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面又消失了。
我的桃木劍扎在沙坑上。
我拔出劍,茫然地看向四周。
天上下著沙子,地上的沙子像水一樣流淌,四面八方,目所能及的地方,全是灰撲撲的沙塵。
狂風呼嘯,沙粒朝我臉上席捲,我本能地眯起眼睛,那些沙粒卷到眼前,忽然變成了一把尖刀。
吳根水猙獰的老臉隱在沙粒後面:
「留在這裡吧!」
「滾!」
我身體往後一仰,避開他的尖刀,然後用力往前搗出一拳。
拳頭砸中一團黃沙,沙粒四濺,蹦到我的臉上,冰冰涼涼的,像水珠一樣。
我摸一把臉,臉上濕漉漉的,帶著一股淡淡的水腥氣。
這到底是個啥幻境啊!
我握緊桃木劍,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沙坑裡。
天上下的沙越來越多,越來越密,視線里除了一條條垂天連地的灰色沙線,已經完全看不見其他東西。
那些沙落在我身上,澆濕了我的頭髮,衣服變得沉甸甸的,發梢也往下滴著水。
我感覺腦子也進水了,亂成一團糨糊。
這幾年走南闖北,我碰見過的怪事多了,沒見過這種精神攻擊,水啊沙的,作者是不是喝醉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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被那些沙雨一淋,我頭越來越暈,我一咬舌尖,口中默念靜心神咒:
「太上台星,應變無停,驅邪縛魅,保命護身,智慧明凈,心神安寧,三魂永久,魄無喪傾……」
念完神咒,前面出現一道模糊的人影。
江浩言雙膝跪在地上,胸前一個大窟窿,鮮血噴涌,他的頭歪在一邊,眼睛直勾勾看著我:
「喬墨雨,我快死了——」
我嚇一跳。
猶豫一會,我走到他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站定,然後掏出桃木劍拄在地上:
「那你死後,我能繼承你的遺產嗎?」
江浩言愣住:
「我都快死了,你這個女人還有沒有良心啊?」
「你就不想想該怎麼辦嗎?」
「怎麼辦?我給你風光大辦,我讓陸靈珠把所有茅山弟子帶來給你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水陸道場。」
「那你能讓我繼承遺產嗎?」
江浩言氣得面孔扭曲,胸口的大洞不停地往外噴血:
「遺產遺產,你腦子裡就只有錢嗎?你是我的什麼人?有什麼資格繼承遺產?」
「我們是好朋友啊,退一萬步說,朋友就沒有繼承權嗎?」
江浩言氣出九轉大腸表情包。
他深吸幾口氣,又平靜下來,滿臉悲哀:
「喬墨雨,你不想知道是誰害死我的嗎?」
「不想,再見!」
江浩言氣得直接化成一灘沙粒,水花四射,飛濺到我臉上。
12
我抹一把臉上的水,繼續往前走。
花語靈面無表情地攔在前面:
「江浩言是我殺的。」
我點頭:「哦。」
花語靈深吸一口氣:
「你害死了季康,我就殺掉你的男人,給他報仇。」
「行!」
花語靈也開始咬牙切齒:
「你就不想為江浩言報仇嗎?」
我搖頭:
「不想,他又沒遺產給我繼承。」
花語靈繃不住了:
「喬墨雨,你到底有沒有感情?他那麼愛你,你的眼睛裡就只有錢嗎?」
「我不信你是這樣的人,人活著,如果沒有愛情——」
我插嘴:
「那跟無憂無慮有什麼區別?」
「啊——」花語靈徹底崩潰,歇斯底里尖叫,「你到底為什麼這樣?你為什麼不按著我的劇本來啊?」
就趁這個時候,我迅速從包里掏出一張符紙,兩手一抖,點燃符文,然後結了個天罡訣手印,天罡是北斗七星的斗柄,在曆法中屬凶神,但正因為其凶勢,能破除一切虛妄。
符紙燃盡,符灰撒進漫天黃沙之中,周圍的黃沙迅速消散,花語靈的身後,出現一口枯井。
就是這了!
