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勉來找小柳的時候,羅氏雖不在家,卻聽村裡人提起過。
待她問起,小柳也不知自己為何就撒了謊,道是城裡的富商來談營生的,想買她們家的大醬。
羅氏一聽,極是高興。
她和玉蕊去縣城時見到了那位王公子。
1
王公子看樣子對玉蕊是真心,他面露難色,道母親近來身體不適,只得將上門提親的事緩一緩。
他讓玉蕊信他,絕不會辜負了對她的承諾。
玉蕊信了,回家時還心情甚好地去布莊裁了件新衣。
年關,總算有城裡來的媒人,帶著賀禮登門。
大戶人家的納彩極是講究,總共來了七人,雁為贄禮,流霞酒,酥茶餅,綾羅布匹一應俱全。
羅氏大喜,院門打開,還放了鞭炮,揚眉吐氣地嚷嚷著,讓周遭鄰里都來瞧熱鬧。
這些年她受過不少村裡婦人的排擠和暗嘲。
玉蕊薄妝桃臉,玉環墜耳,特意換了件彩袖襦裙,脖頸纖細雪白。
她手握一方錦帕,面對媒人的恭維之詞,面色含羞。
小柳原是站在一旁,忙著為上門提親的媒人斟茶,聽那媒人眉開眼笑,繼續道:「曹姑娘貌若天仙,難怪能入了咱們大爺的眼,原是定了開春後再來登門的,大爺也不知怎的,前日便讓我們過來。」
這一聲「大爺」,羅氏和玉蕊尚未察覺出什麼,小柳先愣了下。
她想起上回去城裡送醬。
蘇勉身為蘇家大爺,操持著家中營生,平日席不暇暖,實則並不是每次去城裡都能見到他。
他總是很忙。
原與小柳說道好了,等來年開春,正式找媒人上門提親。
然而上回二人見了面,未等在聚香樓多說幾句,蘇勉有事又要離開。
小柳有些捨不得。
蘇勉也很不舍,轉身將她擁在懷中,沉思道:「早點將你娶回家,小柳你便不必這般勞累,我也常能看到你。」
情竇初開的小柳,遇到待她極好的蘇勉,很難不心動。
他總是不願小柳勞累,又勸不住她繼續賣醬,只能大把地給她銀票。
小柳道是二人還未成親,不肯要他的。
他便想方設法地抬高大醬價格,讓酒樓掌柜給她。
因他這番行徑,小柳很快攢下了一筆銀子。
眼下聽那媒人提起「大爺」二字,她心裡生出異樣,忍不住開口問道:「是哪一家的大爺?」
「瞧姑娘這話問的,自然是咱們城東楊柳湖畔蘇府的蘇家大爺。」
此話一說,羅氏和玉蕊一臉狐疑,又見那媒人神色倨傲,將蘇家盛讚一番,道大爺是神仙人物,才高八斗,貌比潘安。
羅氏和玉蕊越聽越激動,玉蕊用帕子捂著胸口,面頰潮紅,險些沒站穩。
平頭百姓,誰沒聽聞過蘇家的大名呢?
此情此景,雖然很不合時宜,小柳還是輕聲問了句:「那蘇家大爺求娶的,可是曹家的柳兒姑娘?」
她話音落,羅氏和玉蕊都愣了下。
羅氏皺起眉頭,不可思議地看著她:「你失心瘋了?人家看上的自然是你姐姐,你竟敢往自己身上攬?」
玉蕊握著帕子,依舊臉紅,嬌嗔了一句「小柳」,然後忍不住嗤笑出聲。
那媒人是個眼頭活的,見情況不對,立馬站起來,開口道:「咱們大爺求娶的自然是曹柳兒姑娘,你們二位到底誰是?」
媒人見多識廣,本來見玉蕊貌美,想當然地認為她便是曹柳兒。
後得知小柳才是,臉變得極快,再不理旁邊站著的玉蕊,拉著小柳問長問短:「你便是柳兒姑娘?可有大爺留下的信物在身?」
柳兒默了一默,從懷裡拿出了蘇勉送她的玉佩。
媒人如釋重負,待她的態度愈發親近:「對,沒錯,這是咱們大爺的信物,恭喜姑娘賀喜姑娘。」
2
小柳記得,幼時娘不待見她,每每苛責於她時,姐姐常在一旁勸。
姐姐七歲便能出語成章,她道小柳是「鷦鷯巢林,偃鼠飲河」,何必容不下?
