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次倘若得遇好的姻緣,咱們就攢一攢錢,再買個丫鬟給你姐做陪嫁,只要她嫁得好,咱們今後還愁沒有好日子過?」
娘這算盤都打了一輩子了,小柳多說無益,唯有沉默。
因善化寺施粥的緣故,廟會上車馬如龍,熱鬧得擠都擠不動。
前方馬車上,緩緩走下來的閨閣小姐們,戴著斗笠面紗,體態輕盈。
羅氏去了寺廟上香,玉蕊讓小柳扶她下了車,也走著去了楊柳湖畔。
十里長亭,原為行人歇腳之處,此刻卻聚集了無數喜好詩書的年輕人,大家聚在一起談論詩集畫作,圍爐煮茶。
玉蕊很快融入其中,款款而來,含笑交談。
小柳在亭外同一幫丫鬟下人一起,等得百無聊賴,凍得直跺腳。
不遠處那座飛檐伸展的大宅,正是蘇家的府邸。
她聽到那些丫鬟議論紛紛,道是不久前蘇家大公子失蹤,竟是被土匪劫持了。
背後指使,是蘇家的二公子。
那蘇家大公子是何許人也,其父乃當地富豪紳士,其母雖早逝,但其親娘舅是沂州的府尹大人。
此次大公子被土匪劫持的案子,繞過了縣衙門,直接由沂州府查辦。
其弟被捉拿下獄,白頭山的土匪被一窩端。
過程自然是各種驚心動魄,全賴大公子熟知土匪山寨的地形,給畫了出來。
小柳聽得入了迷,想到土匪山寨里被擄來的那個姑娘也得救了,心中隱隱的鬱結之氣總算消散。
她對蘇勉此人的印象更好了。
那幫丫鬟下人,顯然也十分認同他的人品,言語間皆是贊慕。
其中一眉清目秀的小丫鬟還道:「如今蘇家老爺病故,偌大一個蘇府,只余大公子做主了,他又是那樣品貌非凡的一個男子,也不知誰家小姐有幸,能得到他的青睞。」
「你家小姐不是縣丞之女嗎,不是聽聞你家大人有意將女兒許給他?」
「噓,小聲點,蘇大公子若是瞧得上我家小姐,她還用得著來參加這勞什子的詩會,凍得人鼻涕都出來了。」
……
小柳等了玉蕊很久,眼看她同一富家公子相談甚歡,忍不住起身離開,朝著不遠處的蘇家府邸走去。
再過幾日,她的醬就可以裝壇了,蘇勉應當信守承諾,買下她的醬。
楊柳湖畔輾轉一個巷口,便是蘇家府邸的後門。
上次來找那位陳管事,她就是來的此處。
這次輕車熟路,她表明了來意,要見陳慶。
那位陳管事匆匆趕來,開門一看到她,十分激動——
「姑娘你可算來了,我家大爺等了你一個多月,就差去衙門尋人了,快快進來。」
小柳沒打算進去,玉蕊還在長亭,她時間不多,只是過來捎句話而已。
「我還有事,就不進去了,請您告訴蘇公子,十日後我會在城裡的聚香樓等他。」
說罷,她就要轉身離開。
身後陳慶追上來,連聲道:「先別走,您先別走,好歹等我通傳了大爺,得到回話,您再離開不遲。」
小柳轉頭看他:「那您快點。」
陳慶「哎」了一聲,慌忙地便跑進了府里。
過了一會兒,小柳蹲坐在門口,左等右等不見人來,怕玉蕊等急了,起身拍拍屁股就走了。
從城裡離開的時候,玉蕊面頰緋艷,高興地告訴羅氏,她結識了一姓王的富家公子。
王公子是青年才俊,驚艷於她的才學和樣貌,二人聊得情投意合,王公子詢問了她的住處,聲稱會讓母親託人來提親。
羅氏大喜過望,立刻盤算著回去之後修繕房屋,再趕緊買個丫鬟來,然後給玉蕊添置幾身新衣裳和首飾。
這一件件都需要用錢,她於是問小柳:「你手裡有多少銀子?」
