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能原諒玉蕊,又無法苛責於蘇勉。
玉蕊選擇舍了十年的壽命給嫀姬,終將會為自己的惡付出代價。
而蘇勉不知她失蹤的真相,只是移情別戀娶了她的姐姐罷了。
小柳哭過,怒過,恨過。
可如今的她無處申冤,又有口難言。
三年,再多執拗,終也是事已至此。
事已至此罷了。
人皆有七情六慾,世間充斥貪嗔痴,怨氣難消,終會生出心魔。
以他人的惡來折磨自己,小柳不願。
那就忘了吧。
她對自己說。
一個人,也要好好活下去。
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,好在之前失蹤的時候,羅氏沒把她的衣物給扔了。
小柳用了幾天時間,將里外打掃乾淨。
又用了一個月的時間,養好了自己的嗓子。
那被嫀姬摳壞了的嗓子,並非全然不能說話,只不過聲音喑啞晦澀,怪難聽的。
如今的小柳已經孤身一人,沒人說話,後來也就真的做了一個啞巴。
她默默地在家翻柜子,沒找到自己之前攢下來的那筆錢。
想來羅氏和玉蕊離開的時候,已經將各處搜颳了個乾淨。
她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,就是蘇勉給的那塊玉佩。
那是她一直放在身上的東西,連睡覺也不曾摘下。
當年在土匪寨子,蘇勉說這塊玉佩送給她,將來她若是離開,可找個地方把它當了,能留下錢財為她傍身,也不枉他們相識一場。
可如今即便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,小柳仍舊捨不得當了它。
她寧願每天徒步去山上摘野果充飢,咽那些苦菜薺菜,也不想讓自己活得沒有念想。
大雁南飛的時候,她一個人呆愣愣地坐在院子裡,手裡握著那塊玉佩。
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,那個與她同生共死的蘇勉,早就死在土匪寨子裡了。
玉佩是他留給她的唯一念想。
是的,那個一臉虔誠,說著「縱是白璧微瑕,滿堂美人,忽獨她與我目成也」的蘇家大公子,在她心裡已經死了。
他死了,她才能活。
小柳將臉埋在膝蓋上,緊緊攥著那塊玉佩,無聲地哭,咧著大嘴號啕。
她想她現在的樣子,一定像極了一隻狼狽的蛤蟆。
像就像吧,她不在乎。
沒人會在乎。
哭過之後的第二天,小柳就把自己收拾乾淨,去了鎮上。
鎮上仍是老樣子,熱熱鬧鬧。
她去了石頭巷曾經的家,穿過巷子口,走完那條長長的青石板路。
曾經的曹家糟坊,早已經易主,成了一家染布的作坊。
她站在門外看了好一會兒,淚眼矇矓,仿佛看到門口又停滿了驢車,夥計們忙裡忙外,搬貨,招呼客人。
婆婆顫顫巍巍,隔著老遠沖她招手:「柳!快進來,婆婆煮了糖水給你吃。」
後院的胡大叔應該在燒菜吧,案板上的菜和肉剁得梆梆響,然後嘩啦啦地全部放進一個鍋里。
「小東家,你碗里的肉不香嗎?怎麼不吃,不吃給我。」
那名叫四喜的年輕夥計伸筷子去她碗里夾肉,被胡大叔一巴掌打在頭上——
「咱小柳的肉你也搶,欠揍了是吧。」
年幼的小柳,仰著臉傻笑:「我碗里的肉太多啦,吃不完的。」
吃不完,根本吃不完。
那個總是板著臉的蛤蟆掌柜,只有在看到自家閨女的時候,才會一臉笑,然後伸手摸她腦袋。
「柳兒,多吃肉,能長高。」
恨他嗎?