那時小柳年齡小,聽不懂。
後來她漸漸懂了——
鷦鷯巢林,不過一枝;偃鼠飲河,不過滿腹。
她在這個家中,不過是一隻鳥、一隻鼴鼠。
鳥只需要一根樹枝,鼴鼠撐破了肚皮只需一丁點的水。
即便她如今能夠憑藉雙手養活家中,在娘和姐姐眼中,仍舊如同一隻鳥或鼴鼠一般。
蘇家上門提親這日起,一切都不同了。
羅氏望向她的目光,變得震驚且複雜。
玉蕊淪為了周遭鄰里的笑柄。
她心氣向來極高,當下握著帕子,奪門而出。
直到天色很晚,小柳和娘心急如焚,她才失魂落魄地回來。
她獨自一人去了縣城,找了那位王公子。
王公子的母親根本沒病,她壓根瞧不上玉蕊的出身。
那王公子勸說不了自己的母親,他倒是對玉蕊有情,知道玉蕊絕不肯做妾,竟問她肯不肯跟他私奔。
不以禮合,私相奔就,對女子而言謂之「淫奔」。
玉蕊咬碎了牙,給了他一巴掌。
回來後她在羅氏懷裡痛哭一場。
那之後,她變得異常沉默寡言,連家門也不願出了。
羅氏憂心她的同時,還不忘責罵小柳,道她倒是好手段,勾搭上了蘇家公子,竟不露半點口風。
小柳不悅地為自己辯解:「娘不要亂講,我與他之間清白,並無勾搭一說。」
「好啊,你仗著有蘇家為你撐腰,說話的底氣都硬了!」
羅氏的手指點在她的額頭上。
小柳沉默著不說話,後來也來了脾氣,轉身回屋了。
她知道自己不如姐姐,因而無意與娘爭辯什麼。
有些道理,縱然是說破天去,不想聽的人也會將耳朵捂上。
小柳同姐姐一樣,在這個家沉默寡言起來。
撐不過三日,羅氏便自己想明白了,過來找了她。
她照例煮了碗面,進屋來端給小柳,難得地服了軟——
「你別怨娘,蘇家上門提親,偏趕上你姐姐這般的遭遇,娘若只顧著歡喜你,你姐還要不要活?」
「柳兒,你向來是體諒娘的,娘知道從前有對不住你的地方,但你到底是我生的,難不成還要記恨於我?」
小柳從來都很好哄,只需娘說幾句軟話,抑或煮一碗面。
她眼圈泛紅,如此容易地便體諒了她。
羅氏嘆息一聲,對她道:「娘想明白了,不管是你還是玉蕊,能嫁入高門皆是幸事,你爹死得早,今後的日子還不是咱們娘仨相依為命著過?」
「你嫁得好,娘和姐姐也能跟著享福不是?日後你姐姐又何愁找不到好人家?」
這是羅氏用了三天時間想明白的,不管其中充斥著怎樣的彎彎繞繞,小柳覺得至少娘是有一分真心待她的。
她抽了抽鼻子,有些委屈:「姐姐從來都不愁嫁,她長得好看,是天底下最有才情的女子。」
羅氏聞言笑了,又對她道:「都說那蘇家大爺是神仙般的人物,既已經有了媒妁之言,你改日讓他來家中一趟,娘總要相看一番的。」
羅氏發了話,小柳當了真。
三日之後,蘇勉便登了門。
蘇家大公子風流倜儻,玉樹臨風,又毫無倨傲之態,知禮知節,給足了羅氏臉面。
羅氏硬是將人看呆了一瞬,反應過來,喜笑顏開地將他招待。
她話語言談間,皆是對蘇勉的滿意和讚嘆。
只不過臨了,看了小柳一眼,遲疑道:「我家柳兒貌不揚,才不長,不知蘇公子看上了她哪一點?」
小柳低著頭,不說話。
蘇勉眉頭微蹙,朝她揖禮道:「人的長相乃是天生,人品和善念卻由心生,小柳沒有出眾的樣貌,這在我看來並不重要,世間萬物亦不過是化相,她聰慧,忠直勇敢,能為尋常女子所不能,在我眼中就是頂好的姑娘。」
「蘇勉在這世上識盡千千萬萬人,沒有見過比小柳更好的姑娘,縱是白璧微瑕,滿堂美人,忽獨她與我目成也。」
一番話,忽使得小柳淚目,有些不知所措。
羅氏默不作聲,未再說話。
便在這時,屋內突然衝出一道人影,朝著外面飛奔而去。
小柳和羅氏都知道,那是玉蕊。
她已經足足在屋內待了好幾日,茶飯不思,整天以淚洗面。
眼下突然跑出去,很難不讓人擔憂。
羅氏焦急萬分地追了出去。
小柳拉住蘇勉的手,也跟著追了出去。
3
玉蕊跳河了。
村頭那條河流湍急,在岸邊洗衣的村民尚未反應過來,她一頭扎了進去。
羅氏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緊跟其後。
小柳亦是嚇得叫了一聲「姐姐」!
