謝衡搖搖頭:「天意如此。」
我笑了笑,「我有時候真怕,怕他們是我剋死的。」
「怕師父也是我剋死的。」
謝衡垂眸,半晌才道:「所以,你不和別人來往,不和任何人親近,一直獨來獨往?」
遠方忽然一陣炮仗聲,在寂靜的山裡不斷迴響。
又起了一陣風,把我的話音也拉長:「那不然呢。」
「這種事已經不是一雙耐克能解決的了。」
「我也沒法去驗證。」
我眼神落在他身上。
「還好你已經死過了。」
謝衡:「恩,我不怕你克。」
又過了一會。
山下忽然傳來嘰嘰喳喳的人聲。
應該是我那六個姐妹到了。
我之後,父母親又生了個女兒。
如今才十六歲。
我跟她們並不太熟,見面的次數這些年來屈指可數。
但也不討厭。
碰了面,各自打了個招呼。
她們便開始除草,燃香,燒紙錢。
除了大姐外,其餘幾個姐妹並不太熱衷。
甚至最小的妹妹頗有幾分厭惡。
她來找我閒聊。
「來了很久了?」
我聽著她頗有幾分老成的語氣想笑。
「還好,你最近怎麼樣?」
「沒在學校被欺負吧。」
她眉眼誇張地笑開:「我可是孤兒,誰欺負我是要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的。」
見她這麼坦蕩地提起孤兒這個詞,我倒有點驚訝。
「你不為此傷懷嗎?」
她搖搖頭,擠眉弄眼道。
「姐姐,你是不知道。」
「我當孤兒比給他們當女兒的生活可是舒服多了。」
「以前每天干不完的活,吃不飽穿不暖,沒緣由便一頓辱罵,有緣由就是一頓毒打。」
「我知道為什麼,不就是我沒帶把所以他們把氣撒到我身上嘛。」
「成為孤兒後,我能拿到國家補貼,吃上了國家飯,又是誰的一輩子......」
「而且還有許多條件不錯的家庭想領養我,只是我都拒絕了,離開家庭後,才發現外面根本沒有下雨......」
她坐在我旁邊的泥地上,坦然笑道:「姐,我知道很多人說爸媽是你剋死的,說你是個禍害。」
「我不信這些。但如果是真的,我謝謝你。」
「我現在過得很好。」
心中湧起股說不明道不明的情緒,滾燙又熾熱。
但我面上不動聲色,只摸了摸她的頭:「那就很好。」
下一瞬,悄然拉開距離。
再沒說話。
忽然一陣啜泣聲響起。
是大姐一邊燒紙一邊哭泣。
黃色的紙錢被火焰舔舐成灰燼,被風一拂,在火浪里翻飛盤旋,久久不落地。
小妹搖搖頭,不贊同地小聲道:「我不明白大姐為什麼這麼傷心,她這些年來,乾的活最多,挨罵挨打也最多,他們兩個當甩手掌柜,讓大姐來照顧我們幾個小的。」
「她明明是我們幾個里最慘的一個,結果爸媽死了,大姐反而是最傷心的那個。」
我嘆口氣:「人......在一個環境里生活久了,就會變成那個環境的一部分,就會覺得那些都成了理所當然。」
「聽說大姐結了婚,生了兩個女兒了,但還是非要生個兒子。」
「大姐,不過是被某種環境吃掉的人。」
小妹似懂非懂。
「所以你要好好讀書,以後站得高了,就可以變成塑造環境的人。」
小妹連忙捂住耳朵:「說了半天怎麼還是在勸學。」
我:......
