沂州近來多了很多座廟。
傳言皆是蘇家所造。
其實不只是沂州,腹里之外,蘇勉亦命人建了大大小小不下於十座廟。
蘇家的廟,只供奉了一位神明——
娑婆聖妧仙姑。
1
仙姑神像面若玉盤,雙目湛湛,修眉端鼻,一派悲天憫人之態。
嫀姬道這是她的原貌。
那時她還生活在成湯時期,被部落族人稱為「神之女」。
神之女會召喚亡靈入夢,亦會求神問卜,占出部落諸事的吉凶福禍。
人人敬仰她,愛戴她。
可惜一千年後,為了躲避胤都的追捕,她將自己變成了一隻羊。
不過不要緊,很快,她就要成仙了。
這是蘇勉給她的承諾。
也是他們之間的交易。
玉蕊死後,嫀姬原是要離開蘇家的。
她打算繼續去糾纏小柳,或者尋找新的真善人。
可是蘇勉將她的瓮鎖了起來。
長長的鐵鏈,環環緊扣,纏繞著她的瓮。
嫀姬覺得好笑。
他莫不是以為離了這隻瓮,她就無法出去了?
世人總是自以為是,將她的偽裝和玩笑當真。
她以為蘇勉和曹自白一樣,會想辦法殺她。
結果當她從瓮里探出頭去,用那雙陰森的羊眼睛盯著他,看到的是蘇勉平靜的眉眼。
他端坐在太師椅上,面無表情,十指交錯,靜靜地注視著她。
後來他們做了一場交易。
這場交易,是蘇勉先提起的。
他說嫀姬害他失去了摯愛,他不能放她輕易離開。
嫀姬怪笑:「你可以去找她,我又沒讓你變啞巴。」
「我已傷她至此,回不了頭,又何必徒增煩惱?」
「哈哈哈,你倒是想得開。」
「想得開,抑或想不開,不都是遺憾已成,庸人自擾?」
嫀姬對蘇勉還是有些刮目相看的。
起初她並不想與他做交易,他是個俗人,她沒興趣。
然而蘇勉還是個商人,商人的眼光長遠,且生性狡猾。
他說,他願意給嫀姬建廟,供奉香火,直到她脫離凡胎。
嫀姬心動了。
建廟,供奉香火,本就在她的想像之中。
神仙皆有寺廟,凡人自願供奉的香火,是功德。
嫀姬自詡仙家,在市井之中與人做交易時,也曾要求那些「貨物」供奉她。
可惜,供奉香火要的是誠心。
她的「貨物」對她沒有誠心,只有畏懼。
香火自然味同嚼蠟,毫無作用。
蘇勉說這些他都可以經營,商人能做的買賣很多,貨物交易只是其中一種。
誠心這種東西,他也可以買來,應有盡有。
嫀姬心動之餘,仍有些猶豫。
她不敢大肆招搖,這些年躲在瓮里,羊身之下,正是怕被人找到。
然而有功德的香火,她又確實想要。
蘇勉解決了這個問題,他說嫀姬可以繼續藏在瓮里,躲於市井之中,建廟和供奉香火之事,他一人負責。
嫀姬的蹤跡他不需要知道。
他只負責嫀姬的廟。
這般的誘惑之下,嫀姬問他:「那你想要什麼?」
蘇勉輕笑了一聲:「我要長生不老。」
嫀姬不可思議,也哈哈大笑:「我可不做虧本的買賣,你是人,肉體凡胎,我只能保你長命百歲。」
蘇勉眉頭蹙起,略一沉思,嘆道:「好,那我便要長命百歲。」
按嫀姬的規矩,他需要在瓮上花押。
可蘇勉笑了笑,拒絕了。
他道:「我不信你,交易籌碼需得在我手中,明日我會將契約拿來讓你花押。」
千百年來,蘇勉是頭一個敢提出讓她花押的人。
嫀姬的眼睛陰森森地盯著他,神情可怖:「自古商人重利,你果然狡猾。」
「在這世上,我只信自己。」
蘇勉毫無畏懼,目光與她對視,幽幽道,「這也是拜你所賜,你害我失去了那麼多,讓我長命百歲,本就是該有的補償。」
世人貪生怕死,貪享榮華,無一例外。
上至皇帝,下至百姓,只需一個藉口,慾望溝壑難平。
蘇勉有些小聰明,但在嫀姬眼中,不值一提。
她答應了。
緊接著,蘇家開始在各地建廟。
那些廟建造得很慢,直到一年後,才逐漸開始有了香火。
這一年裡,嫀姬起初也沒閒著。
她沒有去找小柳,這是蘇勉額外的要求。
嫀姬不屑,她並未把蘇勉放在眼裡,只是暫時沒有更好的法子引誘小柳罷了。
市井之中,再沒有遇到小柳這樣的真善人。
嫀姬想,不急,來日方長,她有得是時間。
如今各地的廟已經建成,逐漸有百姓信奉聖妧仙姑,她會香火不斷。
像小柳那等冥頑不靈的蠢人,放過倒也無妨。
生出這種想法時,嫀姬愣了下。
什麼時候開始,她竟有了慈悲心腸?
