傳聞市井有一菜瓮,內有神仙肉為醬,實為妖怪墳冢。
1
子時三更,屋外風疾雨驟,小柳做了一個很長的夢。
夢裡是白日的曹家糟坊,門口驢車絡繹不絕,夥計們正忙著搬貨。
她在一聲聲「小東家」的叫聲中,跑進了鋪子裡,趴在櫃檯擺弄爹的算盤。
玩了一會兒,又跑去了後院。
婆婆不在,爹也不在。
此時的後院空無一人,只有醬園子裡的一百多口大缸,一個個漁翁似的戴著大斗笠,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處。
小柳只有五歲,那些青灰色的醬缸,比她還要高出不少,在她眼中望不到盡頭。
她一向很怕這些醬缸,因為它們對年幼的小柳來說就像迷宮一樣,每每走在其中,都會使她生出「出不來了」的恐懼感。
後院沒人,小柳也不願多待,準備返回前院鋪子。
豈料就在她轉身時,突然聽到有人叫了她一聲——
「柳兒……」
那虛弱的聲音,沙啞且含糊,但無比熟悉。
小柳停下了腳步,回了頭。
是爹的聲音。
「柳兒,救爹……」
聲音是從醬園子裡面傳來的。
小柳下意識地朝著醬園子裡面走去。
「爹!爹你在哪兒?!」
扎著兩個亂糟糟羊角辮的小孩,忘記了對「迷宮」的恐懼,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,焦急地尋找。
在那道聲音的指引下,她終於站在了其中一口醬缸跟前。
醬缸對小柳來說很高,她縱是踮起了腳尖,也無法看到裡面。
於是將耳朵貼了上去。
爹虛弱的求救聲,果然是從裡面傳來的。
「爹!爹!你怎麼在醬缸里?!」小柳著急道。
「爹攪拌醬缸的時候,不小心掉裡面了,柳兒,你快把上面的斗笠挪開,爹好爬出來。」
「哎,爹你等一等,我去拿板凳。」
小柳忙不迭地應下,在偌大的醬園子裡飛快地跑起來。
正值晌午,高懸空中的太陽,格外刺眼,晃得人暈眩。
聳立在小柳頭頂的醬缸,像是一座座荒山野地里的墳冢。
她不住地跑,累得滿身是汗,熱到臉頰通紅。
就在小柳以為自己又在「迷宮」里出不來了的時候,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眼前突然豁然開朗。
她跑出來了。
小柳滿腦子都是救爹的念頭,奮力搬起後院放著的一個杌子,轉身再次跑進醬園。
豈料就在這時,一道不算高的身影,出現在她身後。
那人將她抱起,並順手拿走了她手裡的杌子。
「柳兒,你怎麼跑這兒來了?爹到處找你。」
小柳聽到了男人的聲音,不敢置信地回頭,瞪大了眼睛:「爹?!」
那長著一張蛤蟆臉的男人,眼中溢著笑,容貌雖醜陋,聲音卻很是好聽:「爹剛從外面送貨回來,給你買了糖葫蘆,走,去吃。」
小柳被爹抱著,伏在他的肩頭,聞到了熟悉的醬菜發酵的味道。
她氣喘吁吁,有些困惑地摟住了他的脖子:「你不是掉醬缸里了嗎?我還要掀開斗笠去救你呢。」
男人聞言笑出了聲,揉了揉她的小腦袋:「說什麼胡話,爹怎麼會掉醬缸里,再說就算掉進去了,斗笠也不會是蓋著的呀?」
就算掉進去了,斗笠也不會是蓋著的呀?
五歲的小柳一臉茫然,似懂非懂。
她感覺到了害怕,被爹抱離後院的時候,摟緊了他的脖子。
同時目光順著他的肩膀,望向了那片寂靜無聲的醬園。
烈日當頭,那裡每一口醬缸上,都老老實實地蓋著斗笠,並無任何異樣。
突然,小柳瞪大了眼睛。
隔著很遠的距離,她看到其中一口醬缸,上面的斗笠在動!
一隻腐朽枯瘦的手推開了它!
那隻手的骨節猙獰,抓握在缸口,連接著細長的指甲,似弓起的蜘蛛腿一般。
露出來的一截胳膊,像是被風化的、黑乎乎的老樹皮。
拐入前院之前,小柳看到一個可怕的東西,從醬缸里爬了起來。
那是一個長著羊頭人身的怪物!
