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窘迫地伸出了手,袍衫一撩,頭一扭,緊閉上眼睛。
4
酒席擺到第三日,小柳計劃著要逃了。
畢竟是生死攸關的大事,她一整天都很緊張,手腳冰涼。
後半夜整個山寨萬籟俱寂,天冷了,只聽得到山野風聲。
如她所想,一連喝了三天酒,那幫土匪大部分都醉醺醺的。
看管她的胖子土匪晚上也喝了酒,小柳特意跑到他身邊,諂媚地笑,給他多倒了幾碗。
胖子土匪以為她在討好他,很是受用,不停地拍打她的臉:「行啊小啞巴,長本事了。」
晚上回山洞,胖子土匪已然有了幾分醉意,鎖門的時候小柳突然靠近他,啊啊啊地叫喚。
他皺著眉,敲打欄杆問她喊什麼。
小柳一隻手在他眼前胡亂比畫,隔著門縫間隙,快速地伸出另一隻手,將他腰上的鑰匙扯了下來。
胖子土匪最終也沒搞明白小柳在喊什麼,他腳步虛晃,罵罵咧咧地離開了。
丑時,正是人熟睡的時候。
小柳手裡握著那把鑰匙,汗津津的。
她原是沒打算帶上蘇勉的。
他腿傷得重,根本走不遠。
然而當她站起來,隔著欄杆間隙打開那把鎖,回頭時看到蘇勉並沒有睡,他在睜眼看著她。
小柳腳步遲疑,頓了頓。
蘇勉輕聲道:「快走吧,你小心點。」
明日就是他的死期了……小柳的牙咬了又咬,邁出去的腳遲遲沒有落下,最終深吸一口氣,跑到他身邊,將他的胳膊架在了自己肩上——
「你撐住,我帶你一起逃!」她道。
一瞬間,蘇勉似乎怔住了,目光不可思議地望向小柳,震驚道:「你,你不是啞巴?」
「嗯。」
「你,你竟是姑娘家?」
「嗯。」
小柳答得漫不經心,一隻手摟在他的腰上,奮力攙扶。
蘇勉呼吸一滯,壓向她的身軀突然變得緊張,看著她欲言又止,又最終什麼也沒說。
夜深人靜,小柳扶著他,走出了山洞。
天冷了,寨子裡負責守夜的幾個土匪,正圍在一起謾罵著烤火。
若只小柳一人,興許有繞過他們逃脫的勝算,加上受傷的蘇勉,無疑增加了難度。
二人躲在牆角旮旯,小柳從懷裡摸出了火摺子。
蘇勉在看到火摺子的瞬間,便已經猜到了她想做什麼,壓低聲音對她道:「燒馬廄,馬廄里乾草多,受到驚嚇馬匹會亂。」
小柳「嗯」了一聲,隨即低下身子,像貓一樣手腳並用,警惕地跑出去。
蘇勉不免提心弔膽,目光一路追隨著她,直到消失不見。
不多時,位於西面的馬廄方向,升騰起一片火光。
守夜的土匪們發現後,立刻趕去查看。
小柳在這時貓著身子回來了,趁著場面混亂,攙扶起蘇勉,一路朝後山方向逃。
這場逃亡,從她進了土匪窩的第一天起就在籌謀,也算是順利。
只是因蘇勉的腿傷,速度慢了很多。
直到二人終於來到後山,沿著那條崎嶇的山道,萬分小心地往下挪身子,寨子裡反應過來的那幫土匪,開始舉著火把四處找人。
隔著老遠,就聽到了他們兇狠的謾罵聲。
聲音越來越近時,小柳和蘇勉都很緊張。
此時他們已經往下挪了好長一段路,因為緊挨著山崖,不敢亂動。
雜草的遮掩並不安全,被捉到的話無疑會死得很慘。
上面傳來土匪的說話聲時,小柳心一橫,直接撲到了蘇勉懷裡,抱緊了他的身子,二人就勢往山下滾。
生死有命,若不慎掉下了懸崖,她也認了。
崎嶇的山路,陡峭的山石,將小柳砸了個頭暈眼花。
