知道的確加班又狠工資又低領導又沒什麼良心。」
「但不值得你放棄投胎啊。」
周覓難得地笑了笑:「不是。」
她沉默良久,長吁一口氣:「是我的姐姐。」
「......?」
她笑容苦澀:「我放不下她。」
「沒了我,她怎麼辦呢?」
「這輩子還這麼長,她要怎麼自己活下去呢?」
「我放不下啊。」
我懵了。
「我以為你是恨她的。」
但沒想到你也愛她。
周覓沒有否認:「我當然恨她。」
「我為她而生,她理所當然地成為我全部的意義。」
「她奪走了父母全部的愛,父母越愛她,我就越恨她。」
「可是你知道嗎,她雖然無知蠢笨,固執敏感,但也天真善良,乖巧可愛。」
「家裡最窮的時候,也會專門為她定製一份食譜,因為她身體實在太差了。」
「我給她做飯,偷吃過幾次。後來被發現了,餓了我一天沒吃飯。」
「她不懂為什麼,但卻記住了我想吃她的飯。」
「後來每一天,她都會偷偷把自己的飯剩下一半給我。」
「我穿的從來都是她的舊衣服。」
「有一次我看中了一條裙子。」
「白色的公主裙,漂亮得真的像公主會穿的裙子。」
「但我知道爸媽不會給我買。」
「於是我就一直跟姐姐說那條裙子多美多美。」
「我希望她會想要那條裙子,這樣爸媽就會給她買。」
「在她穿舊後,我就能擁有那條裙子了。」
「事情也的確和我想的一樣,她鬧著要爸媽給她買了裙子。」
「但買了後,她卻忽然說她不喜歡了。於是爸媽只能一邊遺憾一邊把嶄新的裙子給了我。」
「那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件新衣服,姐姐給我買的。」
「這個家裡,只有她會心疼我,只有她愛我。」
「你會不會覺得很我很可憐?」
我搖搖頭。
她手腕的傷口還在不停地流血。
「這點好比起我付出的太少太少了,我知道。」
「但卻是我人生中的全部。」
周覓又忽然痛苦起來。
「可是......可是我本來也應該有很好很長的一輩子。」
「我活下去太痛苦,死了卻又放不下。」
「渾渾噩噩遊蕩在這世間的時候,我真恨啊。」
周覓的聲音字字泣血:「恨我竟然放不下。」
她話語一頓,苦笑道:「你說究竟是我可憐一些,還是她呢?」
我覺得是周覓,但我不敢說。
35
我抽空去了周覓家拜訪。
重病纏身的周母給我開的門。
「你是......?」
老人頭髮發白,面容蒼老憔悴,眼下青黑。
活不長了。
我身旁的周覓靈體輕顫:「不過一周,她怎麼忽然老了這麼多。」
我說我是周覓的同事,來把周覓在公司的東西交還給他們。
還把公司為周覓捐的款也一同帶來了。
本來總經理不同意。
我讓周覓去他夢裡找了他幾次。
他終於同意了。
捐款並不算太多,但周母還是很高興,熱情地將我拉入了家裡。
我環顧了一圈。
和我一貧如洗的家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怪不得一進來就有種親切的感覺。
只是沒看見周寧的身影。
我裝作隨意問起:「聽說周覓有個姐姐來著?」
周母神色一頓。
「那孩子......跟她妹妹感情好,她妹妹出事後,她見不到妹妹,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,鬧脾氣不肯出來。」
「現在已經一周了,一次房間門都沒出過。」
我試探開口:「我能進去看看她嗎?」
周母有些遲疑:「她......和尋常孩子不太一樣。」
我搖搖頭:「我都知道,周覓和我關係不錯。」
周母有瞬間的失神:「是嗎,那孩子和你關係很好嗎?」
「她有朋友,我很高興。」
我呼吸窒了窒,沒說話。
我這個朋友是假的,周覓孤身一人,才是真的。
周母打開周寧的房門。
「她妹妹走了後,我本打算教她一些生存技能,好讓她在我和她父親百年之後自己至少能活下去。」
「可她現在......」
周寧坐在床邊的小木凳上,以床為桌,專注地畫著畫。
即便我們進門,她也沒有抬頭看我們一眼。
我走進了看。
她的畫稚嫩笨拙,勉強能看出是穿著裙子的小女生。
女生咧開嘴角開懷大笑。
卻因為弧度誇張反倒讓紅色嘴唇看起來有幾分詭異。
沒打擾周寧,我問周母:「為什麼不早一些培養她的生活技能呢?」
周母一頓,臉上竟出現了稱得上羞赧的神情,吶吶道。
「以前那不是......有她妹妹嗎......」
我聽得一時無言。
為什麼呢?
