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摘錄《祩子筆記》
張大頭問我,做妖是什麼感覺。
我從前嘻嘻哈哈地告訴他:「美得很,不會餓,不會累,不會老,永遠精力充沛,活蹦亂跳,不是我吹,現如今這天下,我是最厲害的妖了。」
張大頭給我插刀子:「所以申柳公才會在冊子上加上你的名字嗎?」
我立刻不太高興了:「說好的要做彼此的天使,中國人不騙中國人,結果糟老頭子壞得很。」
柳公確實騙了我,公元前二百年,老頭子占了三次龍骨卦,連聲哀嘆。
後來他從屍水池裡撈出了我,對我說:「孩子,大秦氣數將盡,你走吧。」
他給了我那捲異妖冊,我們倆在那棵楓樹下嘮嗑,他叨叨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師父那時提前出關,導致異妖冊不完善,有很多 bug。
然後他這個大秦大史天官耗時十年,嘔心瀝血,終於將 bug 修復完善,但是大秦快完蛋了,那些逃竄在外的妖還沒來得及抓進冊子。
異妖冊共有一百零七種妖,現如今逃竄在外的還有二十九種,屍水河的禍事當年因我而起,現在爛攤子交給我自己去收拾。
大意就是這些。
他還說那本異妖冊叫「大史異妖冊」。
我那時幽幽地說:「異妖冊明明是我師父的傑作,為何叫大史異妖冊,怎麼不叫慕容異妖冊,或者叫胤都異妖冊?」
老頭子尷尬地咳嗽一聲:「孩子,不要計較這些細枝末節。」
我就計較。
他可真損呢,當年屍水河滿打滿算也就封印了一百種妖,結果他把飛頭獠子那種通緝名單上的也給算上了,說什麼一共一百零七種妖。
這還不是最重要的,我一路揣著異妖冊升級打怪,打到半路發現一個讓人頭皮發麻的事,異妖冊的隱藏捲軸里,還有一個名字。
第一百零八名異妖——河妖連姜。
異妖冊作為煉妖容器,比不上屍水河如寒冰地獄一般,然而卻比屍水河更坑爹。
慕容昭當年的設定是,異妖冊里的妖,每一個都有獨立單間,獨立封鎖。
那是一個完全空白,寂靜的世界,在裡面的妖不用受任何痛苦,甚至可以完全幻化成自己想要的世界,想玩就玩,想睡就睡,想跑就跑。
聽起來很美是不是,但聰明如我,覺得完全就是自我欺騙。
在夢境里不死不滅,亘古不變,你以為的活著,其實都是一場空,永無止境。
莊子曾經說過——「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無涯。」
這樣的無涯,這樣的活著,有什麼意義呢?
在我成為妖的很多很多年,我十分傷心。
禍事是我闖下不假,我也在積極補救,沒有逃避。
可是連柳公也不肯給我機會。
他難道不知我已經是妖了,妖是有邪性的,沒有例外。
與同類相殘,屠滅他們,克制著體內那股嗜血的衝動,忍受著千年的孤獨與寂寞……結果他想挖坑給我埋了。
就不怕我妖性大發尥蹶子嗎?
有一段時間,我極其消極,對異妖冊之事很不上心,知道我的名字也在上面,還罷工沉睡過。
我睡了一百年,醒來後發現有妖物在我睡覺期間冒了頭,作了惡。
柳公臨別時曾摸著我的頭說:「連姜,你是好孩子,待你收錄完了妖,將冊子送去不周山,阿公給你安排了一個最好的去處。」
我信他個鬼,他給我安排的去處是異妖冊,並且永遠地將我鎮壓在不周山下。
我傷心過後,消極怠工地睡了一百年,醒來後突然覺得無比寂寞無比孤單。
長生不老,不死不滅,真的是好事嗎?
我看過朝代變更,滄海桑田,人間百態......永生的意義是什麼呢?
