羊妖嫀姬完整後續

待到丈夫歸家，她還在羊圈之中，開膛破肚，翻看羊腸子。

滿地血腥，浸濕了枯草，血腥味與羊圈的臊膻味合二為一，令人作嘔。

男人瞬間就怒了，操起一旁的刀，朝著女人揮去。

女人見勢不妙，撒腿就跑，撕心裂肺地喊：「殺人了！殺人了！」

她躲到了村裡的大伯家，不敢回去。

同大伯娘說起了羊怪之事，大伯兩口子雞皮疙瘩起了一身，滿面狐疑。

他們去了男人家。

回來後便認定是女人失心瘋，看錯了。

大伯娘勸她道：「甑生最老實不過，他將你的頭按進鍋里是不對，但你也不至於說他與羊通姦，他又不是沒女人，我不信他能幹出這事。」

「夫妻倆床頭打仗床尾和，別讓外人看笑話，聽話，快回去吧，他已經知道錯了。」

沒人相信農婦的話，農婦不肯回家。

但在大伯家只待了一天，她實在是放心不下孩子，最終還是回去了。

寒冬料峭，雪還在下。

她剛進院子，便聞到了一股肉香。

因為怕男人動手打她，她找了把刀，拿在手上。

屋外天寒地凍，屋裡熱氣騰騰。

炭爐上的鍋，咕嘟咕嘟地響。

她透過窗戶縫，看到丈夫正坐在桌前，同人說話。

不，那不是人。

坐在他身邊的是一隻羊。

很難想像，她的丈夫一臉痴迷，深情地看著一隻羊。

那隻羊坐在桌前，竟像人一樣，用蹄子舉起酒杯，神情微妙，有著詭異的倨傲。

農婦突然就發了瘋。

因為她看到丈夫起身去端鍋里的肉，熱氣騰騰的煙霧中，裡面燉的是一個孩子。

她那尚才幾個月大，還在襁褓中的孩子。

農婦失聲尖叫，瘋了一般地衝進去，拿刀捅了她的丈夫。

一刀又一刀，動作兇狠迅猛。

她的表情猙獰，轉向那隻羊的時候，羊怪叫一聲，直接奪門跑了。

孩子沒了，丈夫死了。

農婦因殺夫的舉止，被弔死了。

村裡很多人圍觀，大家議論紛紛，根本不信男人會煮了自己的孩子。

甑生一向老實。

定是婦人失心瘋，同時害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。

大伯娘說，她之前還造謠，說自家男人與一隻成了精的羊通姦來著。

若非她患了癔症，便是心懷叵測。

傳言到了外面，一錘定音，是農婦罪該萬死，殺夫殺子，想與淫夫私奔。

冬日過了，萬物復甦，村裡又恢復了平靜。

沒人注意到，不遠處的山坡，青草地上站著一隻羊。

羊的眼睛注視著前方，嘴咧開，幽幽地笑了。

7

一隻成了精的羊，歸隱山林，在打坐修仙。

什麼是仙？

老而不死者，曰仙。

純陽而無陰者，曰仙。

天地初分未生陰陽，萬物沌，善惡混。

初時神仙只分天神、地祇，與人神。

後修仙者如天蛾破繭，摒棄外物，深埋千年，能破繭而出者，皆為仙。

沒有披上那層羊皮前，太祖成湯十一征而無敵於天下，履癸兵敗，死於南巢。

三千諸侯舉成湯為天子，定都亳，國號商。

那時，嫀姬還是一個名為「娑」的諸侯國女祭司。

民神雜糅時期，神靈相軋，部落巫者眾多。

嫀姬是娑國能力最強的那個，她信仰的人神也是能力最強的那個。

少女得神明庇佑，擅長操控亡靈入夢，她既是部落祭司，又是最虔誠的修仙者。

放眼整個大商，那些混跡在人間的神仙，有的比她還要略遜一籌。

嫀姬輸在生不逢時。

昔有蚩尤與黃帝涿鹿之戰，共工怒觸不周山，致使顓頊絕地天通，阻斷人神兩界。

後有周武克商，神仙殺劫。

封神之後，神仙徹底受到約束，不可再停留人間。

嫀姬信仰的人神也消失了。

彼時的修仙者再不似從前，想要修道成仙，變得難上加難。

嫀姬修了幾百年，忽有一日，她發現自己老了很多。

她很慌，突然意識到，循規蹈矩的修仙方式，太慢了。

她可能等不到老而不死的那天，指不定什麼時候就亡於劫數了。

這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她沒有仙緣。

沒有仙緣……這聽起來太可怕了。

幾百年來，她一心向善，慈悲於人，不曾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。

結果那該死的天道，讓她開始變老。

嫀姬不願，也不服。

後來她認識了一個男人。

那男人原是崑崙山天詹座下大弟子，名申周，也叫周稷。

他自詡為天下正道而墮魔，要帶領妖魔兩界，窺一窺聖人口中的天道。

周稷是有大本事的人，他以一己之力屠滅了崑崙山神狐一族，又僅是耍了個花招，不費吹灰之力，便顛覆了那困妖無數的胤都屍水河。

他手裡還有九鼎。