為什麼要對周覓這麼殘忍呢?
周覓倒沒什麼反應。
她好像不恨她了,也不愛她了。
好像是看出了我的憤怒,她反倒笑著對我搖頭:「沒關係的。」
我深呼吸,儘量扯出笑臉來:「我想和寧寧說兩句話,您能先出去嗎?」
周母雖覺得有幾分奇怪,但還是同意了。
看在我帶來的錢的份上。
周母出去後。
我對周覓道:「你想和周寧說說話嗎?」
周覓一怔:「可是她聽不見......」
「你上我的身。」
水鬼猛地從暗處顯露出來:「不行!」
「你知道這多危險。」
我當然知道。
我不抵抗地讓她上我的身,只有她起了一點壞心思,我很難有任何反抗的能力。
但沒有其他辦法。她死的時間太短,維持靈體已是不易,想要顯形幾乎是痴人說夢。
我笑了笑:「相信我。」
水鬼蹙著眉看著我。
最後終是什麼都沒再說。
靈魂離體。
周覓進入我的身體。
她控制著我的身體緩慢走到周寧身邊。
蹲下身。
語氣輕柔:「你畫里的小女孩穿的裙子,是那條公主裙嗎?」
「那條你送給妹妹的公主裙?」
周寧筆尖一頓,終於抬起頭來,困惑不解: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你是誰?」
「你說呢?」
周寧歪著頭看著面前的人。
都說唐寶雖然智商有些影響。
但她們擁有極強的情緒感知能力。
我想也許只是我們看到的世界不一樣。
在那個不一樣的世界裡,周寧看見了我身體里的周覓。
她猛然抱著周覓嚎啕大哭起來,「妹妹,你去哪裡了?」
「你是不是不要我了?」
「我會乖的,你不要討厭我好不好?」
周覓一怔。
她一直以為自己的恨藏得很好的。
至少不應該是周寧能發現的。
但周寧似乎一直都知道。
周覓回抱住眼前的姐姐。
「我只是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。」
「等你長大,成為一個大人後,我們一定會再次相見。」
周覓的眼裡消弭掉平日裡憤懣不甘,眼神柔和清澈:「所以姐姐,你要聽爸爸媽媽的話,學著自己做一些事,學著自己生活下去好嗎?」
周寧哭得撕心裂肺:「不要,我要妹妹,我要妹妹。」
周覓輕輕拍打著周寧的背,「可是姐姐,我也會累的啊。」
周寧眼見哭換不來妥協,聲音漸小:「那我自己做,你陪著我就好了,不會累的,我會努力學著自己做的。」
周覓擦掉她的淚痕,釋懷地笑了:「不了,我也要去做小孩子了。」
「而你要學著長大一點了。」
「再見了,姐姐。」
下一瞬,她毫不留戀地離開了我的身體,神色一掃從前的陰鬱,笑容竟有幾分開朗:「謝謝你。」
「如果可以的話,麻煩你今後偶爾來看看她。」
「當然,不來也沒關係。」
金光漸起,她的聲音也變得模糊起來。
「真的很謝謝你。」
「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。」
剎那間,身形消散。
周寧不知道感受到了什麼。
停下了哭聲。
整個房間忽然安靜下來。
空餘一聲聲嘆息。
36
回去的路上水鬼問我。
「為什麼?」
我知道他問的是什麼。
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險,為什麼要費這麼多心思,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。
我停下腳步,回頭看著他,認真道:「因為我想做個很好的人。」
因為有人說我長成了很好的人。
「而且周覓她......我總覺得如果之前我關注她一切。」
「和她成為朋友。」
「就算不能讓她不死,也至少能讓她活著的時候輕鬆一分。」
水鬼搖搖頭:「不是你的錯。」
我嘆口氣:「我知道。」
「我只是覺得,我可以做得多一些。」
水鬼皺了眉頭,半晌憋出來一句: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善天下。」
「你現在......」
我真服了。
他不會是在說我窮吧?!
