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六歲的小柳,一門心思撲在腌醬上。
她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念想,想重新在鎮上開曹家糟坊。
娘和姐姐花錢大手大腳,她開始盤算著自己攢錢。
集市上的賣醬錢,在羅氏手裡。
小柳往縣城裡的酒樓和食肆跑,賣她的醬。
1
聚香樓曾是縣城裡生意最好的酒樓,近兩年生意卻一直不好,馮掌柜有一日告訴小柳,東家要把店盤出去了。
新東家是富商蘇家。
小柳聽聞過蘇家,那是縣城裡頂有名的大戶人家,錢莊布莊,茶館作坊,遍地都是營生。
腹里之外,亦有他們家的產業。
馮掌柜道:「待蘇家接管了酒樓,肯定就不讓我做了,屆時新掌柜不見得會買你的醬,我提前知會你一聲,你好有個準備。」
小柳的心沉了下來。
那日她運氣頂衰,回來時遇到下雨,在驢車上淋了個透。
到家時天都快黑了,她一連打了好幾個噴嚏。
羅氏煮了碗薑湯給她,問她手裡還有多少銀子,拿出來給她保管。
小柳確實瞞著她存了錢,對上她的目光,有些心虛,含糊道:「我過幾日要買佐料,等這批醬賣出去吧。」
羅氏有些失望,沒再多說什麼,回屋去了。
許是淋了雨,當晚小柳不太舒服,夜裡風疾雨驟,她渾身是汗,又做起夢來。
仍舊是斑駁陸離的夢,穿插著幼年時的記憶,以及不可言說的恐懼。
夢的最後,背著瓮的張婆婆,一步步走在大霧之中,回頭沖她道:「回去!快回去!別怕,婆婆帶走它……」
她那麼蒼老,身子佝僂,而那瓮里的老嫗,趴在她的肩上回頭,用可怖的羊眼睛盯著小柳。
她古怪地笑,嘴巴嚅動,好像說了什麼。
小柳滿頭大汗,從噩夢中醒來。
窗外的雨好像停了,屋裡屋外漆黑一片,有蛙鳴。
起身點了燈燭,微弱的光亮中,小柳的目光透過窗台,隱約看到院子裡擺放的那些醬壇,一個個黑影重重,似午夜時分野地里鑽出來的小墳冢。
她原是不經意地一瞥,下一瞬,身上的寒毛豎了起來。
醬壇之中,似乎多了個二尺高的菜瓮!
她的手開始抖,端起光亮微弱的燈燭,腳下虛軟,頭皮發麻地打開了房門。
站在屋檐下,看得最清。
虛驚一場,是她眼花了。
小柳回了房間,後半夜的燈燭一直點著,再未入眠。
天亮後,她匆匆起了床。
秋里霜寒露重,夜間又下了雨,她還惦記著院子裡的醬。
昨日和馮掌柜說好了,要趕在新東家接管酒樓之前,送最後一批貨。
小柳年前租了輛驢車,專門往縣城送貨用。
她心眼子多,會把自己打扮成酒樓小廝的模樣。
去縣城可比去鎮上遠多了,驢車也要兩個時辰。
但走近道的話可以繞山路,但有可能碰到劫匪。
白頭山裡有盤踞多年的土匪窩,是盡人皆知的事。
小柳幼時曾聽爹說起過,土匪會打劫過往商隊,但是他們家的貨是大醬,沒什麼好怕的。
卑躬屈膝地順著就好,只要不傷人,隨便他們搬。
曹麻子活著的時候,總是這樣叮囑他的夥計。
如他所說,大醬而已,有次土匪搬多了,實在是吃夠了,那土匪頭子發了話,不准再打劫大醬!