41
事畢後,我準備回家。
大姐卻叫住我。
她神色遲疑,猶猶豫豫道:「我......我想問你個事。」
我有些奇怪。
「什麼事?」
她忽然下定決心似的。
「你是不是能看到鬼?」
見我看向她,她又慌忙解釋。
「你小時候在孤兒院的時候......我偷偷來看過你一次。」
「本想拜託院長好好照顧你,但院長說你總是撒謊說你能看到鬼。」
「可不知道為什麼,我總覺得你沒有撒謊。」
我頓了頓,她竟然來看過我。
平復心緒,我問她:「出什麼事了?」
她眉眼露出難色。
「我們村......出事了。」
42
大姐幾句話說清了來龍去脈。
因為快過年,外出打工的人都前前後後地回到了村裡。
今年王家夫妻倆都回來了。
本來是好事。
但十天前,王為安的髮小叫王為安去打牌。
王為安對這些活動本來沒興趣,耐不住朋友一直勸說。
畢竟過年喜慶,王為安沒好意思拂了人家的面子。
想著不過最多輸個幾百一千。
可沒想到,三個小時,兩口子這兩年打工存下的四萬塊錢輸得乾乾淨淨。
他腦子嗡嗡的,面無人色地回了家。
當天晚上就跳了樓。
死了。
葬禮還沒辦完,他的老婆就帶著女兒一起喝了農藥。
也死了。
從那天起,村子裡就開始發生怪事。
最開始是一起打牌的那三個人。
一個不停地吃撲克牌,把自己生生噎死了。
一個用撲克牌生生割開了自己的脖子。
最後一個不停地打牌,打了三天三夜然後七竅流血而亡。
本來以為他們三個死了,王家孤魂的怨氣也就平息了。
但怪事還在不停發生。
只要打了牌的人,先是會產生幻覺,然後就會發瘋,最後全都跳樓而死。
我聽得神色漸漸凝重起來。
「死了多少人了?」
大姐面露怖色:「九個了。」
見我沉默。
大姐連忙道:「我只是問問,沒有要逼你一定去的意思。」
「這確實太危險了,還是算了吧,村子裡已經在找高人了......」
我皺眉:「大過年的你們去哪裡找人。」
她便吶吶不說話了。
「事情發生到現在不過一周,已經死了這麼多人了。」
「等你們找來人,村裡人都快死完了。」
「走,我今天就跟你去看看。」
大姐擦擦眼淚:「欸,好。」
我腳步一頓,問他:「你家中......有人打過牌嗎?」
大姐怯怯看我一眼,「你姐夫他......喝醉了打了一會。」
「昨天已經開始出現幻覺了。」
她撲通就跪了下來:「小妹,你一定要救救他。」
我的心緩緩沉下去,沒去扶她,錯身而過。
「帶路。」
43
死了這麼多人,已經不是一般的厲鬼了。
去的路上,我讓謝衡幫我先去找附近的鬼問問情況。
但謝衡很快就回到我身邊。
「附近沒有鬼了。」
「難道是......」
我面色漸漸鄭重。
「恩。」
「應該是被那隻厲鬼吞食了。」
真是狠毒殘虐。
厲鬼雖向來理智全無,任由心內的那股怨氣肆意屠戮。
但吞食同類的,卻也極為少見。
我思忖一瞬。
「謝衡,你不要去了。」
謝衡眉頭微蹙,一頓,又緩緩鬆開,黑曜石般的眼眸晶亮:「你在擔心我?」
我一怔:「是啊。」
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,我別過臉。
「你是我的朋友,我當然會擔心你。」
謝衡臉色又淡了下來。
一聲不吭地縮回了陰影里。
但仍能感受到如芒刺背的視線。
看他這般反應,我也不再多說。
男人的自尊心嘛。
我懂。
見不得別人小看他。
44
兩個村子離得並不遠,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,便到了地方。
日上三竿,又是除夕這樣的時節。
整個村子裡竟然沒有一個人影,安靜得叫人毛骨悚然。
大姐步子加快,說話聲音也不自覺壓低:「最近大家都不敢出門了......」
「好些回來過年的人,年都還沒過,就被嚇得又走了。」
我環顧四周,神色漸漸凝重起來。
我竟然沒感受到煞氣。
藏這麼好?