小柳正托腮出神,沒聽到,被她擰了耳朵。
「問你話呢?聾了還是啞了?有多少?!」
吃了痛,小柳含著哭腔,大聲道:「有十壇!我打算先賣給他十壇!」
「什麼十壇,我問你有多少錢?!」
羅氏吵吵嚷嚷的大嗓門中,夾雜著小柳的哀號聲。
玉蕊遙遙地望著車簾外,面頰上的紅暈還未消散。
只有她一人知道,楊柳湖畔的長亭中,她都經歷了什麼。
縱有才情和美貌又如何,那些有錢人家的閨閣小姐,笑眯眯地問她家住在何處,是哪家的小姐?她顧左右而言他,根本說不出。
那些人望向她的眼神,含著輕視和嘲笑。
接近她的富家子,不乏態度輕佻、別有深意者。
從頭到尾,只有一個王公子,歡喜於她這個人,完全不在乎她的出身。
玉蕊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了帕子,骨節泛紅。
不能再去鎮上賣大醬了。
她需要擺脫這荒唐的人生,飛上枝頭。
十日後,小柳帶著十罈子大醬,趕去了縣城聚香樓。
到地方的時候已經快要晌午了。
如她所料,聚香樓已經被蘇家接手,馮掌柜不做了。
但是很奇怪,酒樓的生意依舊不好,晌午了,竟然沒有客人。
很快她就明白了原因,那位新掌柜告訴她,今日不做營生,因為他家大爺在等人。
蘇家大爺在哪兒呢?
蘇家大爺正站在二樓雕欄處,一身錦衣華服,猶如芝蘭玉樹。
他面頰如玉,手握一把金葉扇,半撐著欄杆,狹長的眼眸似笑非笑,一派風流倜儻之貌。
小柳抬頭看他。
四目相對,蘇勉勾起嘴角,聲音幽幽:「小啞巴,你讓我好等啊。」
小柳笑了下,轉身望向大門外驢車上的醬,打算去搬一壇,給他嘗嘗。
豈料她剛走了一步,二樓的蘇勉聲音慌張,急道:「快攔住她!」
頃刻間,小柳被人堵住了路,團團包圍。
她不明所以,抬頭過去,蘇勉抿著唇,神情緊張。
面前的一名小廝,正是貼身伺候他的下人,哭喪著臉道:「姑娘快別走了,上次陳管事通知大爺您來了,大爺正在屋內醫治腿傷,聞言把扎針都拔了,好不容易走到了門外,您不見了。」
「我家大爺別提多急了,瘸著腿去廟會找人,回來後發了好大的脾氣,忍不住用那條受傷的腿踹了陳管事,本來好得差不多的腿傷,又嚴重了。」
8
二樓包廂,小柳與蘇勉同坐,看到他一臉驚訝,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樣。
「你那日說求我一件事,就是讓我買你的醬?」
「對,你可以嘗嘗。」小柳點頭,一臉真誠。
「所以,我的命就值十罈子大醬?!」蘇勉被氣到了,神情複雜。
「不止十壇呢,我希望蘇家名下的酒樓,以後都買我的醬!」
「還有呢?」
「什麼?」
「你還有什麼別的要求?」
「沒了。」
「沒了?!」
「本來是還有一個的,我想著你家有錢有勢,能不能想辦法救救那個被土匪擄去的姑娘,結果你把土匪窩端了,我十分欣慰,別無所求。」
「不,小啞巴,你還可以提別的要求。」
「……我想一想哈,那你可不可以讓馮掌柜回來,繼續做聚香樓的掌柜?」
「可以。」
「蘇公子,謝謝你,你真是個好人。」
「還有呢?」
「嗯?」
「你還有什麼要求?」
「嗯,這次真的沒啦。」
「你再想想,好好想。」