羊頭怪物站在蓋滿斗笠的醬缸之中,穿著黑袍,轉著灰白色的眼珠,一動不動地緊盯著小柳。
它的眼神冰冷駭人,陰森又惡毒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它衝著小柳咧開嘴巴,幽幽地笑了。
小柳從睡夢中被嚇醒。
睜開眼睛的時候,屋內熱得像個蒸籠,渾身是汗的小孩,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。
午後的陽光射進窗台,晃得小柳睜不開眼。
她茫然地看著四周,口乾舌燥,頭腦暈眩。
她有些不確定,自己在哪兒,是不是還在做夢。
因為周圍的一切,都讓她感覺迷惘,虛幻。
直到屋外傳來了蟬鳴聲,以及玉蕊的笑聲。
小柳爬下了床,走出屋子。
夏日蟬鳴此起彼伏,院裡桂樹枝繁葉茂,娘和玉蕊,以及丫鬟春杏,全都在樹下納涼。
沒錯,是幼時石頭巷的家中宅院。
小柳站在娘的身後,看到她穿了件明艷艷的羅裙,正將一顆洗好的葡萄仔細剝皮,喂到姐姐玉蕊口中。
春杏手裡拿了一把團扇,正一下下地為玉蕊扇風。
玉蕊梳著好看且整齊的雙髻,項頸戴了只珠玉鑲金的瓔珞圈。
她看上去不過七八歲的樣子,已經生得唇紅齒白,是個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了。
「玉蕊,多吃點,娘給你剝。」
娘的聲音溫柔,在哄玉蕊。
玉蕊卻撇了撇嘴,搖頭:「娘,我吃不下了,剩下的留給小柳吧。」
說罷,她不經意地抬頭,看到了小柳,頓時眉目彎彎地笑了起來,「小柳,你醒了?快過來。」
小柳看著娘的背影,猶豫著沒有上前。
玉蕊卻起了身,拉她過來,坐在了娘的面前:「瞧你熱一身汗,先在這兒吃葡萄,我和春杏要去玩鞦韆,待會兒你過來一起玩,姐姐推你。」
玉蕊拿出一塊帕子,為小柳擦了擦頭上的汗。
擦完之後,便將帕子放在一邊兒,興沖沖地喚過春杏,帶她去了不遠處玩鞦韆。
午後的陽光透過樹枝間隙,落在那盤洗好的葡萄上——
白的瓷,襯著誘人的紫,所剩不多,但顆顆飽滿。
小柳看著葡萄,艱難地咽了下口水。
她用希冀的目光,眼巴巴地望著娘。
可是,娘並沒有搭理她。
她蔥白的手指捻起盤中餘下的葡萄,放進了自己嘴裡。
娘生得很美,吃東西的樣子賞心悅目,她的腮在動,塗了脂粉的臉上唇色殷紅。
很快,葡萄被她吃完了。
小柳紅著眼睛,差一點就哭了。
娘在這時起了身,捻著帕子蹙眉,面上有一如既往的嫌棄——
「杵在這兒做什麼?去糟坊找你爹!」
2
羅氏是小柳的親娘。
石頭巷一街之隔的曹家糟坊,掌柜的名叫曹麻子,是小柳的親爹。
曹麻子早前是賣大醬起家的,他還有個綽號叫「蛤蟆掌柜」。
只因他長得丑,個不高,臉上有因天花落下的瘢痕,像張難看的蛤蟆皮。
羅氏當年嫁他,實屬迫不得已。
她命苦,喪父喪母后投奔舅家,被賣到了私娼館。
恰逢曹麻子去城內酒樓送醬,聚香樓的掌柜與他關係匪淺,硬是將人帶到了私娼喝花酒。
曹麻子第一次去這種地方,羅氏也是第一次出來接客。
她很可憐,胳膊上被扎得都是針眼。
曹麻子為了給她贖身,幾乎掏空了家底。