「帶我去王家。」
大姐卻有幾分遲疑。
「王家......怕是不好進。」
45
王家現在就只剩一個老人,王為安的母親。
王家家貧,其他的孩子都早夭,唯獨活下來一個王為安。
前些年,王為安的父親也生病走了。
但好在王為安和妻子都能吃苦,在工地上干苦力,這些年日子也終於好起來了。
沒想到突逢巨變,王為安的母親受不住打擊,一蹶不振,精神大不如從前。
每日搬個凳子坐在家門口,凹陷的眼睛盯著所有來往的路人。
嘴裡念念有詞。
「去死......都去死......」
活著的瘋了。
死了的也瘋了。
大姐有些發愁:「要進王家,就得跟王老太同意。」
「但她如今這個精神頭,經不得任何刺激。」
我瞥她一眼:「翻牆偷偷進去不就好了。」
大姐目瞪口呆:「這......這犯法的吧?」
我:「......我都捉鬼了你還在跟我糾結犯法不犯法的問題?」
大姐:「哦哦。」
46
翻牆進入王家後,我找到了王為安的衣物。
他已經化為厲鬼,不像周覓那般容易拘過來。
畫符起陣。
再咬破指尖以精血為引。
「吾奉太上老君敕,一張靈符鎮乾坤,邪魔鬼魅無遁形,現!」
金光驟起。
可片刻後,面前一無所有。
怎麼回事?
竟然拘不過來。
難道這件衣服他好久不穿了。
我正想換件衣服繼續嘗試。
忽然間,一股刺鼻的濃煙傳來。
我側眼一看。
身後房屋竟然不知何時起火了!
並且火勢在以不可思議地速度飛速蔓延。
眨眼間,整個房屋就火光滔天。
謝衡忙從陰影里竄出來,拉著我的手。
「看什麼,走啊!」
出了火堆,逃到屋外。
大姐一身狼狽,焦急地看向我:「王老太她......」
我一驚:「王老太沒出來?」
大姐重重點頭:「我看起火了,在外面叫你們快出來,看你們沒反應,想著你們已經出來了,便去把王老太拽到了外面。」
「但她忽然不知怎麼了,大叫一聲『兒啊』,就又衝進了火里。」
我想再進去找王老太,可轉頭,整個房屋已經都是熊熊大火。
謝衡握了握我的手心,望著沖天而起的火光搖搖頭。
「沒用了。」
「這個火來得蹊蹺,又燃得這麼快,絕非人為。」
我嘆口氣,點了點頭。
王為安為了阻止我拘他,竟然將整個屋子一把火燒了。
王家就這麼滿門死盡了。
也不知道如了他的意沒有。
但還好。
我拿出包里的衣服。
「剛剛順手拿了一件。」
謝衡卻有幾分不贊同:「這麼危險的時候你還......」
我敷衍道:「不危險啊,這不是有你護著我。」
他:「......你啊。」
47
略微休整後,我再次畫符起陣。
「吾奉太上老君敕,一張靈符鎮乾坤,邪魔鬼魅無遁形,現!」
可出乎意料的是,除了一陣微風拂過。
還是無事發生。
到底什麼情況。
只能換個法子了。
我:「叫幾個來和我打牌。」
大姐:「......?」
我嘆口氣:「他不願意出來,就只能我去找他了。」
謝衡卻有些急:「不行!」
「你將他拘過來,是讓他陷在我們的世界裡。」
「你若中了他的法子去幻境之中尋他,便是陷在他的世界裡,守株待兔的人就成了他了!」
我不反駁,只看著謝衡:「你相信我嗎?」
謝衡聲音有些悶:「相信,但是這太危險了。」
我又問他:「你相信我嗎?」
「相信,可這不是一回事!」
我:「你相信我嗎?」
「......相信。」
而一旁的大姐看不到謝衡也聽不到謝衡的聲音。
以為我在問她。
一味地點頭相信。
我說既然如此那你也來打牌。
大姐:「......那也沒這麼相信。」
大姐不想打牌。
但找了半天,沒有一個人願意來。
只得視死如歸地加入戰場。
還差一個人。
