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既毀了我的一切,我又怎可讓你獨活?」
「周稷說得對,正復為奇,善復為妖,所謂因果只不過是於己之利害,從今日起,我將殺光所有令我厭惡的人,吞噬你們的靈魂。」
嫀姬的笑聲響徹山林,小柳被勒得翻了白眼,視線已然模糊。
她以為自己就要死了。
便在這時,她隱約聽到林子裡傳來窸窣的腳步聲,其中還夾雜著鈴鐺之音。
那腳步聲不緊不慢,由遠及近,越來越清晰。
直到小柳模糊的視線里,看到了一團暈黃燈光,以及影影綽綽的白色。
那提燈的白衣姑娘,頓足在她和嫀姬面前。
她的聲線清冷,卻含著一絲調笑——
「嫀姬,放開她。」
嫀姬的頭髮並未鬆開小柳,但她放鬆了力道,警惕地看著面前的白衣姑娘——
「你是誰?身上怎會有引魂鈴?」
「陰司無常,宋操。」
小柳得以喘息之際,徹底地看清楚了眼前的白衣姑娘。
她身子細條兒,容貌白凈而秀美,兩彎柳葉細眉,鳳眼略圓,尾稍挑而細長,含著天生的凌厲之感。
細看之下,纖巧挺翹的鼻尖上,還有一顆極小的痣。
確是很獨特的長相。
但更加令人過目不忘的是,她手裡提了一盞圓圓的魚頭燈籠,左肩上站了一隻巴掌大的肥鼠。
那肥鼠也不知什麼緣故,身上的毛是金色的,且根根分明,看上去光鮮油亮。
它還會說話,兩隻前爪環抱在胸前,神態倨傲,圓溜溜的眼睛盯著嫀姬,得意道:「還不快放人!莫不是沒聽過咱們蘭姐兒的名號?!仔細她扒了你的皮!」
顯然,嫀姬是聽說過她的。
她詭譎的眼睛看著她:「你是那個被北宋郡公釘死在棺材裡,活埋了一百多年的宋操?」
那名叫宋操的姑娘,眉眼平靜,未等她說話,肩上的肥鼠又蹦躂了起來——
「呔!你既然知道咱們蘭姐兒的名號,還不快束手就擒!」
「我與酆都城井水不犯河水,緣何由你們出面拿我?」
肥鼠兩爪叉腰,冷笑:「少說廢話!你用契約交易的方式吞了多少人的靈魂,還想瞞天過海!」
「這可真是冤枉了,我有契約為證,靈魂買賣合情合理,他們自願為我獻祭,不想去酆都城輪轉,我有什麼辦法?」
「還敢狡辯!你那陰陽契約里的道道,別以為咱們不知道!」
「這話可是要拿出證據的,沒有證據,酆都大帝在這兒我也不認呢。」
「你這魘魔好不要臉!卑鄙無恥之徒,焉能留下證據!」
嫀姬把肥鼠氣得鬍鬚都抖了起來。
偏她還哈哈大笑,毫無畏懼之意:「所以你們憑什麼拿我?天道自有因果定論,我的名字既在胤都的異妖冊上,便該由慕容昭的徒弟來過問,酆都城也是要守規矩的。」
「氣死爺爺了!氣死爺爺了!」
肥鼠身上那根根分明的毛,全都炸開了,像個圓滾滾的刺蝟。
那一直未曾插上話的宋操,微微頷首,從懷裡拿出一張紙來——
「你可認得這個?」
嫀姬自然認得。
那是她與蘇勉交易的契約。
蘇勉死前,說他將這紙契約燒在了閻羅廟。
想來也正是此舉,將酆都城的給招來了。
但是嫀姬不怕,她眼眸幽幽,對宋操道:「他既答應了給我蓋廟,又一把火給燒了,我與他之間的交易自然作罷,一氣之下我將他打傷,豈料他身子太弱,竟這麼死了,既是他毀約在先,這也怪不得我。」
狡猾的嫀姬,為自己開脫起來,永遠頭頭是道。
她有些慶幸,若當時自己衝動之下,將蘇勉的靈魂也給撕了,現在可就真的說不清了。
宋操嘴角掛著一抹笑:「這契約你當真細看過嗎?」
嫀姬不解,接過了那紙契約。
待她仔細看完之後,那張畫皮臉上怒火中燒,憤怒道:「他竟敢戲耍於我?!」
她在市井之中經營了幾百年的陰陽契約,萬沒想到有朝一日,會被一個肉體凡胎的人算計。
那張花了押的契約上,長命百歲的交易,寫的是小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。
建廟事宜,注寫了「少則一座」。
蘇勉當時並未把她的廟全部燒光,他留了一座比土地廟還要矮的神龕,只有三尺高。
嫀姬甚至不記得,他是什麼時候在契約上做的手腳。
分明她當時看的時候,上面還是蘇勉自己的名字。
她氣得面色發青。
臨了到頭,她不僅不能殺了小柳,居然還要保佑她長命百歲。
這酆都城的人,便是契約的見證。
有道是好漢不吃眼前虧,嫀姬纏繞在小柳脖子上的頭髮,如抽回的柳條,徹底鬆開。
5
嫀姬不願與酆都城有交涉,眼睛詭譎地轉了轉,打算離開。
豈料宋操眉眼輕抬,叫住了她:「且慢,我今日前來,還有一事,想請你幫忙。」
嫀姬疑忌,警惕道:「我能幫你什麼忙?」
「找人。」
「找人?哈哈哈,這世上還有酆都城找不到的人?」
「若找得到,我又何必來問你?」
嫀姬不笑了,她神情漸漸凝重,琢磨著宋操話里話外的意思。
「你找誰?」
「詹世南,生於開寶甲戌年乙亥月庚子日,洪州府新建縣衙門捕快,亡於至道丁酉年陽月。」
宋操的神情太過冷清,聲音一本正經。