一定是凡人的香火影響了她,使她感受到了久違的誠心和善念。
她想起了一千多年前,部落族人們對自己的敬仰和愛戴。
那時的她,好不風光。
只因錯信了周稷這個狗東西,她才墜入深淵之中。
待她成了一方神明,她便再也不用與人做交易了。
這種東躲西藏的日子,她其實早就過夠了。
嫀姬將自己的瓮放在了廟裡的神像後面。
她看著那雙目湛湛,修眉端鼻的娑婆聖妧仙姑像,神情愣怔。
隱約中,她好像聽到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——
「嫀妧,嫀妧,多虧你祈求風雨,今年收成頗豐。」
「妧,天乙湯病重,伯尹望你占卜吉凶。」
「妧,願你長命百歲,將神的福澤賜予我們。」
……
聖妧仙姑廟裡,不知何時來了個跪地的婦人,她虔誠地上香,無助地哭泣,希望仙姑能救救她病重的孩子。
嫀姬在神像的後面,從愣怔之中回過神來,也不知為何就跟她回了家,出手救了她的孩子。
這是一筆虧本的買賣。
婦人供奉的香火,委實不多。
嫀姬心情複雜,暗罵自己愚蠢。
然而她未曾料想,第二日婦人將仙姑廟顯靈的事嚷嚷開,廟的香火突然就多了起來。
她有了第一批信徒。
這種被人信奉和愛戴的感覺,讓她恍惚。
也讓她想哭。
嫀姬想,罷了罷了,以後再也不要找人做交易了,她就守著自己的廟,日復一日地積攢功德。
千年以前,她本就是心懷慈悲的娑國祭司,現在她想做回從前的神女「妧」。
讓一個魔開始向善,竟如此簡單。
嫀姬甚至感激蘇勉,感激他為她建了廟,使她有所感悟,願意回頭。
她想,日後待她得道,一定會真的保佑蘇勉長命百歲。
快了,快了。
會得道的,總有一日會得道。
她這樣想著,盼著,在黑夜之中親吻自己的神像,依偎著她,神態安詳。
她閉上眼睛,仿佛真的感受到了聖光。
然而沒過幾日,蘇勉突然命人打砸神像,拿起火把,將她所有的廟都給燒了。
2
破碎的神像被人踩在腳下。
熊熊烈火燒光了她的廟,濃煙滾滾。
嫀姬發瘋了。
她猙獰的老嫗面孔撕裂開來,露出裡面另一張臉。
那張妖異的臉與聖妧仙姑像極其相似,但沒有悲天憫人的慈悲,只有詭譎雲涌,兇殘瀰漫,充滿了魔的暴虐和不甘。
她知道自己不該動手殺人,這樣對她的修行不利。
然而她癲狂到了極致,還是找到了蘇勉,倏地伸出利爪,惡狠狠地貫穿了他的身體。
「為什麼?為什麼!」她目眥欲裂地問他。
蘇勉本就在家中等她,胸口被她掏出一個洞來,然而他不緊不慢,用清冷的眼睛盯著她,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。
「我失去了什麼,你就該失去什麼,怎樣,這種滋味好受嗎?」
「想回頭是岸,立地成佛?那不可能,我回不了頭,你憑什麼?」
「你罪不可赦,放下屠刀就能被原諒,我不同意。」
為惡不殃,是聖人的道。
為惡必殃,是他蘇勉的道。
他討厭被人戲耍,被人欺騙。
即便對方是妖物,也要讓她付出同等的代價。
嫀姬發了狂,蘇勉也很瘋,他一把握住她貫穿了他胸口的手,眼睛紅到發癲,大笑出聲:「如今你殺了我,再別想回頭了,哈哈哈,哈哈哈,修道成仙,你做夢!」
「嫀姬,你逃不掉了,一年前我聲勢浩大地為你建廟,如今一夜之間燒了個乾淨,腹里腹外大火沖天吶,對了,我還把咱們那一紙契約,燒在了閻羅廟,我倒要看看你往哪兒藏。」
按照嫀姬的秉性和衝動,她會將蘇勉的靈魂一同碾碎。
可是蘇勉的話突然令她毛骨悚然,她慌了,四下環顧一眼,收回自己的手,轉身迅速消失在院子裡。
蘇勉知道,自己快要死了。
他獨自一人,垂首,在院子裡坐了很久很久。
冬日裡,氣候嚴寒。
院子裡蕭索一片,只有不遠處的一盆冰凌花開了,一株株,小小的,黃黃的。
相傳千年以前,居住在黑水的索離人以冰凌花為貢,進獻給了周天子。
周天子稱其為奇花異草。
因冰凌花小小一株,並不起眼,自生長發芽直到開花,需要等很長時間。
可當它盛開的時候,凌冰傲雪,悄然獨放,那一抹金色能持續到春江水暖,百花爭艷。
屆時冰雪消逝,溪流潺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