近幾年官府整治過匪患,山道遇土匪的機率已經很低了。
但以防萬一,小柳還是做了充足的準備。
她甚至還備好了爹曾經說的「買路錢」。
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,小柳這日出發得早,萬沒想到,半路真的遇到了劫匪。
那伙人約莫十幾個,也不知埋伏了多久,個個凶神惡煞,將她從驢車上薅了下來。
但看到車上的幾罈子大醬,他們愣了下,神情耐人尋味。
其中一人道:「大哥,咱們有近十年沒劫過大醬了吧?」
「可不是,當年婁大當家吃膩了這玩意兒,發話不准咱們搬上山。」
「那,現在咋辦?」
「搬!婁大當家早死在姚爺手裡了,如今山里姚爺說了算,這大清早的不好空手回去,先劫了再說!」
小柳原本鬆懈了的心又提了起來,她抱著頭蹲在地上,一動不動,只盼著這幫土匪搬了醬趕快離開。
豈料天不遂人願,那其中一人竟蹲在了她面前,打量她的穿著,問道:「你是城裡酒樓的夥計?」
小柳點頭,不敢說話,生怕被他認出是女兒身,「啊」了一聲,裝啞巴。
這人站起來,直接踹了她一腳:「嘿,臭打雜的,還是個啞巴。」
他隨後又嚷嚷,「大哥,他是個啞巴,姚爺不是要成親嗎,咱把他擄山上去吧。」
那為首的漢子反手給了他一巴掌,罵道:「蠢貨,姚爺娶媳婦,你擄他幹嗎?!」
「他不是打雜的嗎,姚爺要連擺三天的席,快入冬了山里冷,水涼得扎人,底下的兄弟都不想刷盤子,把他擄山上幹活去。」
「……這主意不錯。」
2
小柳在土匪寨子裡的第三天,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。
他們沒打算再把她放回去。
不出意外的話,她要留在土匪窩打雜一輩子了。
進了這種地方,想出去,只能橫著離開了。
這三天裡,她的處境倒沒什麼危險。
本就個頭不高,她長得又不好看,一身小廝打扮,在人高馬大的土匪窩裡像個畏畏縮縮的小雞崽,被呼之則來揮之則去,毫不起眼。
他們指揮她幹活時,總這樣喊——
「哎,那個小啞巴!」
小柳快要累死了。
這幫土匪沒人性,一刻也不讓她閒著,端盤子擦桌子,刷碗掃地,還要負責給他們倒糞桶。
姚爺五十多歲了,一臉褶子,長著鷹鼻鷂眼,一看就是狠角兒。
他屋裡已經有個女人了,又不知從何處擄來一個良家女,正值妙齡,生得粉面桃腮。
姑娘很可憐,整天哭哭啼啼,不願嫁給他。
但在這種地方,沒人幫得了她。
小柳每天忙活到深夜,累得直不起腰,那幫人才肯讓她回去休息。
睡覺的地方很簡陋,一間隔開的山洞,鐵欄杆。
地方不大,每次她進去,外面的人還要將門鎖起來。
她便是在這種地方認識蘇勉的。
他很慘,身上的錦衣華服血跡斑斑,傷了一條腿,只能坐地上不動。
但他長得好看,即便是在這種境地,一身狼狽,也未能遮掩丰神俊逸的貴公子氣質。
小柳在寨子裡幹活時,聽那幫土匪提起過,知道他是縣城富商蘇家的大公子。
他爹蘇富,在本地家財萬貫。
蘇家的營生開到了腹地之外,不久前他從外地回來,半道被土匪劫持,隨行的下人和小廝,都被殺乾淨了。
而土匪之所以劫他,是因為與蘇家二公子做了筆交易。
蘇勉之弟蘇華,是妾生子,在家中並不受父親重視。
蘇家的萬貫家財,將來皆是要交到大公子手中的。
近年來,蘇富的身體大不好了,病來如山倒。