岸邊村民多為婦人,蘇勉二話不說,脫下靴子,跳下去救人。
玉蕊被他救上來的時候,雙眸緊閉,長發濕散,襯著一張巴掌大的臉蒼白無比,脆弱無依。
更重要的是,她竟然只著了一件單薄的裡衣。
白色裡衣濕透了,緊貼身軀,清晰地勾勒出她的軀體。
鞋襪也是未穿的,一雙玉足堂而皇之地露出。
她躺在蘇勉懷裡,昏迷不醒,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襟。
周遭的人議論紛紛,蘇勉本也十分狼狽,全身濕透,凍得唇色泛白。
小柳脫下身上的外衣,蓋在了姐姐身上。
直到回了家中,蘇勉才得以脫身。
此事過後,他未再逗留,徑直上了馬車離開了。
小柳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。
果不其然,當晚羅氏便哭哭啼啼道,發生了這樣的事,玉蕊以後如何嫁人?
小柳沉默不語,去了院中給姐姐煎藥。
幾日後玉蕊無礙了,竟又趁著屋內沒人,懸了根繩子準備上吊。
羅氏將她抱在懷中,母女二人一起痛哭。
晚些時候,羅氏終於找到了小柳,拉著她的手哀求:「便讓蘇大公子把你姐姐也娶了吧,她如今這樣,如何還能嫁給旁人?」
小柳沒說話,抽回了手。
羅氏哭道:「她是你姐姐呀,村裡那幫婦人,添油加醋的唾沫星子能將她淹死,你難不成真要看著她死?」
「柳兒,你聽娘的,蘇勉那樣的人,你守不住的,別以為他如今對你看重幾分,便會一直這樣待你,人心易變,也只需三頭五年,更何況他那樣的富家公子。」
「他既喜歡你的聰慧,玉蕊貌美,何不讓你姐姐也留在他身邊,你們姐妹二人相互照應,何愁拴不住一個男人的心?」
任憑羅氏如何勸說,小柳始終低著頭,並不理睬。
終於,羅氏急了,劈頭蓋臉地罵起來:「你怎的如此狠心!好說歹說就是不同意,枉費你姐姐那般疼你,自幼愛護於你,你竟是沒有半分良心!硬要逼她去死!」
小柳總算抬頭看了她一眼:「罵完了嗎?」
羅氏大概從未見她如此冷淡的面容,一時哽住,又拉著她的手哭起來:「柳兒,就當是娘求你,別那麼狠心,大不了,讓你姐姐做妾。」
「姐姐不是不願給人做妾嗎?」
「蘇家公子怎能一樣,你是她親妹妹,還能虧待了她不成?你姐姐肯的,我問過她,她同意了。」
小柳渾噩著去蘇家時,蘇勉並不在府中。
但她等了沒多久,約莫半個時辰,蘇勉得了信,便從外面趕了回來。
見到小柳,他面露喜色,同她打趣道:「聽人說你來了,我還不信呢,小啞巴,你今日既進了我蘇家的門,可別想再走出去了。」
說罷,他伸出手來,一把抓住了她。
若往日裡,他同她開這種玩笑,小柳很大可能會反抱住他的腰,兇巴巴地回一句:「不走就不走,我把你家吃垮掉!」
然後蘇勉便會捧著她的臉,哈哈大笑:「行啊,你把我家吃垮掉,我便把你吃垮掉。」
「你不要臉!」
「你才知道啊,我不要臉,要你!」
沒人會知道,光風霽月的蘇家大公子,私底下同小柳拌嘴,總是口無遮攔,壞得很。
就像沒人會知道,那個寒冷的夜晚,他趴在小柳背上,曾痛哭流涕地哀號著好疼。
小柳也不知從何時起,自己變得如此喜歡他。
他說她是好看的,聰慧的,獨一無二的。
從沒人這樣說過,包括她爹曹麻子。
所以她如此地捨不得他,不願與任何人分享他,即便是她的姐姐玉蕊。
她如往常一樣環抱著他的腰,將臉埋在他懷裡,忍不住哭了。
蘇勉身子一怔,伸手摟住了她,緊張道——
「怎麼了?誰欺負你了,跟我說說?」
小柳抽著鼻子,淚眼矇矓地抬頭看他:「你那天救下的姑娘,是我姐姐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