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好,好,好……」
尖細陰森的嗓音,一連說了三個「好」字。
她對小柳很滿意,仿佛她早已是她的盤中餐或俎上肉。
小柳快要被嚇死了,她的嘴巴張得大大的,眼裡寫滿了恐懼,已經不會喘息。
便在這時,身後突然有一人扳過她的小腦袋,將她護在了懷裡。
小柳感受到了活人的氣息。
是婆婆。
婆婆的手一直在抖,她佝僂的身子也在抖,只將她死死摟在懷裡,不准她抬頭——
「別看!柳兒,閉上眼!」
12
六歲時,小柳生過一場大病,對從前的很多事記不太清了。
聽人說,起因是她給爹守靈時,不知從何處跑來了什麼野畜,將屍體上的半拉手掌給啃了。
當時靈堂沒人,小柳受到了驚嚇,人傻掉了。
外頭夥計發現異樣的時候,她早已神情呆滯,正愣愣地坐在地上,眼睛空洞地盯著門外的方向。
自此大病一場,昏迷數月。
她幼年時的記憶是斷斷續續,並不完整的。
因為經常會做夢,那些夢千奇百怪,斑駁陸離,像是套娃一般,一層又一層。
小柳難以分辨出現實和虛幻,很多時候,她以為自己已經從夢中醒來,結果會發現其實仍在夢中。
她深陷在往事的深淵。
待到徹底清醒的時候,那亂糟糟的腦子,又忘了幼時到底經歷過什麼。
就像這晚的子時三更,外面風疾雨驟,將並不牢固的窗子吹打得框框響。
十六歲的小柳睡得極不踏實,再次陷入夢魘。
夢的開頭便是一場夢。
五歲的她在醬園裡,聽到了爹的呼救聲。
蓋滿了斗笠的醬缸之中,羊頭人身的怪物,在眼神冰冷地注視著她。
小柳從夢中嚇醒,渾身是汗,站在石頭巷的家中宅院,看到娘在喂玉蕊吃葡萄,轉頭攆她去糟坊找爹。
曹家糟坊很熱鬧,夥計們有說有笑,攪拌著醬缸。
胡大叔將案板上的肉和菜剁得梆梆響,然後起火燒油燉一大鍋菜。
小小的她手裡拿著爹買來的糖葫蘆,站在張婆婆身邊,作勢遞給她吃。
婆婆連連擺手:「咬不動了,婆婆牙都掉光了,柳兒自個兒吃。」
後來,爹便意外掉進醬缸溺死了。
死因說起來荒唐可笑,當時也曾鬧得人心惶惶。
但兩年後官府結案,已經沒人還會在意曹麻子究竟是怎麼死的。
死了就是死了,活著的人各自忙碌,總還要為了生計討生活。
然而自爹死後,娘沒能撐起曹家的糟坊。
這對娘來說其實無關緊要,她本就不喜歡曹家糟坊,厭惡那股大醬發酵時的味道。
爹辛勞多年,早已為她們娘仨攢下了一筆數額不小的錢財,足夠她們後半生衣食無憂。
而曹家的醬,自爹死後便失了原來的味道,胡大叔等人搞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。
爹對自己制醬的手藝,從不藏私,他們用的是從前的方子,可那發酵出的醬,味道發苦發腥。
營生沒了,糟坊也就散了。
胡大叔是最後一個離開的。
他收拾了包袱,說要去隔壁縣城找閨女去了。
臨走之前,依依不捨,又萬般無奈,五大三粗的漢子,哭了起來。
彼時小柳尚還病著,迷迷糊糊躺在石頭巷的家中。
胡大叔一邊哭,一邊衝著門縫喊:「柳兒!柳兒!叔走了!你好好的!叔有時間還會去打聽張婆下落的。」
為爹守靈的第三天,小柳嚇傻了,張婆婆失蹤了。
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。
但一切都有徵兆,胡大叔等人揣測,她在屋內不停地搓繩,恐是接受不了掌柜的死,偷摸著出去尋短見了。
鹿溪鎮,在白頭山下。
糟坊里的夥計後來尋遍了山林,沒有找到她。
也曾到官府報案,遭了一記白眼。
縣城衙門多忙啊,一個年邁的老婆子離家出走,也值得他們費心?
