蘇勉又想起了他喜歡的姑娘。
想起那年土匪山寨,小啞巴偷偷藏給他的雞腿,以及她衝到他身邊,奮力將他扶起的畫面——
「你撐住,我帶你一起逃!」
當時她道。
他的小啞巴,就像院子裡那株冰凌花。
她咬著牙,能用瘦小的身軀背起他。
當時好疼啊。
就像現在他被掏空的胸口,空蕩蕩的,什麼都沒有。
他什麼都沒有。
蘇勉無數次地想,若當年,他和小柳沒有走出山林,死在土匪山寨,其實也挺好的。
至少他如今不會孤身一人。
雖然這樣對小柳來說太不公平。
好冷,他應當真的要死了。
眼前模糊,被淚意遮掩。
蘇勉隱約聽到有人在喚他。
那聲音嘶啞,好難聽。
可他還是驟然一痛,睜開了眼睛。
然後他看到了他的小啞巴。
她就蹲在他的面前,揚起淚流滿面的臉,用顫抖的手撫摸他的頭。
「蘇勉,你撐住了,陳慶去找了郎中……」
蘇勉不太敢信,他認為這是瀕死前的幻覺,可他還是急切地握住她的手,委屈地紅著眼睛,泣不成聲——
「小啞巴,我,我沒有喜歡她,我是被矇騙了,才與別人成了親,那並非我的本意,我,我……」
「我知道,我知道了。」
真好,她說她知道了。
蘇勉鬆了一口氣,用雙手捧著她的臉,以額相抵,近在咫尺地貼著,長睫濕透,顫抖。
「太遲了,可惜太遲了,你再也不會嫁給我了,是不是……」
他的聲音逐漸虛弱,而眼前的人,也早已哭成淚人。
小柳止不住搖頭,一遍遍地喚他的名字:「你別死,蘇勉,蘇勉你撐住,郎中就要來了,我不要你死。」
蘇勉笑了,他眼皮沉重,好像再難以睜開了。
他的身子前傾,緩慢地跪在地上,整個人壓在了小柳的肩頭。
「可是,好疼啊,我好疼啊。」
「小啞巴,我真的好疼啊……」
在她耳邊低喃著說完這句話,他便保持著這個姿勢,再也沒了動靜。
小柳伸出雙手,環住了他的身子。
這是她熟悉的場景。
當年她背著他逃出生天,如今終又抱著他歸入塵埃。
昔日救他於深海,今昔葬他於深淵。
她的眼淚不值錢,打濕了他的衣衫。
恍惚中她仿佛聽到他在說話——
「我名蘇勉,是蘇家大公子,我家有萬貫家財,我自出生起玉食錦衣,家中僕役三百人,千金萬金伸手即來。」
「蘇勉在這世上識盡千千萬萬人,沒有見過比小柳更好的姑娘,縱是白璧微瑕,滿堂美人,忽獨她與我目成也。」
她那意氣風發的蘇家大公子,再沒了。
小柳身子顫抖,痛苦地哀號。
她在他耳邊哭道:「不疼了,蘇勉,今後你再也不會疼了……」
3
小柳恨自己,更恨嫀姬。
是嫀姬讓她眼睜睜地目睹蘇勉變心,看著他與玉蕊在院子裡親吻纏綿。
那一刻,她的心痛如刀絞。
三年後當她離開嫀姬的瓮,玉蕊已經有了身孕,蘇勉與她恩愛有加。
他眼中對她的漠視和厭惡,徹底令她心灰意冷。
她是如此的無助,如此絕望。
嫀姬妄圖將她逼上絕路,她在垂死掙扎之際,四九是她看到的唯一的光亮。
只有他願意幫她,收留她。
玉蕊死後,她嫁給四九,花轎迎親的街頭,驀然看到面如白紙的蘇勉,她已經心如止水。
那是歷經苦難之後,最平和的眼神。
彼時她不是沒有想過,蘇勉的變心興許也是嫀姬的詭計。
然而這念頭只出現了一瞬,像極了一個自欺欺人的笑話。
直到他出現在花轎前頭,眼神惶恐,小柳幾乎可以確認,那個自欺欺人的笑話,是真的。
可惜,她已經回不了頭了。
蘇勉亦是。
她後來問自己,之前既然有過猜想,為什麼不選擇相信他?
因為不敢。
她處在瀕死的邊緣,被一個魔拚命誘惑,不敢給自己生出任何的奢望。
也興許在她的內心深處,她渺小平凡,一直未曾真的相信蘇勉對她的感情。
就像那年在蘇府,他透過鏡子,俯身在她耳邊道:「不要總說別人好看,美人的皮囊千篇一律,有什麼好的,小柳你瞧,你最好看了,你的眼睛、鼻子、嘴巴,都是我喜歡的樣子。」
她信了。
但又未曾全信。
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
在她決定嫁給四九的時候,她告訴自己,那些都不重要了。
丰姿俊逸的蘇家大公子,從一開始就不應該是她的。
若非她在土匪寨子裡救過他,他們此生都不會產生交集。
是的,金貴公子,怎會看上一個賣大醬的丑姑娘?