蘇勉的目光望向她,隱約含著某種期盼,「你對我有救命之恩,所以無論什麼樣的要求,我都會答應的。」
「蘇公子,你錯了。」
小柳看著他,認真道,「我救你時沒想過要什麼回報,機緣巧合罷了,只是當時恰好是你,換成旁人,我也會救的。」
眼神坦蕩的小柳,指定是說不出別的要求了。
蘇勉幽幽長嘆,從懷裡拿出了一塊玉佩,遞給了她。
「那我可以向你提要求嗎?」
「啊?」
「這塊玉佩,還是你的。」
「這不行,我不能要,這是你娘留給你的遺物,你說了將來要送給喜歡的人。」
小柳連連擺手,示意他拿回去。
蘇勉抿著唇,神情微微羞赧,有些惱:「你這個呆子!」
十六歲的小柳,有聰明的腦袋,但是情竇初開,在這方面極是遲鈍。
她站起了身,對蘇勉道:「那沒事的話,我就先走了。」
她剛走兩步,身後一副男人的身軀突然壓了過來,竟直接將她撞到了門上。
小柳「哎呀」一聲,撞到了頭,有些吃痛。
轉過身來,看到是慌著起身追她,腳下沒有站穩的蘇勉。
他將小柳抵在了包間房門上,看到她撞紅的額頭,緊張道:「你沒事吧小啞巴,抱歉,我沒站穩。」
小柳揉著額頭,嘟囔道:「沒事,都說了別叫我小啞巴,叫我小柳。」
「哦,知道了。」
蘇勉伸出手去,原是想摸一摸她的額頭,也不知為何心念一動,順勢就握住了她的手。
二人咫尺之距,他將小柳的手緊扣,抵在了門上。
小柳動彈不得,滿眼狐疑,抬頭看他。
晌午的光線透進窗台,影影綽綽,被蘇勉的身子遮住了部分。
因為逆著光,小柳不太能看清他的表情。
她只看到他低著頭,緩緩將臉湊近了她,光暈下的耳朵薄紅一片。
「小柳,可以答應我嗎?」
「答,答應你什麼?」
周遭都是他身上好聞的氣息,小柳結結巴巴,腦子蒙了下。
「咱們倆,看也看了,抱也抱了,可以收下玉佩,跟我在一起嗎?」
蘇勉聲音極輕,垂首下來,抵在了她的額上,長睫微微觸碰著她的臉,傳來一陣酥癢。
小柳腦子裡缺的那根弦終於接上了,她大驚失色,猛地將他推開,嚇跑了。
9
小柳很長時間未去縣城。
她有苦惱,玉蕊同樣有苦惱。
那位王公子遲遲沒有上門提親,而羅氏已經將消息嚷嚷得盡人皆知。
村子裡等著看笑話的人本就很多,半個月後連羅氏也坐不住了,無心去鎮上賣醬,租了輛馬車,要帶玉蕊去縣城打聽情況。
小柳覺得不靠譜,對娘道:「姐姐與他本就只有一面之緣,他說要上門提親,許就是隨口一說。」
話音剛落,玉蕊臉色一變,不悅道:「你胡說什麼!王公子將他的扇墜贈予了我,這是定情信物。」
鎮上喜歡玉蕊的男子其實很多,如吳郎中家的公子,賣茶葉的甄三娘家的侄子,還有一位在私塾教書的後生。
家境自是比不上城內的富家子弟,但其中亦有品行端正之人,可惜玉蕊心高氣傲,根本瞧不上。
羅氏也道:「那些個窮酸破落的,怎配得上你姐姐?」
玉蕊從不知道,小柳有多羨慕她。
她曾想著嫁給黃二狗來著。
二狗賣魚,她制醬,齊心協力,以後開糟坊,日子只會越過越好。
可惜二狗瞧不上她。
如今的小柳,又有了新的苦惱。
二狗瞧不上她,城內那位品貌非凡的蘇家大公子,竟然瞧上了她。
那日她落荒而逃,根本不敢想別的。
如今回想起來,只覺得心裡怦怦直跳,面頰滾燙。
小柳生平第一次被人表白,對方又是蘇勉這號人物,很是讓她心神不寧,惴惴不安。
說來也巧,娘帶著姐姐去縣城打聽情況那日,二人前腳剛走,她正在家中腌醬,便聽院門外有人喊話。