我衝過去,一個猛子扎進井裡。
意料之外,又是情理之中,我頭朝下,腳朝上,腦袋埋進了沙坑裡面。
13
沙子像流水一樣往下陷,許多沙粒鑽進我的鼻孔、嘴巴里,堵得人喘不上氣。
「呸!」
我狠狠吐出一口唾沫,一手掐訣,兩腳用力往外蹬,金剛印用力向前搗出。
手指仿佛砸在棉花上,陷在一團格外濕滑的爛泥巴里,那團泥巴反握住我的手,十根手指用力絞緊,我感覺骨頭都要斷了,額頭上一下就冒出冷汗。
一隻手被制,我騰出另一隻手,掐著雷訣,猛地朝前拍去,誰料,手剛碰到那團泥巴,力道就被卸了大半。那泥巴滑不溜秋像果凍似的,我的手挨了一下就因為慣性往前沖,一記雷光悶在沙堆里。
兩擊落空,我心裡來了火氣。
我一口咬破指尖,以指做筆,在身前畫出一個火雲符。
口袋裡的火符受到指引,猛地從包里躥出,在我眼前熊熊燃燒。
我瞪眼一看,目眥欲裂。
我記得我就帶了幾張不值錢的雷火符啊,眼前這金色的火光,分明是價值幾十萬一張的離火符!
火光里,有東西慘叫出聲:
「別燒了,好痛——」
我把手伸進火焰中,抓出一個黑不溜秋,鳥嘴魚身,大概小鴨子大小的怪東西。
那東西一出現,周圍所有的沙子和水都消失了,連那口枯井都不見了,我和花語靈站在一個深坑裡,面面相覷。
花羽靈:「這什麼玩意兒?」
「不知道。」我捏緊這怪物的脖子,手指用力,目露凶光,「這狗東西害我損失了幾十萬,先搞死再說。」
「好漢饒命,好漢饒命,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!」怪物在我手裡拚命掙扎,嘴巴翕動,發出的音調很古怪,但奇怪的是,我們能聽懂他的意思,「季康,我知道季康在哪!」
14
聽見季康的名字,我稍微一愣神,那怪物在我手裡猛地繃緊身體,嘴裡噴出一大口沙子,但是準頭很差,沒噴到我,反而噴在我的影子上。
沙子從地上濺起,彈到花語靈臉上。
「啊——」
花語靈慘叫一聲,抬手捂住眼睛。
江浩言滿臉著急:
「你怎麼了?」
江浩言去拉花語靈的手:
「給我看看,疼不疼啊?」
我翻個白眼,忍無可忍,兩手死死掐住怪物的脖子:
「住手吧你!這什麼狗屁幻境?再搞這一套我捏死你!」
怪物大驚:
「這麼快又被你識破了,你到底是誰?我輸在哪裡?」
怪物被我掐得直翻白眼,吐出的舌頭像蛇一樣,在頂端分叉,花語靈好奇地湊過來看:
「這到底是個啥?苗疆蟲蟻數萬,我從來沒見過這品種。」
「如果我沒猜錯,這應該是一隻蜮。」
「你知道含沙射影這個成語嗎?就是形容這玩意兒的,它躲在水裡,能含沙子噴射人的影子,被射中的人會中幻術,在幻境里死去。」
「年份久的蜮,有操縱沙子和控水的能力,嚴格說起來,這應該是山精的一種,不過建國以後不許成精,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活到現在的。」
我一隻手揪住蜮光滑的皮毛,三百六十度托馬斯迴旋擰它:
「狗東西,賠錢——不是,我是說,季康到底在哪?」
「疼死了,鬆手,快鬆手。」蜮的舌頭吐得比身體還長,它也不是靠嗓音跟我們交流,更像是一種腦電波,能讓你在腦海里直接聽到它的意思,「我帶你們去,我現在就帶你們去!」
15
我拎著蜮獸從坑底爬出來,村民們見了,團團圍住我們:
「怎麼回事?泉水怎麼沒有了?」
「你們不是祭品嗎?泉靈呢?泉靈沒有要你們?是不是你們惹泉靈生氣,它把泉水收回去了?」
我點點頭:
「對,你們之前全搞錯了,泉靈最喜歡老頭,不喜歡年輕女人。而且它說祭品不能是外地人,只能找本村的,所以它生氣了,就把泉水收走了。」
村民們一陣沉默,吳根水半信半疑地盯著我:
「這都是泉靈告訴你的?你沒撒謊?」
「我撒什麼謊?我有本事能把這麼大一池子泉水弄走嗎?」