再後來糟坊散了,夥計們都走了。
胡大叔說,他有時間還會接著打聽張婆下落的。
小柳其實很想告訴他,別找了,找不到了。
她長久的夢魘,總會結束在一個詭異的畫面——
爹的靈堂,白布蓋著的屍體旁,腳步蹣跚的婆婆,用一根繩子纏緊了那個老舊的菜瓮。
她顫巍巍,手腳哆嗦著,用盡全身力氣,將菜瓮背在了身上。
夜裡也不知為何起了霧,靈堂外面,白茫茫一片。
小柳傻愣愣地看著,婆婆瘦小的身體馱著瓮,朝門外走去。
而她的後背,那瓮里,還有個白髮披散的可怖老嫗。
老嫗有一張骷髏似的臉,面目猙獰,她一半身子在瓮里,一半身子探出來,伸出兩隻腐朽駭人的手,匍匐在婆婆的肩頭。
她回頭看小柳,嘴裡發出陰森的笑聲。
那雙可怕的羊眼睛,直勾勾地盯過來。
婆婆本就佝僂的身子,被壓得更彎了。
她一步步地往外走,艱難前行,馱著瓮和瓮里的老嫗,就要踏進白茫茫的大霧之中。
小柳害怕那老嫗,她遲疑地跟了一步,喃喃地喚著:「婆婆,婆婆……」
婆婆回了下頭,布滿皺紋的蒼老臉上,神情嚴厲:「回去!快回去!別怕,婆婆帶走它……」
小柳再也沒有見過婆婆。
記憶中那個聲名遠揚、很大很熱鬧的曹家糟坊,不復存在。
而如今,一晃十年已過。
小柳和玉蕊,皆長成了大姑娘的模樣。
玉蕊仍舊膚白貌美,小柳五官長開了,雖不如小時候那般丑得明顯,但也絕對不是好看的姑娘。
她普普通通,依舊有朝天鼻和小眼睛。
十六歲的小柳,同娘和姐姐,安頓在鄉下一處破舊的宅子。
爹死後的第三年,她們便落魄了。
起因是羅氏的一位表兄找上了門。
此人正是她舅家的兒子。
表兄是讀書人,模樣清俊,當初羅氏喪父喪母,投奔舅家與他暗生情愫。舅母發現後罵她勾搭男人,毫不客氣地將她賣到了私娼館。
曹麻子死後半年,表兄找上門來,聲淚俱下,道是當年為了贖她,借遍了同硯好友的錢,結果還是晚了一步。
後來聽聞她嫁了人,表兄備感羞愧,無顏再見。
他一心苦讀,再未遇到心儀的女子。
羅氏見他多年未娶,十分動容。
那人在石頭巷住了一年之久,與羅氏郎情妾意,如膠似漆。
小柳那時腦子不太靈光,但她印象里,玉蕊是極討厭那人的,多次跟娘發脾氣,要攆他走。
玉蕊說他身無分文,是來蹭吃蹭喝的。
娘便哄她道,表舅舅是讀書人,將來要考取功名做大官的。
當年的羅氏,還在幻想著做大官的娘子,壓根聽不進任何人的話。
直到那位表兄聲稱要去行省參加府試,臨行前將家中錢財偷了個精光。
羅氏這才知道,什麼狗屁的讀書人,他早就染上了賭癮,被人追債,走投無路才躲到她這兒來了。
舅舅一家早就被他敗得一無所有。
羅氏哭天喊地,找不到人,半點法子也無。
落魄了,沒錢了,便把石頭巷的宅子賣了,搬到了鄉下住。
鄉下那處破茅屋,還是曹麻子早前挑擔賣大醬時的住處。
起初丫鬟春杏還跟著,後來為了生計,羅氏便把她給賣了。