讓她已經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公頂上。
反正已經中了術了。
再中一下也無所謂了。
48
拿到牌,賭鬼姐夫竟然短暫地清醒了一下。
行雲流水地洗了牌。
他面色鄭重地望著我們。
「打幾塊的?」
......我想把你打成幾塊的。
牌局開始。
絲絲縷縷幾乎不能被發現的煞氣瞬間從牌面中湧入我和大姐的口鼻。
卻在觸及到大姐的瞬間被金光吞噬。
她背後的符紙金光大作。
見貼給大姐的符紙有效,我放心地吸入了煞氣。
謝衡眉頭緊蹙,忽然眼眸一閃:「我感知到他的方位了,我去追他!」
我正準備也跟過去。
忽然便宜姐夫攥住我的手腕。
「姐姐,你要去哪裡?」
看這瘋成啥樣了。
我成姐姐了。
我掏出一張符紙啪地一下貼在他額間。
他眼睛一翻,暈了過去。
大姐天塌了,開始哭天搶地:「死鬼你怎麼了?!」
「不要丟下我們娘倆幾個啊!」
「沒了你我怎麼活啊!」
我:「不是還沒死呢,怎麼就哭喪了!」
沒時間再拖延,我連忙追了上去。
追著追著前面的人影竟然不在了。
我心下焦急,不知謝衡是不是那厲鬼的對手,只得努力再跑快點。
好不容易終於跟上了,兩個人哦不是,兩個鬼影正在河壩打得你死我活。
我掏出桃木劍就加入了戰場。
正是緊張萬分的時候。
我身後的謝衡忽然詭異一笑,將我重重一堆。
恩?
猝不及防,我從河壩上摔下,掉入河中。
我......我不會游泳啊!
河水冰冷刺骨,迫不及待地湧入我的口鼻間。
不容反抗地掠奪走我體內的所有氧氣。
神識還有最後一分清明的時候。
我想,我怎麼就會沒看出來那是幻覺呢。
竟然要等假謝衡推我才反應過來。
想不到最後是和謝衡一樣的死法。
這難道就是沒聽謝衡的話的報應。
身體一點點下墜。
越來越暗。
忽然眼前天光乍現。
我費力睜開眼。
似有人影朝我快速游來。
那人神色急促驚慌,乾淨的眉眼裡盛滿了無盡的憂慮。
他朝我伸出手。
謝衡,你來救我了啊。
可下一瞬,腦中忽然閃過許多陌生的碎片。
橋邊的。
「謝璟,跟我回去,太危險了!」
激烈的。
「謝衡你裝什麼好人,你再怎麼裝也沒用,爸爸還是愛我不愛你!」
爭吵的。
「我要是你,就和你那沒用的媽一起死了算了!省得賴在別人家裡礙眼!」
交鋒的。
「謝璟,你怎麼罵我我都可以忍,但你不該罵我媽媽。」
拯救的。
「謝璟,拉住我,別放手,我拉你上來!」
黑暗的。
「謝衡不是我推下去的,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!」
痛苦的。
「謝遠,謝衡肯定已經死了,你難道要讓我們的兒子也要陪他一起死嗎?!」
困惑的。
「爸爸,救我......爸爸,你為什麼不救我?」
冰冷的。
「不要吃掉我......不要吃掉我......」
49
我猛地驚醒過來。
謝衡已經將我救到了岸邊。
他臉色十分難看,好像瀕死的人是他不是我。
「你......」
不等他開口。
我突然竭力抱住他。
聽不到心跳,他的身體冰冷沒有溫度。
謝衡身體一僵,卻沒有推開我。
輕輕嘆了口氣。
「嚇到了?」
「害怕了?」
他的指尖輕輕扣在我背上。
「沒事了。」
「我在的。」
我聲音有些悶。
「恩。」
沉默好久。
我問他:「謝衡,你那時候也害怕嗎?」
謝衡一頓,很久才回答。
「恩。」
「......是謝璟推你下去的嗎?」
謝衡身體驀然僵住。
「你......知道了?」
我點點頭。
「你來救我的時候,我看到了你的記憶碎片。」
「你救了他,結果他反手推你下去了是嗎?」