二十歲的小柳,淚眼矇矓地低下頭去。
恨他。
也愛他。
前塵往事,譬如昨日死。
便如同散了的故人,歸於人海,再也不見。
小柳去了鎮上集市。
曾經的菜販子大伯年紀大了,已將營生轉手。
但小柳還是在一個餛飩攤子找到了他。
餛飩攤是他的孫子四九開的。
四九是個跛子。
小柳從前經常見他。
因腿腳不便搬貨,他無法跟著菜販子大伯經營攤子,只是偶爾過去幫忙算帳。
小柳認識他的時候,才十歲。
四九也不過十三,是個樣貌普通的跛腳少年。
他性格有些孤僻,不愛與人說話,小柳追著他喊「四九哥」的時候,他總不愛搭理。
人終究是會變的。
小柳來找菜販子大伯,是想借錢。
菜販子大伯看到她後情緒激動,問她失蹤這麼久到底去了哪兒,當年連衙門的人都來找她。
小柳笑了笑,只是用手比畫,不說話。
菜販子大伯不懂,問她比畫啥的時候,四九走了過來,遞了紙筆。
小柳感激地沖他點頭。
她字寫得不好,歪歪扭扭像是蜈蚣亂爬,但四九看懂了——
外出,欠帳,借錢。
外出做生意,欠下了帳,想借點錢。
「傻丫,你不說實話,怎麼出去一趟不會說話了?成啞巴了?」大伯皺著眉頭,追問她。
小柳垂下眼睫,沒有反應。
臨了是四九拿了錢袋過來,借給她十兩銀子。
他什麼也沒問,只是讓她坐下,端了碗餛飩給她。
四九的餛飩很燙,薄薄的皮,裹著一丁點肉,湯汁鮮香。
小柳戀戀不捨地喝了個精光。
回去的時候,她一步一回頭,沖四九比畫——
「謝謝四九哥。」
四九站在他的餛飩攤前,褐色布衣,素來冷硬的一張臉,被熱鍋里升騰的霧氣渲染出幾分柔和。
他抬頭看著她,笑了下。
4
小柳失敗了。
她原想著重新買佐料,還做腌醬的營生,結果驚訝地發現,自己的手藝廢了。
如同那年爹死後,糟坊里的醬,味道發苦發腥。
她知道,是嫀姬的緣故。
雖然那個二尺高的瓮,已經消失在了她的院子裡。
借來的十兩銀子,打了水漂。
她有些茫然,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。
也不知道如何去償還這筆錢。
她起身再次去了鎮上四九的餛飩攤。
沉默不語,寫下一句「對不起」。
四九沒說話,照例給她下了碗餛飩,端給她的時候,說了句「不打緊」。
他又拿了十兩銀子給她。
小柳眼淚嘩啦啦,回家之後看著院子裡沒用完的那些菜和佐料,起身去和面蒸包子。
包子沒蒸好的時候,院門被人推開了。
羅氏紅著眼圈,衝到她面前,又哭又笑,抱著她哭:「柳兒,娘的柳兒,你這三年跑哪兒去了,回來了怎麼不找娘,若不是聽人說起,娘還不知道你活著。」
小柳被她抱著,神情木訥。
真奇怪啊,從小她就盼著娘對她好,盼著她能關心自己,將自己抱在懷裡。
現在好像實現了,她竟然一點感覺也沒了。
激動的只有娘,她緊緊握著她的手,哭完之後,拉著她往外走——
「走,娘帶你去蘇家,今後不會讓你受苦了,你姐姐還在等著見你,她身懷有孕,不方便過來。」
小柳是不願見她們的。
可是羅氏不依不饒,也不管她什麼反應,硬拉著上了馬車。
既是如此,見一面也好。
小柳心想,她總要知道,玉蕊見到她會不會怕,有沒有後悔當初的抉擇。
然而她想錯了。
她在玉蕊的臉上,是看不出任何變化的,只有對她這個妹妹的關心和疼惜。
她穿著綾羅綢緞,髮髻上珠翠金簪,養尊處優久了,人圓潤了一些,比從前更美了。
羅氏也是,想來日子過得很舒心,面上的尖酸刻薄也沒了,一臉慈愛。
好像只有小柳,經過三年的折磨,人瘦如柴,生不如死。
玉蕊當然不會露出半分的變化,她是提早知道小柳活著的消息的。
她哭得死去活來,直到貼身伺候的丫鬟扶著她,一臉焦急:「夫人別哭了,仔細肚子裡的孩子。」
她隆起的腹部,少說有五個月的身孕了。
玉蕊用帕子擦淚,拉著小柳的手,神情憐憫:「柳兒,從今往後,姐姐再也不會讓你受苦了。」