她開始自己挑水、做飯、洗衣……還學會了上山挖野菜,撿木柴。
穿的是粗布衣,吃的是野菜窩頭,髮髻上連根像樣的簪子也沒了。
她每個晚上都會哭,反覆崩潰,聲嘶力竭:「天殺的曹自白!曹自白!你回來!」
彼時她尚有好的姿色,常有媒人來登門,說的親皆是鄉下農戶。
她跟曹麻子的時候,曹麻子雖然貌丑,但沒讓她吃過苦。
那些個歪瓜裂棗,不僅粗鄙,還窮逼。
好不容易有個有錢的鰥夫老爺看上了她,羅氏還沒嫌他年紀大,媒人先說了話:「進門前,你需得把你兩個女兒給賣了,如此今後才能過富貴日子。」
羅氏沒說話。
玉蕊哭著撲到她懷裡:「娘!娘難不成不要我和妹妹了?!」
羅氏自然捨不得她,也不願嫁給鰥夫老爺做續弦。
但她後來略一合計,把小柳賣了。
人牙子上了門,仔細打量,將小柳瞧了又瞧。
勉勉強強將人帶走了,隔天又給送回來了。
人家道:「長得不好看,還是個傻子,我把她賣誰去?退錢!」
羅氏沒了辦法,遂將銀子退還。
轉過頭,她憤憤地盯著小柳:「你這吃閒飯的,一點用也沒有!」
13
回首過往,物非人非。
真真是人生猶如西山日,富貴好似草上霜。
好容姿的羅氏後來不再講究,她放下身段,熱絡地跟人攀談,左一個「王大哥」,右一個「陳老弟」。
那幫被她瞧不起的粗鄙村民,便上趕著來家中送柴火、擔水、修葺屋頂。
殺豬的屠夫還會白送給她一條豬肉。
羅氏起初還有些得意,直到屠夫家的婆娘領著一幫村婦上門,將她打了一頓。
羅氏在此處的名聲徹底臭了。
她成了一個愛勾搭別家男人的寡婦,並因此被地方上的無賴騷擾過。
小柳和玉蕊都未曾想過,性情端莊的娘,會成為遠近聞名的潑婦。
由奢入儉,本就難如登天,她早就被苦日子逼瘋了。
所以成了會破口罵人,拿起菜刀追人砍的潑婦。
她變得愈發尖酸刻薄,僅僅幾年下來,人如敗柳殘花,手糙臉也糙,終是徐娘老矣。
物有因果,命有齒輪,羅氏成了曾經的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種人。
玉蕊再也沒機會學寫字,項頸上那隻珠玉鑲金的瓔珞圈也早賣了,她哭過一陣,後來性子變得古怪起來。
日子一天天地挨,小柳逐漸成了家中最忙的人,清早去河邊洗衣,巳時上山撿柴,晌午過後走幾里路,去鎮上的集市撿菜販子不要的菜葉。
晌午羅氏通常不會給她留飯,她雖吃得不多,但也會餓。
於是集上常見,一個頭髮亂糟糟的小姑娘,將兩隻鞋系掛在脖子上,光著腳來撿東西吃。
一來二去,誰都認識了她。
初時大家把她當成一個小傻子,她便神情認真地告訴他們:「我不傻,把鞋子系起來是怕穿壞,我走好久的路呢。」
「我叫曹柳兒,我家以前住在石頭巷,我爹是曹麻子,在鎮上開糟坊。」
小柳當然不傻,當年她因驚嚇過度,人有些遲鈍,腦袋反應慢了些。
後來已然在逐漸恢復,除了六歲之前的部分記憶有缺失,她仍是個聰明的小孩。