被嫀姬纏上之後,小柳不敢生出不屬於自己的貪念。
所以與蘇勉的這段感情,終究是被她懷疑和否定了。
她選擇了四九,只想與他過平淡踏實的日子。
她唯願蘇勉從此之後,順遂無虞,皆得所願。
可她從未想過,蘇勉所願,一直是她。
在他死後,小柳悔恨交加。
若非陳慶提前找到她,對她道:「大爺最近舉止奇怪,昨日突然命人把建好的廟都燒了,他還說若他日後出了差池,蘇家所有的產業,全都交到姑娘手中。」
小柳膽戰心驚。
她知道蘇家在過去一年裡建了很多座廟。
可那廟裡的神像,雙目湛湛,修眉端鼻,一派慈悲,她未曾想過會與嫀姬扯上關係。
待她想明白了,也已經遲了。
四九急忙找了輛馬車,送她進城,可當她到了蘇宅,蘇勉的胸口已經被掏出了一個血洞。
他垂首坐著,手臂耷拉著,一動不動。
小柳晦澀的嗓子裡,聲音喑啞,泛起一陣腥甜。
最後他死在了她懷裡。
他說好疼啊,小啞巴,我好疼啊……
小柳的眼淚流乾了。
她沒有告訴他,她也好疼啊,她的心,快要疼死了。
她恨自己。
更恨嫀姬。
恨自己如此渺小,恨自己的肉體凡胎,嫀姬作惡多端,將她在乎的人一一加害,她卻無能為力,只會逃避。
她被妖物玩弄於股掌,連想要報仇都做不到。
4
小柳知道,只要嫀姬不死,終有一日,還會再來找她。
她一直都是她的獵物。
更何況如今腹中還有一個孩子。
嫀姬需要乾淨的靈魂。
她知道她還會來,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。
蘇勉死後的第二個月,小柳正懷有五個月的身孕,那隻二尺高的瓮,突然出現在了她的家中。
彼時夜已深,屋內漆黑。
小柳側躺在床上,靜靜地看著地上的瓮。
它沒有半分動靜,仿佛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,擺設在普通人家的舊菜瓮。
四九睡得很沉,也沒有半分動靜。
小柳起了身。
她掀開門帘,走去了屋外。
再回來的時候,手裡拿著一捆繩。
這是她一早為嫀姬準備的。
如當年的婆婆一樣。
她用繩子纏住了瓮,蹲下身子,將它背在了後背上。
臨出門前,她回頭看了一眼四九。
這個男人很平凡,卻是她在俗世之中最後的溫暖。
小柳離開了鹿溪鎮。
如曾經的婆婆一樣,背著瓮,也背著瓮里的嫀姬。
因那微微隆起的肚子,她的腳步有些慢。
子時的白頭山,連綿起伏如鬼魅一般。
山野之中,寂靜而詭異,偶有幾聲陰森森的鳥鳴。
但她一點也不怕。
她對腹中的孩兒說,跟娘一起,咱們像婆婆一樣,把它馱到山裡。
是的,她不願再讓這隻瓮回到市井了。
嫀姬作惡多端,人死魂消之前,小柳會一直把她困在山裡。
至於能困多久,她不知道。
只要她不同意與嫀姬做交易,嫀姬想來不會動手殺她。
她既想修仙,已經殺了一個蘇勉,輕易不敢再動殺孽。
這是小柳的想法,她要與她永遠地留在山裡,互相折磨。
就像曾經在那個瓮里。
可惜她並不知道,嫀姬都經歷了什麼。
蘇勉燒了她的廟,摧毀了她的信念,也摧毀了她想要成仙的夙願。
她的墮落,不僅是因為已經動了殺孽。
還因為崩潰。
是蘇勉使她陷入絕望,甘願成為一個魘魔。
所以那瓮里爬出來的女人,已經不再是羊眼老嫗的模樣。
那身噁心的皮囊已經被她撕碎了。
嫀姬不著寸縷的身體匍匐在小柳肩頭,披散的長髮逶邐,似活物一般,一縷縷地纏住了小柳的脖子,越收越緊。
她有一張異常妖艷的臉,和攝人心魄的詭異瞳眸。
她像是地獄裡爬出來的畫皮鬼,白生生的皮,面頰昳麗,唇色似血。
她的聲音也變了,尖細卻嬌脆,不再是沙啞的老嫗口音。
小柳走不動了,她的脖子被嫀姬越勒越緊,就要喘不過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