後來羅氏順理成章地成了曹娘子。
恩是恩,情是情,她感激曹麻子,但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給了癩蛤蟆,並為其生兒育女,終究是心有不甘的。
從心有不甘到心生厭惡。
再從心生厭惡到深惡痛絕。
小柳出生後,羅氏的厭惡達到了極致。
小柳與爹長得像。
除了面上沒瘢,小小的她有一張扁平的臉,還有朝天鼻和小眼睛。
她的嘴巴很大,與爹的嘴如出一轍。
懵懂孩童時,她便已經知曉娘不喜歡她。
娘只喜歡姐姐玉蕊。
玉蕊年長她兩歲,長得隨娘,眉目口齒般般入畫,無一缺陷。
小柳從記事起,爹就已經搬到糟坊里住了。
石頭巷子的家中宅院,與曹家糟坊只隔了一條街,可娘就是不許爹回來住。
鎮上盡人皆知,糟坊鋪子的蛤蟆掌柜對自家娘子言聽計從。
他有一手制醬的好本事,算帳也是一把能手,將自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,唯獨到了羅氏面前,變得唯唯諾諾,任她磋磨。
3
曹家糟坊,是個很大很熱鬧的地方。
鋪子裡除了糟油、糟鹵,最主要賣大醬。
醬,乃八珍之主也。
孔聖人尚有言,割不正不食,不得其醬不食。
百姓飲饌食醬之風亦久矣。
曹麻子在羅氏面前抬不起頭,但當起掌柜絕不含糊。
除卻兼顧前後院的營生,他還親自帶著夥計們做醬醪,入缸,歷經日曬夜露,發酵裝壇。
這個過程很辛苦,每日需以醬耙大力和拌、搗弄,不能偷懶。
曹家糟坊的醬,聲名遠揚。
醬的種類也很多,分為肉醬和腌醬。
肉醬又分七醢,主要以魚、兔、雁、蝸、蚌、蟻卵、豬肉這七種肉制醬。
腌醬除卻有面醬和豆醬,還有用蓴菜、菘菜、筍等腌成的醬菜。
是以糟坊里總瀰漫著一股大醬發酵的酸腐味。
這股味道沾染在糟坊鋪子裡的每一個人身上,包括管事的胡大叔,以及年邁的張婆婆。
張婆婆牙都快掉光了,走路顫巍巍。
她是曹麻子早前走街串巷賣大醬時,半路撿來的。
小柳從小就覺得,爹除了長相不好,哪兒哪兒都強。
他在前院算帳時,遇到來鋪子裡討飯的乞丐,從不會將人轟出去。
糟坊鋪子裡有一口大鍋,常年熬粥。
鎮上的窮苦人家,吃不上飯的,都知道來這兒能討碗粥吃。
爹也是個苦命的人,幼時遭人拐賣,險些被採生折割,染了天花才逃出來。
他無親無故,撿到張婆婆後,便與她相依為命,當娘養著。
小柳很喜歡張婆婆,但是羅氏不喜歡。
爹曾經提議要讓婆婆搬到石頭巷的宅子裡住,道是她年紀大了,住在鋪子裡不方便照顧。
羅氏瞪著杏眼,當時就火大了。
她道:「你愛給誰當龜兒,儘管去當,休想把那些髒的臭的往我這兒送,再說出這種話來,我跟你沒完。」
爹見她生氣,頓時便不敢再提。
張婆婆同樣不喜歡羅氏,小柳常聽她不高興地沖爹叨叨:「作了孽你!什麼樣兒的娶不到,非要圖她的樣兒,長得俊有什麼好,家門都不讓你進……」
婆婆疼爹。
她把他當親兒子待,一大把年紀了,還會顫顫巍巍地去他屋裡找髒衣服洗。
小柳住在糟坊的時候,都是和婆婆睡一個屋。
人老了,總愛絮叨,小柳常聽婆婆自說自話,言語間多是對羅氏的數落,抑或罵爹鬼迷心竅。