真巧,和羅氏說的一樣。
她們閉口不提過去的三年,只說過去了便過去了,回來了就好,人要往前看。
小柳見到了蘇勉。
依舊是記憶中那個風流倜儻的公子,面如冠玉,眉眼狹長,與從前並無變化。
他方從外面回來,腳步不急不慢,隨手將脫下的披風遞給小廝,眸光望向小柳,笑了一聲——
「小柳,好久不見。」
小柳,好久不見。
那道溫潤的聲音,使得小柳胸腔里的那根弦,有隱隱崩斷的危險。
小柳的手在抖,遏制不住地按住自己的胸口。
而打過招呼之後,那個人再未看她,面容平靜,走到玉蕊身邊,對她道:「姨妹來了,你安排便是,何必非要我回來?」
玉蕊哼了一聲:「小柳走失了三年,好不容易回來,你這當姐夫的不該招待?」
「夫人招待便是,我事情多,哪裡顧得過來。」
「你整天就會拿這話搪塞我,忙成這樣,乾脆不要回來了。」玉蕊嬌嗔,手放在肚子上,「我和孩子,你還管不管了?」
「天地良心,我忙成這樣是為了誰?」
蘇勉喊冤,隨即俯身下來,也將手放在她的肚子上,溫柔道,「這小子今日乖不乖?有沒有折騰你?」
夫妻二人,你儂我儂,感情羨煞旁人。
小柳遏制不住了,轉身離開。
羅氏追她到外面,連聲嘆息:「別難受了,你和他沒緣分,娘以前就說過,他這樣的人物你守不住,自成婚後,外面那些女人還不照樣往他身上撲,也就你姐姐貌美,性情溫婉,才算抓住了他的心。」
「你瞧,不過三年,他就忘了與你的情分,如今你姐姐又身懷有孕,他緊張得很呢。」
「柳兒,你放心,娘與你姐姐商議過了,一定會為你尋一門好的婚事,你且安心在這裡住下。」
小柳沒回家。
羅氏和玉蕊根本不會讓她回去,又拉又拽,二人淚水漣漣,惹得府內下人在背後議論紛紛。
「真不識好歹,凈會作怪。」
那位名叫陳慶的管事倒是不錯,看著她連連嘆息,私底下勸了句:「柳兒姑娘,這都是命,沒辦法的事,你要看開。」
對,都是命。
她命不好,才在大婚前的一個月失蹤,致使蘇勉與姐姐生了情。
三年後,蘇勉當初對她的那點心思,早就煙消雲散。
她竟還盼著他會說些什麼。
如今嬌妻在懷,他能說什麼?
為自己的移情別戀表示歉意?
算了吧。
那就算了吧。
小柳在蘇家住了兩日,她並不搭理羅氏,對玉蕊的態度亦是冷淡。
她是要離開的。
然而離開之前,玉蕊再次找了他,開口便道給她尋了一門好親事。
她先是說:「你姐夫有一好友,是城西開繡莊的吳家公子,他原先的那位夫人病故了,現膝下有一子一女,我原想著把你說給他,但是你姐夫說……」
玉蕊欲言又止,看著她道,「你姐夫說,吳公子眼光高,未必看得上你。」
「他倒是也提了一人,是他身邊的小廝,名叫旺兒,你姐夫說他品行不錯,人老實,將來娶了你,也是在府內伺候,他必定不敢嫌棄你,你以後的日子也過得舒心。」
一個在府內伺候的小廝,還要擔心他會嫌棄她。
小柳心想,也是,她如今不僅貌丑,還成了個啞巴。
配個小廝也算不錯了。
小柳靜靜地看著她,沒有反應。
玉蕊的眼睛真漂亮,漆黑乾淨,似寶石一般。
她鎮定地呷了一口茶,用帕子按了按嘴角。
「小柳,你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告訴姐姐,若是不同意,姐姐也不會逼你,無論如何,姐姐都是站在你這邊的,哪怕是拂了你姐夫的面子。」
小柳突然很想笑。
她也確實笑了,毫無顧忌地咧開嘴巴,發出喑啞難聽的晦氣聲音。
她起了身,雙手撐在桌子上,猛地拍了下,然後一動不動地盯著玉蕊。
玉蕊嚇了一跳。
「小柳,你做什麼?」
小柳的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,勾起嘴角,笑了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