村民們又沉默了。
我們三人離開的時候,老頭們已經繞著水坑打翻了天。
手裡的蜮獸坦白,村裡這口湖和村後的水潭原本是相通的,後來水源枯竭,村裡的湖乾涸了。
它也得不到足夠的能量,只能製造幻境,讓村民獻祭年輕的女孩,供自己修煉。
這種作惡多端的精怪,還會製造幻術,它的話實在不足為信。
但我們找了大半個月,除了這隻蜮,沒有任何季康的消息,只能死馬當活馬醫,暫且走一步看一步。
按照蜮的指引,我們離開天火灣,一直朝西北方向的大山里走。
視線所及之處,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戈壁,人在這種視覺環境下,特別容易喪失方向感。
我用法神捆住蜮,還在它嘴裡塞了張符紙。
一路上,蜮都在絞盡腦汁,挑撥我們之間的關係:
「幻境能引出人心底最懼怕最幽暗的秘密。」
「江浩言,你的幻境里,你到處在找喬墨雨,為她上刀山下火海。可是在喬墨雨的幻境中,你身受重傷快要死了,你知道喬墨雨問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?」
江浩言豎起耳朵:
「什麼?」
「她問能不能繼承你的遺產。」
江浩言震驚地抬頭看著我:
「繼承——我的遺產?喬墨雨,你——」
我瞪他:
「怎麼了?」
「繼承遺產,什麼樣的關係才能繼承——」
嘴裡喃喃自語念叨幾句,江浩言的俊臉猛然漲得通紅。
他觸電一般,避開我的視線:
「這裡好熱,我去前面看看。」
然後羞澀地扭頭跑了,步伐凌亂,甚至還跳了幾下,很是歡欣雀躍的感覺。
蜮獸:「不是,他有病啊?」
16
夜幕降臨,蜮獸告訴我們,它上一次見到季康,就是在這個山谷。
這山谷是典型的丹霞地貌,兩旁的峭壁像是用斧子鑿出來一樣,一層一層向外凸起,顏色也不一樣,只不過一入夜,就成了深淺不一的黑色。沿著峭壁的山縫,零零星星長了一些野草。
我們在谷口安營紮寨,打算等明天天亮了,再進到山谷深處找人。在地上撿石塊準備搭帳篷的時候,我發現了一個腳印:
「花花,你看看,這是不是季康的腳印?」
砂石地面,原本是很堅硬的,人走過去留不下什麼痕跡,但不知道為什麼,這個腳印特別深,連鞋底的紋路都清晰可見,而且在腳印後跟的地方,有一個凹陷的圓形小孔。
花語靈打著手電筒,蹲在地上看了半晌:
「這是一個半腳印,外面一個大的,裡面前腳掌半個小的,就是不知道這個凹陷的圓坑是什麼。」
「半個腳印?」
「誰會穿半隻鞋子啊?」
我想了一會,想不出什麼所以然,算了,有腳印,起碼證明這谷里是真的有人進去過。
搭好帳篷,這周圍也找不到什麼柴火,我們吃了幾包壓縮餅乾,三個人擠在帳篷里睡覺,西北風把帳篷的帆布拍得「啪啪」作響:
「啪啪!」
「啪啪啪!」
我猛然睜開眼睛,不是風聲,是真有人在拍打帳篷。
月色很亮,米色的帳篷帆布上,有一雙手印從外面壓進來,還把臉貼在帳篷上,企圖朝裡面窺探。
花語靈也醒了,這帳篷一頭一尾,有兩個拉鏈的門,我朝花語靈比畫手指,示意我們兩人一前一後衝出去。
江浩言正好睡在帳篷最外緣,我躡手躡腳,踩到他肚子上。
江浩言睜開眼睛:「?」
我一隻手捂住他的嘴巴,另一隻手捏住拉鏈,動作飛快一拉。
帳篷打開了,狂風裹著沙粒卷進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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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就地一個翻滾撲到帳篷外面,看見一個黑影正朝山谷深處狂奔。