這聰明小孩還記得曹家糟坊曾有一口大鍋,日日熬著熱氣騰騰的粥,她爹曹麻子當年心善,做過不少好事。
鎮上總有吃過她家善粥的人。
果不其然,即便曹麻子死了多年,仍有人記得他的好。
聽聞小柳是他的閨女,立刻有人塞給她一個饅頭,旁邊賣雞蛋的大嬸拿了兩個生雞蛋,也塞到她的口袋裡。
「對,沒錯,是曹麻子的閨女,瞧瞧這嘴巴,這鼻子,跟曹麻子一樣。」
「哎呦,曹掌柜的閨女長這麼大啦,可憐的孩子,怎麼上街撿菜葉子吃呢?」
「你娘也不管你呀,瞧你頭髮亂的,你且等著,嬸子回家拿把梳子,給你扎一下。」
……
小柳回家的時候,肚子不餓了,懷裡揣倆雞蛋,頭髮也被梳得整齊。
街上,賣糖葫蘆的小販隔著老遠叫住了她:「小柳!小柳!」
小販扛著草靶子追來,眉開眼笑,「你是小柳吧,我還欠你兩串糖葫蘆呢。」
小柳疑惑地看著他。
他拔下兩串糖葫蘆,喋喋不休:「好些年了,你爹來買糖葫蘆,我沒找給他錢,他說他閨女小柳愛吃,反正以後還要買的,先欠著吧。」
「唉,曹掌柜多好的人,怎麼就死了呢……」
日薄西山,小柳在回家的路上,鞋子系掛在脖子上,光著腳,手中拿了兩串糖葫蘆。
爹死的時候她沒哭。
也不知為何,隔了這麼些年,她拿著糖葫蘆,一邊兒走一邊兒咧著嘴哭。
怎麼就死了呢?
爹你怎麼就死了呢?
我怎麼就沒爹了呢?
14
小柳最終也沒有吃到糖葫蘆。
回家之後,一串給了娘,一串給了姐姐。
娘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,聽她說了糖葫蘆的由來,嗤笑一聲拿進了屋。
後來把她給的兩個雞蛋也煮了,全都給了姐姐。
玉蕊吃了一個,將另一個遞給小柳。
羅氏立刻奪了過去,又遞迴她手中:「你自個兒吃,她吃過了,不餓。」
玉蕊皺眉,復將雞蛋給了娘:「那娘吃吧。」
羅氏把雞蛋掰成兩半,遂又與她分食了。
娘的冷漠,一貫如此。
小柳一點兒也不覺得難過。
天黑後,她自顧自地在院中打水洗臉,娘和姐姐睡東屋,她獨自睡在西屋。
西屋窗戶上的紙漏風,木板床很小很硬,她裹著一床舊被褥,睡得並不舒服。
但是無所謂,小柳不在乎。
人心被磋磨慣了,會長出繭子,長了繭子就不怕疼,也感覺不到疼。
小柳心裡的繭子,跟爹的一樣厚。
賤骨頭都這樣,越是得不到的東西,越是想要。
她不怨娘,因為始終對她心生渴望。
往後再去集上,有人拿東西給她吃,她仍會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裡,拿回家分給娘和姐姐。
後來當然也沒有白拿,小柳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,幫菜販子大伯搬菜,幫雞蛋大嬸賣雞蛋,幫包子鋪的老闆跑腿兒送包子。
