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覺得,她長得好看嗎?」
蘇勉挑眉,笑:「真話假話?」
「當然是真話。」
「真話就是,她長得確實好看。」
小柳愣愣地看著他,事實就是如此,蘇勉很誠實,可她的心不知為何,空了一塊。
她結結巴巴道:「那,那你喜歡她嗎?」
「小啞巴,你瘋了吧,這世上的美人多了,長得好看我便要喜歡?我喜歡得過來嗎?」
蘇勉伸手掐了一把她的臉,眯著眼睛,神情危險,「我知道你什麼意思,少在這兒拐彎抹角地套我話,你沒勁透了。」
小柳被他掐得面頰一痛,眼淚啪啦:「你知道我什麼意思,那你願意娶她嗎?」
「你希望我娶她嗎?」
蘇勉眸光幽幽,一動不動地盯著她。
小柳「哇」的一聲就哭了:「我不希望你娶她,我不想和姐姐嫁給同一個人,你要是娶她,我就不嫁給你了。」
「呵,算你聰明,你要是敢開口讓我娶她,今兒個別想回去了,我讓你成真啞巴。」
蘇勉蹙著眉,捏著她的臉,故作兇狠。
世上女子千千萬萬,唯有小柳最好看。
這是他常說出來哄小柳的話。
他請布莊手藝最精湛的師傅,為小柳裁製了很多新衣。
作坊最好看的首飾,胭脂水粉,統統送到蘇家府上。
他站在鏡子前,俯身看著鏡中的小柳,在她耳邊笑:「不要總說別人好看,美人的皮囊千篇一律,有什麼好的,小柳你瞧,你最好看了,你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都是我喜歡的樣子。」
小柳想,蘇勉定然是真的喜歡她。
因為只有真的喜歡一個人,才會情人眼裡有西施,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好看的。
4
小柳回去後告訴了羅氏,蘇勉並不願意娶玉蕊。
納她為妾也絕無可能。
但蘇勉說了,會做主幫她挑一門好的親事。
她說這話的時候,玉蕊就在裡屋,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。
小柳十七,正是待字閨中的花樣年華。
她不一樣,女子二十而嫁,過了這個年齡,是要遭人嫌棄的。
也罷,也罷,她早就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談。
玉蕊閉上眼睛,想起了蘇勉登門那日,她躲在裡屋偷偷打量,只不過一眼,便對那丰神俊逸的公子動了心。
為什麼是小柳?
憑什麼是小柳?
「縱是白璧微瑕,滿堂美人,忽獨她與我目成也。」
悲憤與痛苦,沖昏了她的頭腦。
她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,意圖跳河輕生。
是蘇勉救了她。
這是天意,她告訴自己。
天意既如此,與小柳一起嫁給他,她也認。
她自幼聰慧,美貌無雙,日後一定能得到蘇勉的心。
可是小柳明明白白地告訴她,縱然是做妾,蘇勉也不會要她。
玉蕊躺在床上,閉著眼睛落淚了。
她的驕傲與自尊,全都碾落成塵……要是,沒有小柳就好了。
這念頭一出,玉蕊生生打了個寒戰。
5
五月榴花妖艷烘,綠楊帶雨垂垂重。
如玉蕊所願,小柳失蹤了。
就在家中,一覺醒來人便不見了蹤影。
蘇勉帶人將整個村子搜了個遍。
去鎮上找,去縣城找,衙門捕快幫著找。
可是掘地三尺,硬是找不到人。
蘇勉緊抿著嘴唇,不敢置信。
明明前幾日,他們還在蘇宅見了面,二人耳鬢廝磨間,蘇勉笑著告訴她他們成婚時的鳳冠霞帔,是在沂州府最好的作坊定做的。
再過一個月,就是他們的大婚之日。
他知道,這樁婚事遭到很多人背後議論。
無非是小柳出身不好,容貌不揚,他是為了報恩才硬著頭皮娶她。
滑天下之大稽,這世上報恩的方式那麼多,若非真的喜歡,他何苦要搭上自己的一生?
母親早逝,父親也已病故,自幼金貴的蘇大公子,自認對其弟蘇華感情深厚,萬沒想到他會為了爭家產,與面慈心惡的姨娘合計買通他身邊的人,意圖置他於死地。
自他從土匪寨子裡撿回一條命來,從前還算熱鬧的家中就只剩下他自己。
蘇勉無法再信別人,抱著金山銀山,也只是孤獨一人。
小柳不一樣,她救過他,給過他世上最獨一無二的依靠和溫暖。
她的心是熱的,活的,良善的。
在外他是冷靜自持的蘇大公子,可私底下,他也會害怕,將一顆心寄托在了小柳身上。
他總對小柳道:「家裡實在冷清,我很孤單,小柳我們快點成親,就可以每天都在一起,我們一起把蘇家的產業做大,然後生個孩子,等將來孩子長大了繼承家業,我便帶你去大都走走。」
娶妻娶賢,他知道小柳比他還會做生意,她很聰明,有經商的頭腦。
小柳亦知道他的孤寂,她會傻笑著去抱他的腰:「蘇大公子,那你以後都是我的啦。」
那麼好的小柳,活生生一個人,怎就找不到了?
蘇勉不死心,一面消沉,一面繼續找人。
一年。
兩年。
到了第三年,玉蕊嫁給了他。
6
小柳想起娘曾經說過的話,人心易變,只需三頭五年。
真真是誠不欺她。
她眼睜睜看著蘇勉,從最開始的心急如焚,變得失魂落魄,然後心如止水。
再然後,他被玉蕊的堅韌所打動,接受了她。
誰會不感動呢?