二公子不甘心家產都是哥哥的,遂與土匪暗中勾結,透露了哥哥的行蹤,將其劫持。
他要他哥死在半路。
姚爺本也打算將人殺了,豈料蘇勉很聰明,一番攀談,使得姚爺生了別的心思,將人帶回山寨關了起來。
夜深了,修繕過的山洞有些冷,地上只鋪了稻草,小柳睡不著。
她蜷縮在一角,閉著眼睛,繼續裝一個啞巴,並不打算與蘇勉說話。
這種地方,想活下去各憑本事。
姚爺已經發了話,雖然蘇勉開出的條件更誘人,但是身為白頭山的大當家,既已經與他弟弟做了交易,不能失了信譽。
跟土匪談信譽,簡直可笑。
那姚爺不過是覺得他太聰明,拿捏不住,放回去恐生事端,才打定主意要將他宰了。
殺他的時間,定在三日後。
因為明日是姚爺娶親的大日子,要擺三天的席,不好殺人。
小柳已經打定主意,要趁著姚爺娶親,找機會逃出去。
在土匪寨子裡倒糞桶的時候,她在後山發現了一條雜草叢生的羊腸小道。
這條小道已經不能稱之為路了,因為太過狹窄曲折,底下就是險峻山崖。
崖底正是土匪寨子裡殺了人拋屍的地方。
姚爺娶親擺三天的席,土匪們連喝三天,屆時寨子裡清醒的人應該不多。
小柳打算趁機從此處逃脫。
在此之前,她老老實實地扮演著一個啞巴,整日埋頭幹活,舉止畏縮,一副懦弱的樣子,使得負責看著她的胖土匪十分懈怠。
他同人打趣,嘲笑小柳跟個鵪鶉一樣。
姚爺的大喜日子很熱鬧,寨子裡的酒席擺到了很晚,鬧騰得很。
到了亥時,寨子裡仍燈火通明,處處吵嚷。
席是散了的,但是土匪們沒散,滿身酒氣,一窩蜂地去觀看姚爺和新娘子洞房,將屋子圍了個水泄不通。
那姑娘的哭喊聲隔著老遠傳來,很是悽慘。
小柳收拾殘羹剩菜的手不停地抖。
胖土匪趕著去看熱鬧,踹了她一腳,讓她快點收拾。
小柳低著頭,麻利地收拾著碗筷,順手藏了只雞腿在衣袖。
她晚上沒吃飽。
再次被鎖進山洞時,已經快到子時了。
照例尋了處角落,小柳直接躺下,累到不想動。
她想著那個被擄來的姑娘,心裡難受得厲害,暫時也沒胃口吃東西,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。
醒來時天還未亮。
洞口外的火架子一直燃著,光亮搖曳,忽明忽暗。
小柳睜開眼睛的時候,剛好就看了不遠處的蘇勉。
他一直都很安靜,倚著石壁坐靠,仰著頭,大多數的時候閉著眼睛。
火光幽暗不明地映在他臉上,鬢髮微亂,眉頭緊蹙,左面頰上的傷口鮮紅,反而愈發襯托得他膚白如玉。
他的唇色慘澹,垂下的長睫投下暗影,如鴉羽一般,饒是瀕死的境地,長得好看的人仍是會把人看呆的。
如此丰神俊逸的貴公子,竟會死在家人的算計之下。
小柳很同情他,默默地看了他許久。
許是注意到了什麼,那原本閉目養神的貴公子突然睜開了眼睛。
猝不及防,四目相對。
蘇勉的眼眸狹長,幽深寂靜。
被逮到的小柳嚇了一跳,趕忙閉眼裝睡。
然後她便聽到了一聲極低的笑。
她忍不住睜開眼,心想著這人倒是心大,莫非不知自己死到臨頭了,竟還笑得出來。
再次對上蘇勉的目光,她坦然自若,把頭轉了個方向。
洞室陷入安靜,無半分響動。
不知過了多久,小柳感到飢腸轆轆,摸出了袖子裡的雞腿。
她咬了一口,唇齒留香,只覺自己在這一刻忘卻了生死和處境,異常滿足。
但她很快又想起一件無關緊要的事。
對面的蘇大公子,好像兩天沒吃東西了。
沒錯,負責給他送飯的胖子土匪,正是看管小柳的那位。