驚險落地時,她感覺到蘇勉的手臂驟然用力,將她整個人箍緊,護著頭,翻抱在身上。
耳邊傳來他吃痛的悶哼聲。
小柳從暈眩中回過神來,他已經冷汗淋漓,面如白紙了。
最後時刻,他翻身做了小柳的人肉墊子,後背的衣衫被山石擦破,血肉模糊。
小柳咬牙撐起他,可惜他腿傷加劇,痛得不能動彈,無論如何也站不起來了。
蘇勉認了命,開口攆她:「你走吧,別管我了。」
小柳不願放棄,仍堅持著去扶他。
他急了,一把將她推開:「你快走,待會兒難保他們不會追來。」
「我若走了,你就死定了。」
「人固有一死,能逃到這裡,我已經滿足了。」
「差不多得了,貪生怕死是人的本性,這種時候別裝,你要是不怕死,就不會跟我一起逃!」
小柳很固執,蹲在他面前,示意他趴在自己背上。
「快點,別拖我後腿!」
她語氣兇巴巴的,既焦急又不耐煩。
黑暗之中,那具比她高出不少的身軀,沉沉地壓了上來。
小柳額頭上冒著青筋,雙腿打戰,背著他奮力前行。
蘇勉並沒有將全部的體重壓在她身上,腿還在地上做支撐,這導致他愈發地疼,簡直疼到心尖兒上。
他的頭埋在小柳脖頸上,忍不住哭了。
「小啞巴,我好疼。」
「忍著。」小柳累得咬牙切齒。
「……好。」
不知是冷汗,還是眼淚,濕漉漉地落在小柳脖子上,很癢。
但她渾然不覺般,雙腿負重前行。
背上的蘇勉,疼到聲音在打飄——
「我爹是蘇富。」他哭道。
為了轉移他的痛感,小柳咬著牙跟他說話:「然後呢?」
「我名蘇勉,是蘇家大公子,我家有萬貫家財,我自出生起玉食錦衣,家中僕役三百人,千金萬金伸手即來。」
「然後呢?」
「我自幼遂意,以為此生皆會遂意,躊躇滿志時風光無限,萬沒想到會有今日。」蘇勉痛哭流涕,「我也才二十有一,去年父親剛為我行過冠禮。」
「然後呢?」小柳咬牙切齒。
「然後?然後我好疼啊,小啞巴我好疼啊,我的腿好疼啊,真的好疼……」
「閉嘴!是男人的話,就撐住了!」
人的悲喜並不相通,小柳兇巴巴地吼他,已然累得頭冒青筋,只覺得耳邊一陣聒噪。
蘇勉閉上了嘴,隔了沒一會兒,又開始痛哭流涕——
「我真的好疼啊,小啞巴,我好疼啊,你給我一刀吧,我撐不住了,好疼啊……」
5
小柳奮力將人拖到一塊避風的巨石處,才發現蘇勉已經疼暈了過去。
她累得癱坐在地,氣喘吁吁。
寅時了,約莫再過一兩個時辰,天就要蒙亮。
累得不行,她打算先睡一會兒。
山林里霜寒露重,很快她便哆哆嗦嗦地凍醒了。
摸了摸蘇勉的手,竟比她溫熱了些。
小柳很乾脆地鑽到了他懷裡,將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。
最開始依舊冷得哆嗦,後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。
迷糊著醒來時,抬頭,正對上蘇勉的眼睛。
他仍保持著抱著她的姿勢,將人緊緊摟在懷裡。
蘇勉眸光幽深,一派清明,顯然是已經恢復了神志。
大概是他的腿已經疼麻了,僵住了,再感知不到什麼。
昨晚那個痛哭流涕、冷汗淋漓的狼狽公子,已然變得矜貴自持。
他的胸膛緊貼著小柳的臉,不僅暖和,還怦怦地跳,鏗鏘有力。
小柳沒再看他,鎮定地將頭轉了過去。