玉蕊多好的姑娘,不僅長得好看,還很勇敢。
她不畏流言蜚語,不怕被人嘲笑,更不怕過了「女子二十而嫁」的年齡,始終忠貞而堅定地陪著他。
陪他找小柳,陪他失魂落魄,直到他死了心,對找人不再抱有希望。
小柳看到他在院子裡坐著,頹廢,落寞。
模樣姣好的玉蕊,默默守在他身邊,最後伸出手去,握住了他的手掌。
她堅定地告訴他:「大爺還有我,我會像小柳一樣,永遠陪著你。」
玉蕊唇紅齒白,她的眼睛泛著閃爍的淚光,那樣的惹人憐愛。
蘇勉與她對視,悲憫的眼中映著她的身影。
後來他們在院中抱在了一起,玉蕊坐在他的身上,與他親吻纏綿。
他的手探入她的腰身,玉蕊面頰潮紅,止不住嬌喘。
那是小柳與蘇勉從未有過的親密舉止。
白日宣淫,多麼大膽。
還是在小柳的面前。
沒人知道,小柳就在家中。
在院子裡,擺放的醬壇之中,那個毫不起眼的、二尺高的舊菜瓮里。
自小柳失蹤後,家裡就不再腌醬了。
醬壇之中多出來的那個瓮,悄無聲息,無人問津。
它像是一座小墳。
屬於小柳和羊眼老嫗的墳。
羊眼老嫗睜著可怖的眼珠,骷髏臉枯瘦,在墳里緊貼著小柳,用白髮纏繞著她。
小柳被她纏得像一個繭,無法動彈。
她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到了瓮里。
分明睡前,她還在屋裡剪了會兒窗花。
再次睜開眼,那羊眼老嫗已經貼上了她的臉。
後來就這麼過了三年。
從一開始的驚恐、昏厥、哭泣,到三年後的絕望、鎮定、無畏。
時間總歸是很複雜的東西,它會消耗掉一個人的感情和愛意,也會重塑一個人的勇氣。
當恐懼成了已知,撕去那層皮,骨血淋漓清晰可見,人就能坦然接受自己在深淵。
沒有比這更糟糕的處境了。
所以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。
三年的時間,小柳已然清楚了這羊眼老嫗的底細。
當然,這歸功於老嫗願意被她看清。
她的頭髮纏繞在她身上,從她嘴裡鑽進去一縷,絞著她的五臟六腑,不過是為了與她做一場交易。
小柳閉上眼睛,看到了風虐雪饕的村莊,天寒地凍。
農戶的妻子背著襁褓中的孩子,一面哄他,一面在炭爐上燉肉。
爐火燒沸了湯汁,鍋里冒著咕嘟咕嘟的白泡。
羊肉的香,令人饞涎。
不多時,當家的男人從外面冒雪而歸。
他聞到了肉香,臉黑得嚇人,竟一把拽過自己的妻子,將她的臉朝著熱鍋按壓——
「吃!讓你吃!你這婦人蛇蠍心腸,竟敢吃羊!」
農婦的臉被灼燙,她哭泣著尖叫:「是大伯送來的羊肉,天冷,他說讓我們燉著吃,暖暖身子。」
男人罵罵咧咧地鬆開手,也不嫌燙,將那鍋羊肉端起來,直接倒在了院子裡。
夜深人靜,農婦的臉很疼,灼傷使她難以入睡。
她給孩子蓋好被褥,同時發現,丈夫的床邊是空的。
連同他平日裡蓋的被褥也不見了。
想到白天大發雷霆的丈夫,她止不住抹淚,又同時在心裡為他辯解,他平日不這樣的,他從沒動手打過她。
他只是,太愛惜羊了。
此地的農戶,幾乎家家都有豬圈羊圈,他們家便養了一群羊。
她的丈夫與其他人不同,一向老實木訥。
他每天跟羊打交道的時候最多,開春放牧,冬季圈養,不辭辛勞。
他對羊群有感情,從不殺羊,就連牲畜買賣也會不忍。
他們家沒吃過羊,這是農婦第一次燉羊肉。
外面天寒地凍,農婦知道,她的丈夫去了羊圈。
羊圈裡鋪了一張床,他經常會睡在那裡。
可這晚真的太冷了,婦人擔心羊圈漏風,丈夫會冷,想將他叫回來。
她摸黑下了床,裹了件棉襖,走出了屋子。
外面風虐雪饕,院裡一片白茫。
她哆哆嗦嗦地來到羊圈,想要推開木門,卻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響。
她是熟悉這種聲音的,完全不敢相信,她的丈夫會帶個女人在羊圈淫亂。
借著大雪的光亮,她瞪大眼睛,從門縫裡看到,那床被褥里,被丈夫壓在身下的,是一隻羊。
不,是一隻羊怪。
她有著女人光溜溜的身子,露出的脖頸纖細,垂散的白髮下,卻長了一張毛茸的羊臉。
她甚至能發出似羊似人的叫聲,嬌軟綿長。
那張癲狂的羊臉,在男人的肩頭,竟顯得十分享受。
下一瞬,透過門縫,羊怪睜開灰白色的眼睛,越過男人僨張的肩頸,直直地與農婦對望。
農婦覺得自己快要瘋了。
她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,她的丈夫中邪了,她被羊惡狠狠地看了一眼。
她慌不擇路地逃回了屋,一夜未眠。
第二天,丈夫有事外出,她提了一把刀去羊圈。
找出那隻成了精的羊,然後宰了它,是她經過一整夜想出的辦法。
羊圈裡的羊那麼多,羊怪在白天藏得那麼好,絲毫看不出破綻。
這隻像,那隻也像。
農婦急紅了眼睛,也殺紅了眼睛,她一連宰了好幾隻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