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蕊突然緊張起來,身子後撤,大聲喊人:「來人吶!來人吶!」
丫鬟下人來了一群,還有跟過來的羅氏,慌慌張張:「怎麼了?這是怎麼了?」
玉蕊喊著肚子疼,很快被人攙扶走了。
羅氏緊跟其後。
小柳看著他們離開,眼神冰冷,頃刻也轉了身。
這次離開蘇家,無人阻攔。
5
小柳打算離開鹿溪鎮了。
她要帶著十兩銀子出去闖蕩。
去哪兒呢?
苦思冥想許久,她打算去大都。
聽聞那裡比沂州還要熱鬧,遍地繁華,處處是做營生的機遇。
她本要悄無聲息地離開,誰也不說。
然而臨走之前,還是想著去見四九一面。
在那兒吃了碗餛飩,小柳將提早寫好的借據給了他。
二十兩銀子,她將來一定會連本帶利地還他。
四九看了她許久,突然冷不丁地開口:「一定要走嗎?」
小柳點頭。
他本就是話不多的人,聞言又是一陣沉默,最後竟打開攤位上的錢匣子,將裡面的碎銀一股腦兒倒了出來,裝在錢袋子裡給了小柳。
小柳不肯要。
四九硬塞進她手裡:「拿著,窮家富路。」
小柳眼眶濕熱,沒有拒絕。
她打算明日離開的,傍晚從鎮子歸家,意外地又看到門外停了輛馬車。
是羅氏。
她如今可真是講究,來看小柳,大包小包提了不少東西。
興許是覺得從前虧欠她的,想儘量彌補。
新衣裙,漂亮的首飾,以及城內糕點鋪子裡好吃的點心。
她替玉蕊道歉:「你姐姐不是故意的,別生她氣,她只是沒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。」
小柳有些不解地看著她。
她想要什麼?
很明顯,羅氏自認為很了解她,她猶猶豫豫,開口道:「你從前,不是喜歡那個賣魚的黃二狗嗎?他至今還未成親,要不娘去找他說說,看在蘇家的面上,他肯定很樂意娶你,到時候娘會為你準備一份豐厚的嫁妝。」
小柳沉默了。
羅氏以為她的沉默是默認,歡歡喜喜地就要起身:「娘現在就去!你在家等信吧。」
她走之後,家裡又恢復了冷清。
小柳拿出了紙和筆。
那還是從前玉蕊留下的東西,灰撲撲的硯台還能磨出墨來。
她在紙上一筆一畫、歪歪扭扭、認認真真地寫——
「飛鳥盡,偃鼠亡,情義斷,母恩償。」
就當她死了吧。
這張紙留在桌子上,終會被她們看到。
鷦鷯巢林,死於荒野;偃鼠飲河,溺亡水中。
該還的,已經還清。
小柳無牽無掛,終是離開了。
她在外面只闖蕩了三個月。
運氣頂衰,一路打尖兒遇黑店,販茶葉被騙,搭個船還能翻。
那死裡逃生的三個月,短暫又漫長,恐懼與慌亂並存,終於讓她意識到了不對。
直到身無分文,淪落到街邊乞討,她又回來了。
家裡的那張紙條不見了。
想來是被羅氏拿走了。
小柳好餓,飢腸轆轆,暈倒在地。
醒來的時候,夜已經深了。
屋內漆黑一片,隱約可見嫀姬盤坐在她面前,一雙羊眼睛泛著幽光。
果不其然,她怪笑一聲,聲音尖細駭人:「可憐的孩子,你差點又死了。」
小柳睜著眼睛看屋頂,打算無視她。
她俯身上前,如同在瓮里那樣,匍匐在她的身上,誘惑她——
「你看,沒人在乎你的生死,唯有我什麼都願意給你,你會平步青霄,將他們所有人踩在腳下,踩在泥里,看著他們哭,看著他們死。」
「所有欺負過你的人,都將付出代價,讓他們跪在你的腳下瑟瑟發抖,卑賤如螻蟻之人,連你的一根腳趾頭都夠不到。」
「你想要的東西都將得到,你會像神明一樣被人敬仰,為了討你的歡心,男人們前仆後繼,爭相跪拜,區區一個蘇勉,算得了什麼。」
小柳聽著聽著,直接就聽笑了。
她只有在嫀姬面前,才能肆無忌憚地用毀了的嗓子說話——
「滾。」
「你都要死了,白在這世上走一遭,甘心嗎?」
「滾。」
「別傻了,良善與赤誠並非人的本能,花枝葉下猶藏刺,人心怎保不懷毒,放任自己又非你的過錯,何苦哀哉。」
「滾。」
「你弱而不振,人必辱你,利刀割心,你又不是菩薩身,別逞能了。」
「滾。」
「似你這等蠢人,如扶不上牆的爛泥,活著有何意義?」
「滾。」
嫀姬氣到鼻孔冒煙,一把伸出手來,掐住她的脖子:「你窮途末路,為何非要倒行逆施!為什麼!」
「沒有慾念之人,不如去死!」
小柳被掐得窒息,死死握住她乾枯的手,無聲吐字——
「自知者明。」
我並非沒有慾念,只是我想擁有的一切,除卻自己給的,皆不稀罕。
不屬於自己的東西,我不貪。
若成了你口中平步青霄、被人敬仰的神明,那根本就不會是我。
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。
所以我永遠不會成為與狼共舞的狽,效忠於老虎的倀鬼。
瓦裂甑墮,兩手空空,賤命一條。