我是白髮白身的妖怪,我的臉是魚鱗狀,身體像噁心的泥鰍一樣滑,手是蹼狀的,還有一條光禿禿的白尾巴。
我沒有跟大頭說實話,做妖一點也不好,我的眼裡沒有色彩,看到的全是黑白。
我的鼻子聞不到花香,舌頭嘗不出味道,感知不到痛楚。
只有附身在人類身上,才有活著的感覺。
所以後來我有了很多的名字。
叫過春香、秋月、菀寧、溫卿、簡雲兮……
還叫過趙小娟、盧小果、張紅霞……
有過朋友,有過家人,最終都是生老病死一捧灰。
後來我越來越孤獨,越來越寂寞,更習慣附身於那些父母雙亡無牽無掛的人身上。
比如這個王知秋,從小在福利院長大,孑身一人來到陌生城市上學,又死於一場車禍,被我附了身,延續她的人生。
除了慕容昭,我後來也差點愛上過別人,就像他曾經說的——療飢於附子,止渴於鴆毒。
人生太漫長了,我太寂寞太孤單,當有一個男人看到過我的真身,沒有被嚇跑,而是堅定地去拉了我的手,我感動了。
但那又如何呢,他會老,會死,會消失於輪迴。
我於是更加寂寞了。
張大頭說:「那有什麼,你可以去找他的輪迴轉世,繼續跟他在一起。」
這想法很傻,他不知陰曹地府六道輪迴究竟是什麼,入了轉生道,生死受胎,洗干抹凈,再也不是當年人。
現實就是這麼殘酷,我曾經也以為可以去找慕容昭的輪迴,可笑的是我尋遍了六道,翻遍了四海,終於意識到柳公說的形神俱滅是什麼意思。
慕容昭,和歷史長流中的胤都一樣,永永遠遠地隕滅了。
沒有輪迴,什麼也沒有,千秋萬代,四海列國,永遠不會再有慕容昭這個人。
後來,我明白了柳公的用心良苦。
沉睡在異妖冊,鎮壓在不周山,是河妖連姜最好的下場。
妖總是在不斷成熟的,我已經活得夠久了,在幻境中回到大秦胤都,回到司宮,回到慕容昭和師兄師弟身邊,是我最好的歸宿。
從前我對這種自欺欺人嗤之以鼻,在我成為一個歷經滄桑,心態成熟的老妖之後,迫不及待地想回胤都了,哪怕一切都是假的。
3
那個運氣有點衰的池騁最近經常來殯葬店。
他老爹的身體好多了,度假山莊項目雖然不做了,但是把地皮賣了出去。
據說是低價賣給了相關部門,準備搞個英烈公墓。
不得不說,經商之人,腦子總是異常好用。
經過這一連番的糟心事,他家算是元氣大傷,但瘦死的駱駝終究比馬大。
我問他:「你妹最近忙啥了?」
他道:「婷婷加入了什麼古箏協會,擔任了副會長,每天忙著各處指導參賽,我都不知她什麼時候學會的古箏,以前對她關心實在太少,現在想坐下來聊聊都沒機會,她太忙了。」
我心道,呦呵,這小日子過得還挺滋潤,也沒說來感謝我一下,可見是個沒良心的。
我和池騁一人一張小板凳,坐在店門口曬太陽、嗑瓜子、聊八卦。
從鬼怪文學,聊到黨的十九屆會議精神。
我覺得這小子不錯,有「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,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」的氣勢。
他說:「王知秋,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。」
我有些高興:「從哪看出來的,氣質還是美貌?」
他說:「從你敢把一個盒賣五萬看出來的。」
我吐了嘴裡的瓜子殼:「膚淺,要不是我那個盒,地中海早就被趴在他背上的那個女鬼弄死了。」
「所以你到底是什麼人?」
這傢伙長得很不錯,臉部輪廓乾淨,線條分明,濃眉微挑,眸子漆黑,此刻正一本正經地看著我。
我想了想,道:「你媽媽沒教過你嗎,不要去深究別人的隱私,這樣不禮貌。」
他於是沒再追問,沉默了一會兒。
我覺得他怪怪的,但又說不出來哪裡怪,反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。
曬了會兒太陽,他又跟我說起另一件事。
說是他大一那年過生日,隨朋友出海遊玩,半夜在遊輪上看星星,發現深海里有東西在游。
當時夜色濃重,海里那一抹白像一道螢光,他拿出望遠鏡,看到那東西很像人的雛形,但又不像人,因為沉浮入海時,它有一條長尾巴。
後來那東西似是注意到了他的窺探,竟然將頭浮出水面,直勾勾地盯著他笑。
那是一張蒼白詭異的臉,翻著陰森可怖的白眼珠,沖他齜牙咧嘴,露出一口尖牙。
池騁說他後來經常做噩夢,夢到那東西變成一個尖牙利嘴的女孩子,盯著他笑,然後張開滿嘴的牙,每次醒來都是冷汗淋淋。
他說:「你見多識廣,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嗎?」