街上混熟了,菜販子大伯見她還挺勤快,雇了她每天早集的時候過來搬菜。
菜販子大伯家中只有一個孫子,名叫四九。
四九是個跛腳,幹不了太多的體力活。
於是每天天不亮,小柳便匆忙起床,鞋掛在脖子上,撒腿往鎮上跑。
從此以後,倒再也不曾餓肚子。
羅氏一向對她不管不問的,若她帶了吃食回家,只會面無表情地接過。
小柳在集市上討了兩年的生活,到了十二歲,又開始撿菜販子大伯不要的爛葉子回家。
家裡灶間,堆放著許多曹麻子以前用過的舊罈子。
小柳將爛菜葉洗乾淨,切下能吃的部分,放罈子里做腌菜。
幼時,她常住在曹家糟坊。
婆婆擇菜撿菜的時候,她便在一旁幫忙,跟著夥計們清洗那些菜,腌制入缸。
曹麻子的閨女,似乎有這方面的天分。
她嘗試了幾次,成功腌出了一壇醬菜。
拿到集市上去,菜販子大伯說味道還不賴,並表示願意賒菜給她做腌醬。
小柳高興壞了,從此開始女承父業,沒事就在家琢磨大醬。
除了腌菘菜,她還試著做了豆醬和面醬。
院裡開始有大醬發酵的味道時,羅氏皺起了眉頭。
小柳會腌醬,她還是有些意外的。
起初冷眼旁觀,後來蹙眉沉默,再後來小柳推著從菜販子大伯那裡借來的推車,搖搖晃晃往返鎮上賣醬時,她主動對小柳道:「我和你姐去,你在家忙活吧。」
小柳生平第一次,感到受寵若驚。
每天起早貪黑地忙,她確實吃不消。
娘和姐姐也確實比她有本事,她們在集市上賣醬,生意可比她好多了。
羅氏能說會道,玉蕊模樣嬌俏,單單往那兒一站,含羞一笑,拿著罐子來買醬的人就多了起來。
有了營收之後,家中的氛圍明顯好了,玉蕊也變得愛笑了。
掙到了錢,羅氏給玉蕊買了衣裙和脂粉。
玉蕊及笄了,模樣又好,正是喜愛打扮的年齡。
小柳仍舊穿粗布衣,但她幹勁十足,又開始琢磨著做肉醬。
集市上賣魚的黃二狗,主動表示願意賒魚給她。
小柳很感激,又買了豬肉回家。
魚醢和豕醢的做法大抵相同,生肉去骨,鹽、大蔥、蜀椒、茴香陳皮,拌肉成黏稠狀,裝壇固封,然後暴曬。
十日後加酒,繼續攪拌,繼續曬。
小柳做出的肉醬,起初味道一般。
實則她做的那些腌醬,也只算差強人意。
但羅氏會做生意,玉蕊又生得好看,每次都能把醬賣光。
掙來的錢都在羅氏手中,需要用錢的時候,小柳便開口管她要。
菜販子大伯提醒小柳:「你這傻丫,你娘之所以要來街上賣醬,還不都是為了錢,她倒是捨得,給自己買簪子,給你姐買衣裳,怎不見給你買衣裳?」
小柳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舊衣,咧嘴笑:「不打緊,姐姐不穿的衣裳,到時候都是我的。」
大伯的跛腳孫子四九,此時剛好在菜攤盤算著小柳賒菜的帳本,聞言抬了下頭,嗤笑一聲。
「四九哥,你笑啥?」小柳忍不住問他。
四九不搭理她,繼續算帳。
菜販子大伯忍不住嘆息:「你這傻丫。」
傻嗎?