他伸出手來,又將她的臉轉了過來。
小柳再次轉過去。
他又扳過來。
反覆幾次,小柳瞪他:「你幹什麼?」
蘇勉極淡的唇邊,掛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,他眸光極其認真,一動不動地盯著小柳的臉,啞著嗓子,脫口道:「好看。」
若是說些旁的,小柳興許會信。
但從小到大,沒人誇過她好看。
所以她未曾看到蘇勉悄悄紅了的耳尖,只是皺著眉,從地上爬了起來。
「別說笑了。」她道。
蘇勉抬起頭,正要說些什麼,她已經從懷裡拿出了一個被壓扁的饅頭。
饅頭是帶著體溫的,被她掰開,分給了蘇勉一半。
「先墊一下吧,你的腿已經走不了路了,我也沒力氣再背你,待會兒你自個兒藏好,我沿著山路出去,到縣衙門擊鼓,找人來救你。」
小柳自顧自地安排著,蘇勉神情不免擔憂,猶豫道:「太危險了,若你在林子裡遇到土匪……」
「那就沒辦法啦,我被抓的話,肯定不會說出你的位置,但你一樣活不成的,做好被餓死的準備就成。」
小柳故作鎮定,朝他笑了下,「反正是撿來的命,橫豎不虧,我盡力而為了,對得起自己,所以我不怕。」
蘇勉見她如此說,忍不住道:「小啞巴,我也不怕。」
「嗯,我知道你不怕,你昨晚疼得都要慷慨赴死了,讓我給你一刀呢。」小柳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蘇勉微微赧然,咳嗽一聲,轉移話題道:「你若不想去衙門擊鼓,可直接去蘇家宅院,找一位名叫陳慶的管事,將我給你的那塊玉佩拿給他,他自會帶人來救我。」
小柳不免有些驚訝地看他。
若非萬不得已,她確實是不願去衙門擊鼓的。
一旦去了衙門,此事必定盡人皆知,縣衙門很難將那幫土匪一網打盡,而城內定然有土匪的耳目,恐怕她日後會遭到報復。
蘇勉明顯想到了這點,所以又交代道:「你若去蘇家,萬不可被我二弟撞見,他跟土匪也有勾結。」
小柳點頭:「我知道,放心吧。」
她要離開的時候,天已然亮了。
晨暉開始照耀山林,鳥語啾啾,溪水潺潺。
蘇勉的目光一直一直地望著她。
他忍不住開口問道:「小啞巴,你叫什麼名字?」
「等我們都獲救了,你會知道的。」
小柳沒回答,只回頭看了他一眼,「蘇公子,你說你家財萬貫,千金萬金伸手即來,那我屆時求你一件事,你會答應的吧?」
「會,你想要什麼,或者想讓我做什麼,我都會答應你。」蘇勉未曾猶豫,立刻應允。
小柳放心了,朝他咧嘴一笑,徑直離開。
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見,蘇勉仍愣愣地望著,回不過神。
6
逃出山林,顯然是沒那麼容易的。
小柳一路謹慎,脫了那件小廝的外衣,脫了鞋子,又齜牙咧嘴地扯亂了頭髮。
她在頭髮上插滿野草野花,臉上抹了泥,光著腳丫,活脫脫一個痴傻的村姑形象。
她朝著山間開墾過的荒地里走。
半道還真遇見了搜山的土匪,只不過未等他們反應過來,她先瘋瘋癲癲地撲了過去——
「爹!娘!我餓了!要吃雞蛋!給我雞蛋!給我雞蛋!我要吃雞蛋!」
其中一個土匪被她瘋狂搖晃,一腳將她踹出去老遠:「滾蛋!」
小柳從地上爬起來,表情驚懼地看著他,撒腿就跑。