她有次說著說著,還把自己說急了,竟抱著小柳哭了起來:「當初他是鬼摸了腦殼不聽勸,說什麼瓦裂甑墮,兩手空空,左不過賤命一條,他也不想想,若不是另有所圖,虧本的買賣誰跟他做,他的命值幾個錢吶……」
「柳兒啊,這都是命,婆婆管不了,婆婆指不定能活到哪天呢。」
4
小柳年齡小,聽不懂婆婆的話。
娘不給她葡萄吃,她滿心裡想的都是去糟坊找爹。
爹每每看到她委屈著從石頭巷過來,總會唉聲嘆氣,摸摸她的頭,心疼道:「你咋就不會長,偏要隨爹的長相,爹難看也就罷了,你一個姑娘家,就不能跟姐姐學,長你娘那樣。」
小柳看得出,爹很傷心。
父女二人同樣的大嘴巴,連難過的樣子也一模一樣。
咧著嘴悄悄抹淚的大蛤蟆和小蛤蟆。
小蛤蟆很懂事,會摟著爹的脖子,親他長了瘢痕的臉,神情認真地告訴他:「爹不難看,柳兒最喜歡爹爹了。」
曹麻子很感動,咧著嘴想笑。
可看到同樣咧著嘴笑的閨女,又哭了起來。
這也太醜了。
朝天鼻,小眼睛,大嘴巴……大蛤蟆被小蛤蟆丑哭了。
彼時的小柳,不過五歲。
曹麻子長得丑,個不高,但其實他也還年輕,聲音很好聽。
小柳拿著爹買來的糖葫蘆,便忘了吃不到葡萄的心酸。
她輕車熟路地在糟坊走動,一會兒看爹在櫃檯盤帳,一會兒看夥計們用罈子裝醬。
這裡的每個人都很忙,門口送貨的驢車一趟又一趟。
到了最後,她會乖乖坐在張婆婆身邊,伸出小手幫她擇筐里的菜。
糟坊里管飯。
管事的胡大叔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,他會把很多種菜一鍋亂燉,偶爾加點葷腥在裡面。
夥計們打菜的時候一人一個大碗,饅頭管夠。
小柳喜歡曹家糟坊。
這裡有熱火朝天的人氣,不像石頭巷的家,娘和春杏整天圍著姐姐轉,根本不管她。
糟坊里的夥計們不會嫌她丑,總樂呵呵地叫她小東家。
胡大叔一鍋亂燉的時候,會因為她在這裡,多放幾片肉,最後獨獨盛她碗里。
婆婆還會顫巍巍地去廚房給她開小灶,煮一碗糖水或炒個雞蛋。
可是爹不會讓小柳一直住在這裡。
他說鋪子裡都是男的,婆婆年紀大了不方便照看她,還是回到家中去住,同姐姐和娘一起生活才對。
那晚是小柳住在糟坊的最後一天。
她已經在這裡待了好幾日,答應了爹明天就回家去。
糟坊後院的醬園很大,東西方位各有幾間屋子。
東院有廚房和大通鋪,住著胡大叔以及幾名年輕夥計。
西院稍乾淨些,住著婆婆和爹。
小柳和婆婆睡一屋。
夜深人靜時,婆婆睡著了。
小柳被尿憋醒,摸黑去了茅房。
回來時,她看到爹的房間還微微地亮著燈。
天很黑,外面起風了。
夜幕之下,醬園裡一眼望不到頭的大缸,一口接一口地立著,蓋著大斗笠,黑乎乎一片,在小柳眼裡像一座座小山。
也像一座座墳頭。
呼嘯的風聲從醬缸間隙傳來,怪異地嗚咽,似鬼在哭。
小柳打了個寒戰,想起了前幾日的那個夢。
她很害怕,看到爹的房間還亮著燈,便很快地跑了過去。
子時三更,月黑風高。
小柳站在爹的房門外,剛要進去,透過門縫間隙,看到爹背對著她,竟然跪在地上。
屋內的油燈晃了一晃。
小柳揉了揉眼睛,看到爹的身子在顫抖,而他面前的座椅上,盤坐著一個可怕的白髮老嫗!