小柳覺得她一點也不傻。
娘和姐姐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家人。
從小到大,她都無比希望娘能看她一眼,給她一個笑臉。
如今這願望正在實現。
她腌制醬菜的時候,有時在院裡忙活到很晚,飢腸轆轆時,回頭看到娘站在屋檐下,正看著她。
娘不說話,起身去了灶間,不多時端出一碗熱騰騰的面給她。
她不會表達,只是遞給了她,淡淡說一句:「吃吧。」
十多年來,小柳第一次吃到娘為她做的面,真香真好吃。
她在心裡想,如果錢財能換來娘對她的愛,那也是很值的。
15
十五歲,小柳去了縣城,找到了聚香樓的馮掌柜。
這位馮掌柜與他爹曹麻子是老相識,從前關係一向不錯。
小柳提出來意,想讓聚香樓買她的醬。
她如今的手藝精進了,腌制的醬味道尚可。
馮掌柜嘗了嘗,沒說別的,只嘆氣道:「如今生意不景氣了,酒樓沒多少客人,先送幾壇過來吧。」
小柳很高興,連連點頭。
馮掌柜雖說生意不景氣,但能開口要幾壇醬,已經算是她的大主顧了。
集市上賣出的醬畢竟有限,僅憑那些收入,只夠養家餬口。
姐姐如今又重拾了寫字的喜好,時常買些字畫,總需要花費銀子。
對於她的喜好,羅氏和小柳都很支持。
小柳幼時也曾跟著姐姐學過一段時間的字,她深知,人活一世,有點喜好多麼幸運。
羅氏想的卻是,姐姐身段窈窕,花容月貌,再添些知書達理的氣質,今後定能嫁個富家子弟。
她對玉蕊的培養十幾年如一日,如寶如珠地呵護,充滿希冀。
可惜,這希冀直到玉蕊十八歲,都未能如願。
普通人家玉蕊瞧不上,富貴人家又講究門當戶對,玉蕊雖貌美,肯上門說親的大戶人家要麼是想納她為妾,要麼是一把年紀的員外老爺。
一二來去,婚事便耽擱了。
她耽擱了,小柳卻未曾耽擱。
鎮上賣魚的黃二狗託了媒人上門提親。
二狗家中有一寡母,他本人二十有一,為人踏實能幹,只不過又黑又瘦,其貌不揚。
小柳也不是好看的姑娘,自然曉得自己沒什麼可挑剔的。
她對二狗本也印象不錯,羅氏也滿意,道他倒是誠心求娶,聘禮給得甚多。
她一邊摸那些聘禮,一邊對小柳道:「他也算配得上你,你長得不好看,沒別的指望,這門婚事不虧。」
小柳點了點頭,算是答應了。
豈料生辰八字的字條剛送到黃二狗家,鎮上的媒婆李氏便匆匆帶著二狗登門,進來就大呼小叫——
「錯了錯了!他嬸子, 搞錯了,二狗要娶的是你家玉蕊, 不是小柳。」
黃二狗跟在她身後,一臉焦急。
玉蕊正在屋內, 聞言面色頓時變了。
羅氏亦是不敢置信,騰地站起來:「你胡說什麼!我家玉蕊怎可能嫁給他?也不撒泡尿照照!」
李氏尚未說話,二狗先開了口,一臉訕笑:「嬸子,我要娶的就是玉蕊妹妹, 您看,還給了那麼多的聘禮不是?」
「你就是搬座金山過來, 玉蕊也不會嫁給你!你一集市賣魚的小販,一身腥味, 也敢肖想我的玉蕊,我呸!」
羅氏氣昏了頭,破口罵道,「痴心妄想,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你做夢去吧!小柳給你,你愛要不要, 別給臉不要臉。」
劈頭蓋臉的一頓罵,羅氏眼中毫不掩飾的厭惡,使得黃二狗面上掛不住, 臉上也有了幾分惱意,他道:「我要娶小柳何必出那麼多的聘禮?她哪裡值了?玉蕊妹妹瞧不上我,我也瞧不上小柳,不可能要她!」
「我對玉蕊妹妹一片痴心, 單是她喜歡的字畫就送了好幾幅,豈是換個人就能打發的。」
玉蕊在羅氏身後, 紅著眼圈, 一臉屈辱:「你送我字畫, 不正是因為看上了我家小柳?你之前還賒魚給她呢。」
「玉蕊妹妹,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賒魚給她, 她怎能跟你比?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, 我心裡只有你, 不可能喜歡別人。」
黃二狗急於證明自己, 朝著玉蕊上前一步。
「你別過來!走開!」
玉蕊目光驟冷, 厭惡至極,用帕子捂住口鼻,躲在了羅氏身後。
屋內亂糟糟,有羅氏的罵聲,黃二狗的爭吵聲, 以及媒婆李氏的說和聲。
最終不歡而散, 聘禮退回。
小柳蹲在院子裡洗菜,那盆尚算乾淨的水,映著她悶悶不樂的臉。
小眼睛,塌鼻子, 她在心裡想,爹就會騙人!說好的女孩子會越長越好看的,哪裡好看了?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