謝衡眉眼間是我沒見過的苦澀。
「是。」
「謝遠出軌,我的媽媽要和他離婚。」
「謝遠財產轉移得乾淨,這些年我媽名下沒有任何資產。我想跟著她,她卻不同意。」
「她說我跟著謝遠生活會好很多。」
「沒過三個月,謝遠就和外面的女人結了婚。謝璟就是他和那個女人的孩子。」
「那個女兒和謝璟自然是看我不順眼的,總是想著法針對我。」
「我儘量避著退讓。」
「我的媽媽離婚後過得並不好,一年後就鬱鬱而終。」
「我在我房間裡放了她的照片。」
「被偷偷進房間的謝璟發現後,扔在地上踩得粉碎。」
「我第一次沒忍住和謝璟動了手,謝璟便發瘋般跑了出去。」
「我在橋邊追到了他。」
「他要掉下去的時候,我拉住了他。」
「然後我掉了下去,他回了家。」
「謝遠知道後,雖有些生氣,但畢竟他更不想讓謝璟出事,於是他們對此事絕口不提。」
「只說我和家裡鬧脾氣後失蹤了。」
「我就那麼沉在海里。」
「看著魚蝦將我啃食殆盡。」
「明明應該不痛的......但我卻覺得痛得要命。」
謝衡的聲音顫抖:「拂柳,我痛得要命。」
我頭埋在他的肩膀,眼淚止不住地流。
「不痛......不痛。」
50
不知過了多久,忽然聽到有人喚我。
「小妹,小妹!」
我朝聲音來源揮手:「這裡。」
大姐氣喘吁吁地跑來。
「終於找到你了。」
「怎麼了,出事了?」
她眼神落在我濕漉漉的衣服上,忽然紅了眼眶。
「沒,我就是有些擔心你。」
我一怔,忽然笑了。
「我沒事。」
站起身來,伸了個懶腰。
「走吧,是時候做個了斷了。」
「當然,是給他了斷。」
謝衡問我:「你有辦法了?」
我點點頭。
「我們一開始,想岔了啊。」
「大姐,帶我去王家人的墳冢。」
大姐縮了縮:「去幹啥?」
我邪笑一聲:「挖墳掘屍。」
大姐腳步定住:「這不太好吧......」
我說:「哦,那讓你老公死吧。」
大姐神色瞬間堅定:「走!現在就走!」
51
王家人死得齊,都埋在一起。
但好在是新墳,挖起來並不費勁。
因為棺材都選的便宜貨,我用劍尖就輕鬆挑開了棺蓋。
大姐忘了一眼就趕緊搖頭。
「老天爺啊,這死相真是一個比一個慘。」
我燃了一沓黃色紙錢。
「事出有因,切莫怪罪。」
下一瞬,我脫下王家小女孩的鞋子。
畫符起陣。
「吾奉太上老君敕,一張靈符鎮乾坤,邪魔鬼魅無遁形,現!」
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響徹天際。
濃重的煞氣從遠方被一絲一縷地牽引過來。
「開始我以為是你爸爸王為安化成厲鬼,甚至後面想過是你媽媽。」
「直到我想起我姐夫叫我的那聲姐姐。」
「原來......是你啊。」
「王佳然是吧?」
「小小年紀,不學好啊。」
黑色的煞氣混著幾乎凝成實質的血氣,終於凝結出人影。
小女孩雙眼通紅,七竅流著血,發出的聲音嘶啞尖利:「他們該死!」
「他們該死!」
「所有人都該死!」
我嘖了一聲,不愧是嘎嘎亂殺的厲鬼,這個思想覺悟就是不一樣。
陣法金光開始收縮,將王佳然的活動空間一再逼小。
而被金光觸碰到的地方,煞氣發出「滋」的一聲」,便消散了。
王佳然的慘叫聲悽厲無比,但還好我是鐵石心腸。
她在陣法里瘋狂亂撞想要逃出,但撞在金光上,只會讓她自己消散得更快。
「放我出去!」
「放我出去!」
「你憑什麼收我,明明是......明明是他們該死!」
「我爸媽好不容易攢錢回家,我們說好了,明年就在縣城裡付首付買個小房子搬到城裡去,我也可以去縣城裡上學了。」
她聲音里的怨恨聽得人不寒而慄:「我們都說好了......」