那些放出來的大妖，皆以他為尊。

回首往事，嫀姬眯起了眼睛，也不能全然怪她投奔了周稷，身為修仙者，她其實是不屑於和那幫妖怪為伍的。

怪只怪當年的周稷，實在太過強大，風光。

相比生死難料的修仙之路，追隨周稷成神的誘惑實在太大。

直到周稷亡於胤都的慕容昭手中，嫀姬才終於認清了局勢。

該死的周稷！該死的周稷！

垃圾！廢物！蠢貨！

蠢貨！

他竟要把九鼎的神力用在復活一個女人身上。

他回到那已經不復存在的胤都，妄圖找到那女人的一絲殘魂，將其重塑。

嫀姬不敢置信，她怎會相信這樣一個腦子瘋癲的男人，會帶領他們成神？

周稷死後，再說其他已經於事無補。

嫀姬因為幫周稷做了太多的事，臨了竟然被申柳那個糟老頭子寫進了異妖錄的通緝名單。

慕容昭的徒弟，胤都的那個小姑娘，緊追著她不放。

說不清多少年了，為了躲避那個姑娘，她捨棄了一身皮囊，不惜脫胎換骨變成一隻羊。

墮魔之後，她已經修煉成了魘，可吞噬亡靈，妖術了得。

為什麼沒有變成鹿或麋？

因為鹿和麋生於山野，她需要藏於民間，以吸陽吐陰之法，繼續修煉。

是的，嫀姬仍舊沒有放棄修仙。

胤都的連姜，想破了腦袋也不會猜到她變成了一隻羊。

哈哈哈，哈哈哈，她永遠找不到她。

嫀姬是如此的小心，如此謹慎。

因為她還想著回到正道，鬼仙人仙地仙，不管什麼仙，哪怕是一方小小的散仙雜仙，只要她成了仙，誰都無法將她封印。

循規蹈矩地修仙，太難。

吸陽吐陰的成效，太慢。

嫀姬自成湯時期活到現在，已經一千多年，她見過了太多大場面。

也曾經歷過民神雜糅的年代。

沒人比她更會鑽空子了。

她開始吞噬人的靈魂，助她修道成仙。

擔心沾染殺戮會遭天譴報應？

不，不存在的。

只需要一場交易，人們自會心甘情願地花押，把命和靈魂都抵給她。

一個懂巫術的上古祭司，最擅長踩邊兒。

她不會濫殺無辜，只有契約生效，才會伸手去拿屬於自己的東西。

如那村裡農戶，是心甘情願地被她吸陽吐陰，也是心甘情願地將自己的孩子奉獻給她。

他的手沾染殺戮，他妻子的手沾滿鮮血，罪孽深重的，是他們。

沾了因果債？不怕，「真善人」的靈魂會幫她擋災，凈化污穢，使她徹底擺脫天譴。

可惜這世上的「真善人」太少了，很難遇到。

歸隱山林，打坐修仙的嫀姬, 再次將目光望向了人間。

她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。

人間權力最大的，無外乎是皇帝。

何不藉助皇帝的能力, 幫她找這世上的「真善人」？

世人信奉神明，皇帝也不該例外。

所以她故意被宮中出來狩獵的人抓到，進獻給了人間的皇帝。

她想不明白，自己為何運氣如此衰？

南朝那位姓劉的小皇帝, 該死地兇狠殘暴。

聽官員說有一隻會說人話的羊，他眼中沒有絲毫的敬畏之意。

哪怕嫀姬用那雙羊眼睛, 悲天憫人地看著他，告訴他自己是神明的使者，將會為他和他的子民帶來福澤。

小皇帝哈哈大笑, 下一瞬親自拿刀，將它剁了個稀巴爛, 處以醢刑。

小皇帝愛養驢，喜歡吃驢肉, 也喜歡吃羊肉。

他說，會說話的羊，朕該嘗一嘗。

嫀姬想，年代真是不一樣了, 她老了。

夏商周秦, 無論天子還是子民, 至少還敬重神明。

如今的皇帝, 動輒屠城, 剝牛羊馬的皮，看它們在宮殿里跑。

不只剝牛羊馬，還剝活人。

小皇帝天不怕地不怕，連太后都想毒殺。

更別提把一隻會說話的羊宰了, 做成醢。

嫀姬被做成了一瓮肉醬。

小皇帝只嘗了一口，大笑出聲：「什麼神明的使者, 還不是一罈子醬。」

嫀姬鬱郁至極。

人間尚且如此, 她吞噬幾個靈魂，算什麼罪過？

後來她看著小皇帝被殺, 南朝滅國。

嫀姬從此藏身於瓮中, 去過很多地方。

藏身於這隻瓮比她做一隻羊更方便。

她流轉於市井之中, 與一個又一個人做交易，結下契約。

她是仙家，是神明的使者。

這世上有很多種人。

大都聖人臉面，陰暗心腸，三言兩句，便起了貪和欲。

嫀姬只想要「真善人」。

天道無親, 常與真善人, 所以他們很難被蠱惑。

只要遇到了, 她便會糾纏不休，用盡手段，真善人終也會有嗔心和貪心。

她沒有失手過。

遇到曹麻子之前, 她在揚州一位醬商家中，看著他們因為貪念，骨肉相殘, 妻離子散。

家破人亡，魂飛魄散，是所有故事的結局。

也是下一個故事的開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