「你認真的嗎?」
「當然,我確定真的看到了那東西。」
「中國古代傳說中的鮫人實際上已經滅絕了,你說的這個海底生物如果真的存在,可能是某種未知海怪吧。」
池騁深以為然,又問我:「那個夢是怎麼回事?」
我盯著他笑得意味深長: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,你一定是口味太重,垂涎人家美色來著,你愛上它了。」
「......王知秋,你很幽默。」
「......呵呵,我這人除了嘴損了點,性格是蠻幽默的。」
又是一陣冷場,我尋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損了,於是轉移話題,問他那個跑了的女朋友追回來沒。
他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。
我於是瞭然,又勸他:「男人嘛,要想生活過得去,頭上必須有點綠,有道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…..」
話未說完,大概是把他戳痛了,他無奈地起身,站起來看我。
嚯,好傢夥,一米九的身高,身材挺拔,背對著光,渾身散發光芒。
更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襯衫少扣了兩顆扣子,露出小片光潔誘人的皮膚。
我王知秋活了兩千多年,什麼樣的沒見過,於是咽了咽口水,嚷嚷道:「幹啥啊,把我當什麼人了,趕緊坐下,擋我光。」
他沒理會我的胡咧咧,看了一眼街上,道:「王知秋,天氣這麼好,我帶你去遊樂場玩吧。」
我低頭看了眼腳上的拖鞋,灰不溜秋的牛仔褲,聞了聞連續穿了三天的衛衣,又透過玻璃門看到自己隨手挽起來的頭髮。
額前散亂的碎發,被太陽曬得發紅的臉,迷離的眼神。
雖然很邋遢,但架不住他眼瞎呢。
我懷疑道:「你女朋友跑了,所以你想泡我?」
「......沒有。」
「你想睡我?」
「......不是。」
「你想跟我探討人類的起源,生命的奧義,情感的真諦?」
「……就不能有點別的目的嗎?」
「你騷氣外露,我想不出還能有什麼目的。」
池騁很無語,起身去了路邊停著的那輛據說很值錢的豪車,開走了。
我蹺著二郎腿,嗑著瓜子,眯著眼看太陽,現在的年輕人,太輕浮,遠沒有我們那時候純情。
說起純情,記憶恍惚了下,倒令我想起一道青衫玉立的影子,那眼神純粹的少年郎,眼睛下有一顆小小紅痣,分外鮮活艷麗。
乾淨與妖冶的撞擊,每每想起,眼淚不爭氣地從我嘴裡流了出來……
哎呀,不能再想了,有點饞。
我咽了咽口水,沒人跟我聊天了,有點無聊,索性關了店門去另一條街的古玩店找張大頭去了。
周末,街上還挺熱鬧。
到了古玩店才發現店裡更熱鬧。
張大頭正和幾個年輕漂亮的妹妹圍在櫃檯,有說有笑,嘴都快咧到耳門子了。
笑聲隔老遠都能聽到,十分放浪,令我鄙夷。
推門而入的時候,大頭眼前一亮,揮了揮手,遣散了那幾個妹妹。
「不聊了不聊了,我來生意了。」
幾個女孩心有不甘,其中一個黃頭髮妹妹還撒嬌地晃了晃他的手:「張潤澤,晚上跟我們一起去吃火鍋吧,我好久都沒見到你了。」
大頭模稜兩可地將她們送出了門:「再說吧妹妹,我最近有點忙。」
等人都走了,我坐在櫃檯裡面,捏著嗓子學黃頭髮撒嬌:「大頭哥哥,最近忙啥呢都沒時間去看人家。」
他咧著嘴笑,擠坐在我旁邊,勾肩搭背,神神秘秘:「姑奶奶,你跟那小白臉發展到哪一步了?」
啥?
我反應了一下,知道他說的是池騁,彈了他的腦門:「我都一把年紀了,別給我製造緋聞啊。」
「別裝了,我看到好幾次了,你們倆坐在一起嗑著瓜子聊著天,我都沒好意思打擾,他看你的眼神都不對,肯定是有情況。」
我認真地想了想,又結合了今天發生的事,深以為然:「可能吧,他想勾搭我來著,被我義正詞嚴地拒絕了。」
「……怎麼勾搭的?」
「想約我出去玩,去遊樂場。」
「你怎麼不去,我記得你挺喜歡去那種地方的。」
「淦,怎麼不去你心裡沒點數嗎,上次咱倆一起去玩大擺錘,下來後你吐得呀,我噁心得三天沒吃飯,一想到那種地方就浮現出你作嘔的樣子……」
話未說完,大頭應該是面子掛不住,突然一拍桌子,嚴肅道:「我就知道那小白臉沒安好心!覬覦你的美貌!」
「…….」
櫃檯有個小鏡子,我拿起來照了照自己的臉,早上沒洗,也沒化妝,眼角有粑粑,臉上有雀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