我怒了:「我看你就是享了死得早的福,沒上過班吧?!」
水鬼:「......恩。」
「我現在就把你超度了讓你投胎你就老實了!」
「......我只是不想你拿自己安危冒險。」
「你應該好好活著。」
他說得真誠而鄭重。
就好像我活著對他來說,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。
我張了張嘴,忽然問他:「水鬼,你不想轉世投胎嗎?」
37
水鬼跟在我身邊已經五月有餘。
但他對自己的事絕口不提。
不同於其他圍繞在我身邊的鬼。
他對我似乎無所求。
可在無數個他瑟縮在我身旁的夜晚。
我聽到他痛苦得無意識地喃語。
「好冷,好冷。」
死在水裡的孤魂,逗留在世,靈魂便會經歷一遍遍在冰冷的水裡沉浮的痛楚。
怎麼會不煎熬呢。
難道是不好意思求我?
那我就大發慈悲主動問一下好了。
但沒想到水鬼直接回了我一句:「恩,不想。」
......
「為什麼?」
水鬼又縮回了陰影里。
我正以為他不會再答的時候。
忽然聽到他輕不可聞的聲音。
「我原諒不了。」
我更覺得奇怪了:「你死了這麼多年,身上的煞氣是我見過最重的。」
「你心底那般龐大的怨恨。」
「但你卻沒有選擇報復他們。」
「我甚至從沒見過你有煞氣失控的跡象。」
水鬼又過了很久才說話。
「害人會變成厲鬼。」
「失去轉世為人的機會。」
「但我答應過我母親,下一世還要做她的孩子。」
我頓了頓:「那你要一直這樣飄蕩在世間?」
「你的煞氣會越來越龐大,你總有一天會再也無法自控。」
水鬼沉默了一會。
「如果真的到了那時候,你就把我殺掉吧。」
這話聽得我忽然很煩躁。
「但這樣漂浮於世,你難道不會覺得痛苦嗎?」
他從我的影子裡緩慢出現。
與我咫尺相隔。
「痛苦。但有了你後,就沒那麼痛苦了。」
37
好言難勸不投胎的鬼。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
我沒再勸他,只問水鬼:「其他的事你不想說我就不問了,只是,你叫什麼名字?」
他縮在陰影里,鴉羽般的眼睫上掛著細小的水珠,定定看著我。
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。
「那啥我們認識這麼長世間了,也......也算是朋友了吧,朋友當然是要知道名字的。」
水鬼聲音有些啞。
「謝衡。」
38
後來倒是過了一段安靜日子。
主要不安靜的都被我殺了。
本來上班就煩。
謝衡問我。
「為什麼不去捉鬼賺錢?」
我搖搖頭:「這你就不懂了吧,捉鬼一點都不穩定,整日東奔西跑的,還沒有五險一金。」
「而且還危險重重,這行水可深了,我們年輕人把握不住。」
水鬼一臉懵懂。
「唉,跟你們這些沒上過班的說不清。」
39
時間一晃,又是兩月。
臨近除夕。
我準備回老家和幾個姐姐一起看望父母。
謝衡不可置信:「看誰?」
「我爸媽啊。」
「你不恨他們了?」
我搖搖頭:「不恨了。」
謝衡望著我半晌:「......見鬼了。」
......見鬼的應該是我吧。
40
謝衡執意跟著我一起回了鄉下。
「你如今不太正常。」
我旁邊跟個鬼。
難道就正常了嗎。
沒等幾個姐姐,我先去看了父親母親。
站在他們墳前。
盡情高歌了一曲。
謝衡:「?」
「他們去世了?」
我:「當然啊。」
「他們死了,我才不恨了。」
謝衡:「......」
我沒給他們上香,也沒給他們燒紙。
就帶了幾瓶酒,還都被我自己喝了。
冬日的風有些冷,我卻覺得身上燙得厲害,全身都好像在被火在燒。
「我有記憶起就在孤兒院了,至於我為什麼到的孤兒院,卻是不記得了。」
「後來偶然知道了我父母的消息。」
「我第一次從道觀逃出來,便是去尋了我家人。」
「他們那時候還沒死。」
「認出我的時候,他們臉上沒有半分喜色。」
「反倒像見了鬼一樣駭然失色。」
「一邊罵我害人的掃把星一邊拿著扁擔把我打了出去。」
「那天師父來把我抓回道觀的時候,我覺得還好,還有人願意讓我回去。」
「那之後我才知道,原來我是被人這樣拋棄的。」
「沒過一年,他們就死了。」
「六親緣淺,命硬福薄。」
「謝衡,你說他們是不是被我剋死的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