老嫗頭髮很長,披散至地,遮住了她的大半個身子和黑袍。
她很老邁,有一張怪異的長臉。
那張臉是青紫色的,鼻子和下巴都很尖,面頰枯瘦,嘴巴乾癟,兩塊顴骨往下耷拉著,似骷髏一般。
她的眼珠子是駭人的灰白色,瞳孔很扁,細細一條。
只一眼,小柳便認出,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。
而是……羊的眼睛。
對,是羊的眼睛。
年前過節,爹囑咐胡大叔多做幾道菜,胡大叔去市集買了些羊肉來。
他還買了個羊頭,說要鹵著吃。
胡大叔買來的羊頭很新鮮,他說是人家現宰的。
小柳剛好在糟坊,盯著羊頭看了一會兒。
羊目四白,瞳孔扁扁的,不似人的眼睛,也不似普通牲畜的豎瞳,那橫在窩眶里的眼珠滴溜著,看上去就很瘮人。
小柳當時便覺得有些害怕。
結果爹回來後,看到那隻羊頭,反應比她還大。
他大叫一聲,竟嚇得癱坐在了地上,哆嗦著手,讓胡大叔趕緊把羊頭拿走。
羊肉也不許再吃。
胡大叔私底下笑話爹,說掌柜堂堂一個男人,走城裡送貨遇劫匪都沒癱地上,竟然怕羊。
5
小柳不知爹為何怕羊。
但爹的反應確實嚇到了她,自那時起,她也開始對羊產生了深深的恐懼。
尤其是前幾日,她還做了一個有關羊怪的夢。
此刻隔著門縫,看到那長著羊眼睛的老嫗,她整個人同爹一樣,止不住兩腿發軟,瑟瑟發抖。
她看到了那老嫗的兩隻手,腐朽枯瘦,骨節猙獰,似弓起的蜘蛛腿。
抓握在椅子上的指甲,又細又長,尖利無比。
而爹跪在地上,身子顫抖,聲音也顫抖。
他恐懼而絕望地說了一句:「仙家,虎毒尚不食子。」
老嫗吃吃地笑,一雙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,嗓音尖細刺耳,似地獄裡爬出的惡鬼。
「虎毒尚不食子,我食又非你食。」
小柳被那道獰笑著的,陰森森的聲音,徹底嚇到了。
她傻傻地站在門外,感覺腦袋嗡鳴著,有些空白。
所以後來老嫗又說了什麼,爹又怎麼回答,她沒有聽清。
只記得到了最後,那老嫗從座椅爬上了桌子。
桌子上有個瓮。
如後院的醬缸一樣,是青灰色。
又如前院裝腌菜的菜瓮,有二尺高。
堪堪有小柳身長的一半。
便是這樣一個不及小孩一半高的菜瓮,小柳眼睜睜看著那老嫗,赤著腳,用兩隻腐朽枯瘦的手抓著細窄的瓮口,像詭異的蜘蛛,以一種扭曲怪誕的姿勢,率先將一條腿伸了進去。
接著進去的是另一條腿。
然後是她的身子。
最後消失的,是一縷長長的白髮。
昏暗的油燈晃了一晃,桌子上靜悄悄,只有一個老舊的菜瓮。
爹屋內的桌子上,好像一直都有這麼一個瓮。
它又舊又普通。
曹家糟坊,缸瓮壇罐最多了,舊的破的,空的滿的,隨意堆放。
便是胡大叔他們住的東屋,桌上便擺滿了一堆。
爹屋裡的這隻,實在太不起眼了。
小柳忘了自己後來是怎麼回了睡覺的屋子。
她只有五歲,在極度的恐懼之下,忘記了一些事情。
她只記得早上醒來的時候,看到了婆婆。
婆婆坐在床邊,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,笑著摸了摸她的頭。
「柳兒,做噩夢了吧?聽你喊了一晚上。」
噩夢?
小柳回想起了昨晚的羊眼老嫗,有些不太確定:「婆婆,我看到了妖怪。」
她的兩隻小手,抓在蓋著的被子上,微微顫抖,臉有些白。
婆婆落在她腦袋上的手,頓了一頓,嗔道:「胡說八道!世上哪有妖怪!」
「可是,我見到了兩次,婆婆,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。」
「柳,聽我說,這世上沒有妖怪!就算有,你也不要怕,常言道不做虧心事,不怕鬼敲門,記住婆婆的話,身正不如心正,屋寬不如心寬,咱心裡沒鬼,它就害不了人!」
小柳很少見到,婆婆如此正言厲色的時候。
她神情嚴肅,抓起了她的一隻手,舉在她眼前——
「看到沒?你的手就只有這麼大,凡是握不住的東西,都不要想著去拿,人這輩子不可能什麼都得到,人心也就只有拳頭大小,裝太多東西會灑出來,金山銀山,做皇帝做神仙,不是你的東西,不該有的念頭,都別貪。」
「記住了嗎?!」
婆婆的聲音太過嚴厲,小柳有些被嚇到了,連連點頭。
對上她惶恐不安的眼睛,婆婆又很快嘆息一聲,再次摸了摸她的腦袋:「柳兒,不怕,有婆婆在呢。」
6
小柳至今不知,那晚發生的事,到底是不是真的。
婆婆堅稱是她做了噩夢。
她想去問爹。
卻沒想到,一大早的爹便中邪了。
日上三竿,他都沒有去前院照看生意,反而一直待在後廚灶間,起鍋燒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