我嘆了口氣:「但也是你爸自己去賭的......」
「是他們!」
王佳然狀若瘋魔,聲嘶力竭道。
「是他們做局!」
「我聽到了,我都聽到了,爸爸死後他們私下討論說這次做局是不是做得太過了。」
「你以為他們會悔過嗎?」
「不會!」
「他們說,『我也不知道他那麼輸不起』。」
「心理這麼脆弱還打什麼牌。」
「死也不挑個時候,大過年的真晦氣。」
「他們在我爸的葬禮上假惺惺地道歉,轉頭就拿著在我爸這裡贏的錢笑嘻嘻地去花天酒地。」
「憑什麼?!」
「憑什麼!」
她瘋狂拍打著陣法,像小獸一樣發出怒吼。
大姐在旁邊擦著眼淚,「真不是人......」
我張了張嘴,想說可這也不是亂殺無辜的理由,更想說你奶奶已經被你這樣害死了。
但,那太殘忍了。
設身處地,如果是我,我又能否按下仇恨,保持理智?
我想應該很難。
況且。
她也不過是個小孩子。
我手抬起手。
王佳然眼眸瞬間亮起。
她以為我要放她走。
但下一瞬,金光大亮。
「可是王佳然,你已經讓這麼多無辜的人陪葬了,到此為止吧。」
王佳然又開始慘叫怒吼。
「不夠!不夠!」
看著鮮血淋漓的王佳然,謝衡有些不忍。
「何不給她一個痛快。」
我搖搖頭:「我若直接以桃木劍殺了她,她身上這般重的煞氣,連轉世的機會都沒有,直接便魂飛魄散了。」
「只能慢慢磨掉她的煞氣,才能入輪迴轉世。」
於是我們只得慢慢看著。
不知過了多久。
天邊翻出一抹白來。
看著虛弱得已經有些透明的王佳然。
我輕聲開口。
「王佳然,下一輩子,不當人了,幸福一點吧。」
她望向我,眼裡沒了戾氣,似短暫地恢復了神智。
碩大的淚珠從她眼眶裡一滴滴淌下來。
「好痛啊......」
「我好不甘心啊......」
「我不甘心......」
「明明我們一家人,馬上就可以在一起生活了啊。」
「我們都說好了......」
下一瞬,她的身體化為光點。
消失不見。
52
事情解決後,我就準備回家。
大姐小心翼翼問我:「要不要去我那裡住兩天?」
我怔了怔,笑道:「算了。」
擺了擺手,轉身離開。
六親緣淺,命硬福薄。
還是不要太親近好。
謝衡默不作聲地在一旁陪著我。
我忽然想到什麼:「謝衡,我回去學游泳吧。」
「你是不是也不會,要不要和我一起學?」
謝衡沉默了一會,竟然少見地拒絕了我。
「我......很怕水。」
我一愣:「那你之前還來救我?」
謝衡別過臉。
聲音小得幾不可聞。
「因為我更怕你死。」
我笑了笑, 沒說話。
良久才問他。
「謝衡,我幫你復仇怎麼樣?」
「謝遠, 謝璟......我一個都不想放過。」
謝衡很久沒出聲。
良久,突然從身後將我環住。
「謝謝你。」
「但是不要。」
我有些驚訝:「為什麼?」
他笑笑:「你的人生很長,不要被這些人困住。」
「拂柳,你要過你想要的人生。」
「況且他們這些年過得並不好, 公司也已經顯了頹勢。」
「謝遠又在外面養了女人。」
「我們看著就好了。」
「好。」
他試探性地勾住我的指尖。
「我會一直陪著你的。」
我回握住他的手。
「好。」
天煞孤星和孤魂野鬼。
誰說不是天生一對呢。
番外——謝衡
1
在人間飄蕩的第十二年。
我終於遇到了件有趣的事。
附近有人用招魂幡招了許多鬼過去。
我煞氣濃重,本不會像那些法力微薄的小鬼那般被召過去。
但我自己跟了過去。
我本以為她是什麼邪修, 要以招魂幡練功。
可我在她身邊呆了好幾日。
她毫無動靜。
直到有一天聽到她說。
「開了招魂幡後家裡好陰涼啊。」
「新能源就是好。」
?