再後來她遇到了一個大清早來田裡忙活的老漢。
在老漢的幫助下,她換了一身農婦的衣裳和鞋,洗乾淨了臉和頭髮,裹著發巾,挎著籃子,搭驢車去了縣城。
晌午,城內一如既往地喧鬧。
蘇家府宅氣派巍峨,飛檐伸展,緊挨著城東楊柳湖畔。
她謊稱是府內管事陳慶的鄉下堂妹,成功見到了人。
玉佩交上去,她才明白蘇勉所言不虛。
陳慶一聲令下,無數僕役手握長刀,從蘇家魚貫而出,少說也有百人。
她放了心,悄然無聲地退下,回了家。
前後失蹤了十天有餘,小柳歸心似箭,生怕娘和姐姐急壞了。
推開家門的時候,果真如她所料,羅氏和玉蕊都在家。
她們沒有去鎮上擺攤。
見她回來,羅氏火急火燎地跑來,抬手就往她身上打——
「你死哪兒去了!縣衙門我去了,酒樓挨個找了,你到底死哪兒去了!現在才回來,要急死我!」
玉蕊站在一旁,圍著她上下打量,如釋重負:「還好還好,有手有腳,是個完整的人。」
小柳突然忍不住,撲哧就笑了。
她這一笑,羅氏更加火冒三丈,手指點在她額頭上:「你還笑得出來,沒良心的小東西。」
小柳心想,當然要笑,死裡逃生,心想事成,人生幸事皆被她趕上了。
院子裡的醬罈子自被她拉去城裡送貨,又過了十日,已經空得差不多了。
她不會去想,娘一心盼著她回來,是因為沒醬可賣,還是真的擔心她這個女兒。
論跡不論心,是她給自己最好的回答。
娘的心被爹捂了半生,她又來接著捂,就算是塊石頭,也該化了吧。
接下來的一個月,小柳老老實實地在家腌醬。
羅氏一反常態,肯動手幫她。
從前最厭惡大醬腐味的美婦人,早在不知不覺中脫胎換骨。
她蔥白細膩的手,不僅粗糙,還長了繭子。
胭脂也很少用了,因為皮膚不似從前,生出了皺紋。
只她一張嘴,比從前犀利不少,喋喋不休,總愛罵人。
「瞧你這蠢樣,打扮成小廝有什麼用,你反正長得不好看,乾脆在臉上點瘡,遇到土匪就說染了天花,會傳染,我看誰敢劫你上山。」
「像你爹,走半道上別說土匪,鬼見了都怕。」
小柳聽她如此一說,忍不住反駁:「我爹沒那麼丑。」
羅氏愣了下,伸手揪她耳朵,凶道:「好啊,你如今都敢頂嘴了。」
「哎呀疼,娘你快鬆手。」
玉蕊坐在一旁看她們腌菜,手裡拿了個小巧的湯捂子暖著,玉指纖纖。
她忍不住嗔道:「娘,天冷,別揪小柳耳朵,會凍傷的。」
7
臘日裡,羅氏帶著小柳和玉蕊一起進了城。
這天縣城善化寺會施善粥,舉辦廟會。
善化寺香火旺盛,無論是平民百姓還是大戶家眷,屆時都會紛紛前往,排隊吃粥,給寺廟添香油錢。
無數的才子佳人,還會在湖畔開辦詩會,出對子。
這是玉蕊能夠接觸到那些富家子弟的機會。
因而她早早便梳妝打扮,戴了最值錢的發簪。
小柳也被打扮了下,穿的是一件半舊的麻苧裙衫,套鵝黃色夾襖。
她的作用是襯托玉蕊,假扮成她的丫鬟。
羅氏還破天荒地租了輛馬車。
小柳心裡忐忑,一路對娘和姐姐說:「騙人不好,姐姐天生麗質,何必偽造自己的身份?」
玉蕊正掀開車簾看外面,未曾理會她。
羅氏拍了下她的腦袋:「怎叫偽造?你爹活著的時候,姐姐本就是家中嬌養的小姐,春杏一直跟著伺候她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