這使得嫀姬萬分警惕,脫口道:「我沒吃過他,那時我還是一隻羊,並不在你所說的地方。」
既找的是個死人,那定然是他的靈魂不見了。
連酆都城都找不到,可見消亡於天地之間的可能性極大。
嫀姬以為宋操在懷疑她。
但宋操並無此意,她笑了一聲:「你同什麼人做過交易,我查得出,我知道你生於成湯時期,有召喚亡靈入夢的本事,此番只是讓你幫忙找一下而已。」
頓了頓,她又道,「我不會讓你白忙,會給你補償。」
「什麼補償?」
召喚亡靈,潛入夢魘,是損耗修為的事。
嫀姬擅交易,自然也不會白給她幫忙。
宋操想了想,將肩上的金毛老鼠拎了起來:「把它給你了,金元寶活了四百多年,吃了它,可助你增長修為。」
「什麼!蘭姐兒你瘋了!別開玩笑了,不可不可,萬萬不可!」
金元寶身上的毛,又炸開了。
它在宋操的手上,蹬腿兒掙扎,表情驚恐。
可還是被她毫不留情地扔給了嫀姬。
金元寶破口大罵:「呔!宋操!我不就吃過你半截腸子嗎,你記恨到了現在,爺爺我給你當了三百年的孫子,你說翻臉就翻臉!」
「不不不!你這妖物可不敢吃我!蘭姐兒!蘭姐兒我錯了!我把腸子吐出來給你,救命啊!救命啊!啊啊啊啊啊,不要吃我!」
「宋操!!無常主不會放過你的!!」
金元寶話音未落,便被嫀姬拎起,吞入了自己口中。
「聒噪,一隻老鼠還這麼多話,難為你忍它這麼久。」
嫀姬幽幽地笑。
她這話明顯帶了點私人恩怨。
召喚亡靈之術,耗時耗力。
嫀姬盤坐在地,用了很長時間,都沒有喚來宋操要找的人。
到了最後,她睜開眼睛:「沒了。」
沒了,自然是消亡了。
意料之中似的,宋操頷首,道了句:「有勞。」
再然後,她率先離開了這片山林。
小柳一直跟在她身後。
宋操提著一盞燈籠,腳步緩緩,白衣在黑夜之中格外醒目。
她的身影不知為何顯得孤寂。
也不知走了多久,她轉過身來,見小柳還跟著,遂將燈籠放置在地上。
她示意小柳坐下。
然後二人中間隔著一盞魚頭燈籠,在寂靜無聲的荒野中,面對面跪坐。
宋操的手纖細而冰涼,她並起兩指,貼在了小柳的喉嚨處。
小柳感覺到了冰沁似的陰寒。
再然後,她那被嫀姬摳壞了的嗓子,如從前一般了。
她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,不由得問宋操:「你為什麼要放過她?」
宋操的眼睛細而眯長,此刻微微彎起,含著一絲揶揄——
「她消化不了金元寶,那是只瘋老鼠,極有可能會咬斷了她的腸子。」
「且讓他們相互折磨幾日,連姜就快到了。」
「連姜是誰?」
「胤都來的,她自會收拾嫀姬。」
「那,那些被她吞噬的亡魂呢?」
小柳的臉上溢滿了淚。
宋操嘆息一聲,解釋——
「酆都城為六道輪轉之所,生死受胎皆有定律,鳥頭畜尾為人道,畜頭蛇尾為牲畜道,萬物共生各得其養成,乾坤從無偏袒,天道公正卻無情,命遇災煞自是破之則生,不破則死。」
小柳怔怔地看著她:「死去的人呢?」
「自然是坐了生死受胎擺渡船,轉世去了。」
「還會再見嗎?」
「有緣自會再見。」
宋操眼中含著一抹笑意,她在面對小柳的時候, 眸光是憐惜的。
她道:「曹自白當年把你給了嫀姬,是因為她只開口要了你, 答應她是權宜之計,你父親並未捨棄過你。」
「小柳,你是個有福報的人,會長命百歲, 你的孩子將來會入仕途,做人間的大官, 而你會此生遂意,安富榮華。」
小柳捂著臉,痛哭:「可是, 可是……」
她悲泣著說不出話來,然而宋操懂她, 安慰她道:「世事一場大夢,在你安享晚年的時候, 會子孫繞膝,回顧自己的一生,你擁有得很多,故人不過塵露, 會消逝於年光, 變得不再重要。」
苦難在圓滿面前, 向來不值一提。
這是宋操告訴小柳的道理。
但她不會繼續告訴她, 有為皆是幻, 萬事皆成空,花晨月夕,苦難與圓滿,終也是鏡花水月一場。
她是陰司無常, 隔鏡觀花的鬼仙。
夜幕漸濃。
小柳擦乾眼淚,一步步走出了山林。
宋操提著一盞燈籠, 白衣楚楚, 站在不遠處目送她。
小柳一步一回頭,快要走遠時, 突然開口:「故人不過塵露, 那你可曾放下了?」
宋操一愣, 繼而笑了。
小柳果然是個不好糊弄的凡人,她有自己的信念,總愛較真。
她定定地看著宋操,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,對宋操道:「我不會忘的,即便他只占據了我人生很少的一部分, 但我的圓滿, 皆與他有關。」
宋操勾起嘴角, 沖她笑了笑。
山林之中,鬼仙與凡人,相繼轉身。
她們一個在下山, 走向塵世之中,迎接屬於自己的俗世圓滿。
另一個,提魚燈, 引魂鈴,白衣夜行,踏進屬於她的酆都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