是邪修。
那種邪修。
2
她身邊太溫暖了。
我情不自禁地靠了過去。
靈魂里傳來的舒暢熨帖幾乎讓我無法自拔。
那些冰冷的、刺骨的海水彷佛在那瞬間放過了我。
我的身體因為寒冷而長久地冷顫發抖。
在靠近她的那一瞬。
都停止了。
3
她好像生氣了。
因為小貓鬼撓了桌子。
雖然在我看來每天鬼哭狼嚎的幾個鬼更討厭。
也許是那個桌子很重要。
她拔出了桃木劍。
浩然正氣從其中猛然湧出。
我這才驚覺, 她竟然修為那般高。
我開始有些想逃。
但看了看那隻小貓。
猶豫間還是現了身。
太久沒說過話, 我的聲音嘶啞難聽。
會不會嚇到她?
等等。
我為什麼要在意這些。
因為活得久,方圓十里的事我都心中有數。
我把小貓鬼的意思轉告給女孩。
女孩皺著眉頭。
放下了劍。
然後將自己的陽氣毫不吝嗇地借給了小貓。
不知怎麼。
我有些嫉妒那隻小貓了。
4
因為幫了小貓,她的事情在鬼圈裡迅速傳播。
許多鬼都帶著自己的執念找上門來。
她看得出來她想置之不理。
可當那些鬼一遍遍說著自己的可憐處的時候。
她總是嘆著氣。
帶著憐憫的神輝,一次次軟下來心來幫助她們。
她明明說她自己鐵石心腸來著。
但我知道。
許多夜裡。
她在黑暗裡睜著眼睛夜不能寐。
反覆為那些可憐人扼腕嘆息。
我貼在她身後。
忍不住想。
世界上有她這樣的人活著, 真是太好了。
5
直到有一天,她接到一個電話。
步履匆匆地離開了。
我第一次離開了十二年來盤踞的地方。
跟了上去。
她去了道觀。
道門重地, 我這等鬼物自是不敢擅闖。
我在門外等她。
後來很多時候我一遍遍慶幸。
——還好我跟去了。
不然她孤身離開道觀的時候。
誰來幫她擦淚呢。
6
六親緣淺,命硬福薄。
真是好狠毒的詛咒。
沒關係。
我不怕。
7
從道觀回來後, 她好像變了。
從前她好像對這世界總有股淡淡的疏離。
雖然活著,但與我們這些孤魂野鬼也無異。
她從不和人來往, 朋友似乎也早早切斷了聯繫。
有時候我覺得, 她比我們還像一縷孤魂。
但這樣我也覺得很好。
她會一直在家。
我會一直看著她。
但現在, 她變了。
她身上萌發出一股盎然的生機來。
她開始變得生動,為不相熟的人真情實感地痛苦。
甚至冒險。
我開始覺得是不是應該把那些想要靠近求她幫助的鬼殺掉。
這樣她才不會因為別人痛苦。
但馬上我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。
她會討厭我。
我絕不能讓她討厭我。
8
那天她忽然問我。
不想投胎嗎。
倒也不是。
只是看不到謝遠的下場。
我實在怨氣難消。
況且我死了不過才十二年。
要是再陰曹地府遇到了母親。
她看到我這般早死。
會多傷心啊。
9
拂柳問了我名字。
她是不是開始注意我了。
是不是開始對我感到好奇了。
我好高興。
但我不敢讓她知道。
我不過一個孤魂野鬼而已。10
除夕前夜, 拂柳忽然說要回鄉里看望爸媽。
如果不是她, 我甚至覺得是不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了。
但是是她。
很難想像有什麼東西能上她的身。
我陪她一起去了。
她沒拒絕。
好高興。
某種意義上。
算不算帶我回家見了家長?