這兩日忙著寨子裡的喜事,小柳沒看到他送飯過來。
想來也是,註定要死的人,餓幾日也沒什麼,反正是個死。
小柳的同情心又起,覺得如果自己是蘇勉,寧願死在刀下,也不願做個餓死鬼的。
她想了想,起身,將手裡的雞腿遞給了他。
蘇勉沒有接,只仰著頭,訝然地看著她。
小柳將雞腿塞到了他手裡,轉身又縮回了角落裡,繼續閉眼睡覺。
養足精神很重要,天亮之後,她又要被薅起來幹活了。
3
酒席擺到第二日,收拾桌子的時候,小柳趁人不備,又藏了只雞腿在袖子裡。
夜裡回山洞時,她還端了一大碗水。
胖子土匪大概知道她想做什麼,未曾阻攔,反倒覺得有趣,嘲笑她道:「你這小啞巴倒是心善,有意思,顧好自己得了,還有心思管別人死活。」
洞裡只剩小柳和蘇勉的時候,她走到了他面前,又拿了雞腿給他。
蘇勉默不作聲,伸手接了過來。
後半夜,小柳睡得迷迷糊糊,隱約聽到他開口叫她——
「小啞巴,醒醒……」
他嗓子沙啞,聲音不算好聽。
小柳揉了揉眼睛,疑惑地看他。
他神色從容,抬了抬下巴,示意著山洞邊角的一個地方。
「那邊,我在地下埋了東西,你挖出來。」
小柳愣了愣,走過去開始用手挖。
東西埋得不深,很容易便挖了出來。
那是一塊成色極好的玉環,通透瑩潤,上面鐫刻著如意圖紋,定然價值不菲。
小柳將它遞給了蘇勉。
蘇勉沒有接,看著她道:「給你了。」
小柳驚訝地看著他。
他眸光幽深,長嘆一聲:「這本是我娘的遺物,我原打算日後送給喜歡的女子,豈料遭此禍端,怕是活不成了。」
果然,他是知道自己會死的。
「這幫土匪,剛把我劫上山的時候還客客氣氣,姚元昌那廝還找人給我治腿,說我是他的座上賓,結果沒過幾日,狀況就變了,他很謹慎,並不肯信我。」
小柳不由得蹙眉,神情凝重。
蘇勉雖知自己會死,倒不顯得慌亂,他顯然是接受了這個事實,面容平靜,還笑了一聲——
「我的死訊應該已經傳到了家中,父親病重,聽聞這等噩耗想來也是時日無多了,黃泉路上,還能陪他走一遭,也算全了我的一片孝心吧。」
「小啞巴,我見你心善,又有恩於我,這塊玉佩便送給你了,將來你若能離開這裡,可找個地方把它當了,能為你留下錢財傍身,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。」
小柳聽他如此一說,心裡怪難受的,眼圈一紅,差點落下淚來。
蘇勉話說完,疲憊地閉上了眼睛。
他的腿傷越來越重了,拖了這麼久,再不救治恐就成了殘廢。
小柳心事重重,腦袋有些亂。
正坐在他旁邊出神,忽見蘇勉在這時睜開眼,又喚了她一聲:「小啞巴,勞煩你扶我一把。」
小柳不明所以,將他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,撐住了他。
他強忍著腿上的傷,神情痛楚,往前走了兩步。
原不知他要做什麼的小柳,見他走向恭桶,頓時明了。
他想要小解。
小柳硬著頭皮將他扶過去,打算離開時他卻並沒有鬆手的意思,胳膊仍搭在她肩上。
他如今腿傷嚴重,沒了小柳做支撐,確實很難站起來。
小柳認了命,選擇閉上了眼睛。
豈料這富家公子單手還不夠用,低垂著頭,又對她道:「幫我撩下袍衫。」
小柳臉紅到了耳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