花語靈追了幾步就停下來了,她一揚手,從袖子裡跑出一隻蒼蠅大小的飛蟲,朝著那道黑影追過去。
那是她煉的一種蠱蟲,她管這叫「跟屁蟲」,這種蟲子通常是一對,不管公蟲子在哪,母蟲都能找到它的下落。
夜晚的深山峽谷,時常有野生動物出沒,我們不敢貿然進去,這種方法才是最穩妥的。
「你們看!」
「地上又多了幾個腳印!」
手電筒打在地上,照出一小片亮光,地面多了半個腳印,和之前的一樣,前半個腳掌,後面是很小的一個圓坑。
花語靈百思不得其解:
「什麼鞋子只有前半個腳掌?」
「後面這個坑又是啥?世上有這麼奇怪的鞋子嗎?」
江浩言:「高跟鞋?」
我盯著黑黢黢的山谷,後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。
人都有思維定式,如果在城市裡,看見這個腳印,我和花語靈肯定能想到高跟鞋,可這是在西北的無人區,遠離人煙,能出現在這的,基本都是探險的驢友。
誰出來徒步會穿高跟鞋呢?
我盯著山谷發愣,身旁的花語靈忽然渾身一顫,面色陰沉如水。
我問她是不是想尿尿,花語靈搖頭:
「我的跟屁蟲死了。」
跟屁蟲這種蠱蟲,擅長隱匿身形,存在感極低,對方十有八九不是人類了。
難道是女鬼?可眾所周知,鬼是沒有腳印的啊。
18
我決定在帳篷周圍布個簡化版的「八陽陣」,「八陽陣」又叫金鐘罩,是一種防止惡鬼邪祟沖身的陣法,需要八個活人站在陣眼上,互借對方的陽氣,不管惡鬼從哪個地方攻入,都等於同時在攻擊這八個人。
我們雖然沒有八個人,但是有江浩言這個八字純陽的,效果也差不多。
我握住江浩言的手,朝他討好地笑了一下:
「借億點點血。」
江浩言自信地一拍胸部:
「多少都行,隨便用!」
一分鐘後,我沒話找話,誇讚江浩言:
「你皮膚真好,臉真的好白啊。」
花語靈捏著一隻蠱蟲放到江浩言的傷口上,幫他止血:
「你是不是瞎了?你看他這慘白的臉,快住手啊!」
江浩言有氣無力地搖頭:
「我沒事,我就是頭有點昏,有點想睡覺。」
說完眼睛一翻,就昏過去了。
我讓花羽靈把他拖進帳篷,自己捧著一小碗血,把一疊符紙泡進碗里,確保每張符紙都吸滿了血,然後按照五行八卦的方位在帳篷周圍一一貼好。
有這個陣法在,再加上花羽靈放出去的幾隻蠱蟲,蟲獸妖鬼都能防,我們就沒留人值夜,直接繼續回帳篷睡覺。
今天走了一整天,跟蜮獸斗又消耗大量精氣神,我身心疲憊,按理說應該能一覺睡到大天亮的,可不知道為什麼,到凌晨三點左右我就醒了過來。
感覺在帳篷里特別憋悶,呼吸不暢,我爬到帳篷最邊上,把拉鏈拉開一條縫。
清冷的夜風灌入帳篷,我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。
一輪圓月掛在夜空,如水的月光灑滿荒山戈壁,把帳篷的陰影投射在對面山崖上。
影子中,我左右兩邊,各站著一個人。
這兩個人像兩棵樹似的立在帳篷兩旁,頭髮凌亂,仿佛松樹橫生的茂密枝葉。
其中一個向上伸著雙手,另一個張開雙手,仰著頭看月亮。
我轉頭飛快地朝敞篷里看了一眼,江浩言和花語靈都還在沉睡,那這兩人,到底是誰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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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打算聲東擊西,先丟一樣東西出去,引起這兩人的注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