正因如此,我才更加厚愛自己。
賤命一條,想要的話,也請憑本事來拿。
執拗的小柳,不貪的小柳,厚愛自己的小柳,終於又成功地把嫀姬氣走了。
她挨到了天亮,腹中餓得如火在燒,顧不得其他,邁著虛弱的步子去了鎮上。
在四九的餛飩攤,一連吃了三碗。
再要的時候,四九不肯給了。
「歇一歇再吃,會撐壞的。」
小柳眼睛紅紅,愧疚地向他表示,錢暫時還不上了。
四九擺了擺手:「不打緊。」
熱火朝天的餛飩攤,四九那張冷硬的臉,使她覺得溫暖,想哭。
這個跛腳的男人二十有三了,至今沒有成婚。
小柳也不知為何冒出這個念頭,反正還不起錢了,不如嫁給他。
孤零之人,遭受了太多的苦難,如漂泊水中的船,想要靠岸。
所以她當真站到了他面前,比畫比畫自己,又比畫比畫他,做了個湊成一對兒的手勢。
四九愣了下,先是沒反應,後來轉過身去,道了句:「不行。」
「你以後來餛飩攤幫忙,我管你飯,把你當妹妹待,別的不行。」
小柳有些沮喪,還有些難堪。
他之前那麼痛快地借錢給她,幾次三番,她還以為他喜歡她。
果然是她想多了,高看了自己的臉。
6
在餛飩攤幫忙的第十天,為了方便做事,小柳搬到了四九家裡住。
自她開始去攤位幫忙,菜販子大伯就空閒了。
他每天很早起床,天不亮就在屋外喊:「傻丫,吃飯了。」
菜販子大伯手藝不錯,會蒸菜窩窩,煮稀飯,炒兩樣小菜。
粗茶淡飯,熱氣騰騰。
偶爾家裡的母雞下了蛋,他會塞一個煮好的給她,叮囑她趁熱吃。
四九一如既往地不愛說話,出攤的時候喜歡自己忙活,讓她可以晚去一會兒。
小柳擔心過嫀姬。
怕她因為她,來打攪四九和菜販子老伯的生活。
提心弔膽了許久,不見動靜,她才逐漸放心。
嫀姬應該對她死心了吧,畢竟她是扶不上牆的爛泥。
時日久了,誰還會對爛泥感興趣。
小柳沒再等到嫀姬,反倒是有一日,在餛飩攤看到了蘇勉。
鎮上新開了家錢莊,東家姓蘇。
蘇勉只是路過餛飩攤,沒吃早飯,順便要了三碗餛飩。
蘇家大爺身邊跟了兩名下人,與他同坐。
他原本在同他們講話,交代什麼,直到小柳將餛飩端上桌, 才愣了下。
是小柳愣了下。
蘇勉反應很淡,眼眸幽深, 看著她了無波瀾。
語氣更是稀鬆平常: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
小柳沒說話,一瞬間有些恍惚。
她不想丟人,乾脆轉過身去,沒有理會他。
直到餛飩吃完, 蘇勉付錢離開,才又站到了她面前, 冷冷道:「你倒是心硬,留了個勞什子的字條,害得你姐姐哭了許久。」
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厭惡。
小柳愣住了。
直到他走遠, 她仍半晌回不過神。
憑什麼?
他憑什麼這麼說她?
她理解了他的移情,一遍遍告訴自己不要記恨他。
可是哪怕念及當年在土匪寨子的救命之恩, 他也不該用這種眼神看她。
不能因為她好欺負,就得寸進尺, 都來踩一腳吧。
小柳生氣了。
真的生氣了。
氣得渾身發抖,眼眶通紅。
她餛飩也不賣了,圍裙一甩,徑直跑上了街。
蘇家新開的錢莊門口, 她就站在外面, 等著。
一個時辰後, 果然看到蘇勉走了出來。
小柳像頭憤怒的牛犢, 直接站在了他面前, 在他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,伸出腳去,惡狠狠地踹他的腿!
忘恩負義的男人!
把你腿踹瘸!
當初就不該救你,讓你死在土匪山寨。
當初就不該背你, 讓你疼死在山林里。
把你腿踹瘸!
踹瘸你腿!
壞心腸的男人!
小柳鉚足了勁,拳頭緊握, 發泄似的連踹他好幾腳!
蘇勉直接被踹蒙了。
他還沒來得及呼痛, 小柳因為用力過猛,一個踹空, 人直接坐地上了。
屁股好痛。
好丟臉。
好多人圍著看, 指指點點。
小柳啊啊啊地站了起來。
她不服輸, 眼睛猩紅地盯著蘇勉,用頭對準了他的肚子,像一頭牛犢子似的惡狠狠地撞了過去!
去死吧!撞瘸你腿!
這次成效很大,蘇勉沒防備,直接被她頂飛了。
二人齊齊倒在地上。
小柳趴在他身上,猛地抬頭, 眼淚噼里啪啦地往下掉。
蘇勉依舊沒反應。
準確地說, 他怔住了。
那雙幽深漂亮的眼睛, 怔怔地看著小柳的眼睛,閃過一絲茫然。
小柳伸出手去,啪!
給了他一巴掌。
蘇勉的臉被打偏, 保持著那個姿勢,遲遲沒有轉過來。
出完了這口惡氣,小柳從他身上爬起來, 掏出懷裡他曾經送給她的玉佩,惡狠狠地甩在了地上。
力道太大,玉佩碎了。
蘇勉的眼睛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