直到她把我帶到了墳前。
她似乎興致頗高,一邊喝酒一邊唱歌。
「好運來,祝你好運來......」
感覺像墳頭蹦迪。
但她高興就好。
喝了酒,她的臉紅成一片。
可愛極了。
我只看偷偷看一眼。
她開始絮絮叨叨。
忽然問我:「你說他們是不是我剋死的?」
我想說死得好死得妙。
但考慮到地點。
不太方便。
只得委婉道:「天意如此。」
但她卻很怕真是她剋死的。
我這才反應過來。
這些年她為什麼總是獨來獨往。
她怕害了別人。
即使沒有定論,也不願意讓親近的人冒險。
她眼神落在我身上。
「還好你已經死過了。」
我忽然覺得, 死了也算件好事。
我會是唯一能陪著她的存在。
「恩, 我不怕你克。」
所以, 多看看我。
11
拂柳的大姐要她幫忙。
我有些討厭她。
她不知道拂柳的本事,卻叫她去做那樣危險的事。
我看她說以前去孤兒院關心過拂柳都是為了讓拂柳幫她忙。
拂柳本來也沒多難過。
直到聽到她是自己老公卷在裡面,所以才來求她幫忙。
我看到她眼裡一閃而過的疲憊。
我知道的, 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在選項里被放棄的那一項。
我真討厭她的大姐。
但又忍不住想。
會不會所有人都放棄拂柳後。
拂柳才會依靠我。
但看著她難過。
我又覺得她不依靠我也沒關係。
12
這個厲鬼不好對付。
拂柳先是逃出火場, 又墜入了河中。
我被那厲鬼引開, 察覺到不對追過來的時候, 正看到那個厲鬼化作我的模樣將拂柳推入河裡。我腦中好像有根弦忽然斷了。
恐懼如潮水般將我淹沒。
拂柳會不會恨我?
拂柳會不會死?
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拂柳了?
我好怕水。
死在水裡的痛苦感受日日都在我身上反覆襲來。
可身體先腦子先一步動了起來。
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躍入了水中。
如果我是人, 因為不會游泳,我只能看著拂柳死。
但還好, 我現在是鬼。
還好,我死過了。
13
拂柳沒有怪我。
她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那不是我。
我問她為什麼。
她狡黠一笑:「我知道你不會傷我。」
轟然一聲, 我心間似有什麼破土而出, 纏繞著我的經脈脈絡生長。
我幾乎有些抑制不住洶湧而來的情感。
但她下一瞬問我:「......是謝璟推你下去的嗎?」
我霎那間愣住。
她說她看到了我的記憶碎片。
那些我從不敢記起的回憶瞬間襲來。
挾裹著海底的黑暗冰冷刺痛, 一同將我瞬間擊潰。
好痛啊。
我說:「拂柳,我痛得要命。」
她死死抱住我,埋在我肩上。
滾燙的眼淚滴落在我的脖頸。
順著領口流入我的心口。
好溫暖。
拂柳,好溫暖。
拂柳, 我好喜歡你。
14
解決完厲鬼後。
拂柳說想幫我報仇。
但我卻沒那麼想報仇了。
拂柳,若執念化去。
我便也化去。
誰又來陪你這漫長孤寂的一生呢。
只有我。
只有我可以。
於是我拒絕了。
謝遠,你最好別死得太輕易。
不要著急。
我試著勾住拂柳的指尖。
好溫暖。
她沒有打掉我的手。
下一瞬。
她纖長的手指嵌入我的指縫。
與我十指相扣。
天煞孤星和孤魂野鬼。
就是天生一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