跑去開門時,正看到一青衣小廝,身後站著一翩翩公子。
門口停著一輛馬車,極是氣派。
她兩手沾滿腌醬的佐料,看到對面站著的蘇勉,不知所措。
蘇勉錦衣華服,抬眸那一眼,公子皎如玉樹臨風,好看得像是畫中人。
他拿金葉扇敲了下她的頭,戲笑:「怎麼了?不歡迎我?」
小廝守在門外,小柳還未說話,蘇勉徑直進了院子。
目光四處打量,他嘖嘖稱奇:「小柳,你就住在這種地方?」
小柳跟在他身後,低垂著頭:「是的,這是我家。」
前面的蘇勉冷不丁地停下腳步,她一頭頂了上去。
蘇勉笑出了聲,伸手扶住她的肩:「你小心點,我腿傷剛好,站不太穩。」
小柳臉一紅,看著滿手的醬料,對他道:「我先去洗手。」
蘇勉將扇子別在了後腰,撩起了自己的衣袖:「我幫你。」
「啊?」
「啊什麼,我幫你打水。」
院子裡有水缸,蘇大公子尋了盆來,有模有樣地舀了半盆水。
天冷,小柳的手凍得通紅,盆中水也冰涼刺骨。
她剛把手上醬料洗乾淨,蘇勉便從懷中取出一方帕子,仔細擦拭她的手。
擦完之後,又將手握住,一遍遍地揉搓,放在唇邊呵氣。
「好涼啊,小柳你冷不冷,穿得這麼單薄,萬一凍到了怎麼辦?」
蘇勉的眼睛深邃,含著悲憫和疼惜,他將小柳的雙手放在了自己懷裡,伸到裡衣去暖。
這個姿勢,小柳無疑是被他擁在懷中的。
蘇勉比她高出許多,她的臉貼在他胸前,被他身上的溫暖包圍,鼻尖嗅到了好聞且清冽的辟寒香。
小柳想要掙扎,蘇勉伸出手來,一把按住了她。
他的聲音落在她耳邊,低沉而幽怨:「真的不喜歡我嗎?自那日獲救,我想了你許久, 滿腦子都是你的影子,小啞巴, 你遲遲不來找我,可知我心裡有多著急?」
「我知道說這些可能很唐突,但我是真的喜歡你,想要跟你在一起, 我們倆是生死之交,所以你不必懷疑我的誠意, 我心悅於你,是心之所向,並非隨口說說, 不要躲著我,也不要對我視而不見, 行嗎?」
蘇勉的話語誠意滿滿,小柳卻沒說話, 臉悶悶地在他懷裡,好久才道:「我就是個賣醬的。」
「我家酒樓多,以後你就是老闆娘,何愁賣不出你的醬?」
「我, 我長得不好看。」
「唔, 好看的姑娘我見多了, 也是一個鼻子兩隻眼睛, 看上去沒什麼稀奇。」
蘇勉一本正經, 小柳隔了好一會兒,又輕聲道:「那我需要想一下。」
「那你要想多久,記得按時去城裡送貨,你一直不來, 我見不到你,會朝思暮想。」
「……你說這話, 也不嫌害臊。」
「我害臊什麼, 咱們倆看也看了,抱也抱了, 我想你也是正常。」
「你, 你別胡說了!我閉上眼睛了, 當時根本沒看到!」
小柳聽他又提,有些急,直接臉紅到了耳朵。
蘇勉「哦」了一聲,笑得意味深長:「你很遺憾?」
「我才沒有!」
小柳急著辯解,唯恐他把自己當成了流氓,對上他戲謔的眼睛, 又突然意識到他是故意的。
她話鋒一轉, 哼了一聲:「是挺遺憾的, 遺憾沒看到蘇大公子痛哭流涕的樣子,好疼啊,我好疼啊, 我真的好疼啊,給我一刀吧……」
「住嘴,小啞巴!」
玉樹臨風的蘇家大公子, 終於急了,伸出手來捂她的嘴。
「給你相公留點面子,別讓人聽到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