雖他是個仵作,但倘若不死,是斷不會把宋操許給詹世南這等命帶孤寡煞之人的。
十歲的宋操,在爹死後,大哭了一場。
後來她去了縣城,找街上賣字畫的老解士寫訴狀。
老解士這次沒收錢,只嘆氣道:「官官相護,你告不贏。」
宋操不信,偏要去討個公道。
公堂之上,縣令吳庸問她可有證據?
宋操道:「盧寺甲踹了我爹三腳,我就是人證。」
吳庸搖了搖頭:「涉訴之人,不得為證。」
「大人,郎中可以做證,我爹吃了半年的湯藥,確是內傷瘀滯而亡!」
「你尚不能證實盧寺甲踹過你爹,又如何能說他的死與其有關?」
吳庸摸著鬍子,眼神精明,他自詡公正,倒是斷案有始有終,命人傳喚了盧寺甲進來。
盧寺甲到了堂上就喊冤,一臉實誠:「小侄不曾踹過老宋頭,之前是與他見過,也就走路上瞅了他一眼,陳阿六等人皆可為證,難不成隔了半年,他被我當時那一眼瞅死了?」
公堂之上,有衙役鬨笑。
吳庸拍了驚堂木:「肅靜!宋蘭姐兒,你都聽到了?」
「無憑無據你跑來擊鼓鳴冤,當縣衙是什麼地方?念你年幼,又值父喪,是個可憐人兒,本官這次便不罰你,你爹既曾是衙門雇役,你便去找師爺領些喪葬費回家去吧。」
「退堂!」
3
宋操帶著金元寶躲到了郊外殮房。
她既驚懼又憤怒。
因為離開縣衙那日,盧寺甲朝她投來一個陰鷙至極的眼神。
這等睚眥必報的小人,是不會放過她的。
郊野莊子破破爛爛,屍臭難聞,陰沉的棺材板擺滿了屋子。
月黑風高,宋操抱著金元寶,蜷在一具棺槨里哭到發抖。
她不敢回家,已經在這裡躲了數日。
帶來的乾糧吃光了,餓得厲害,站起來時腿在打飄。
隨後她抹著淚,帶著金元寶,一路摸黑去了詹世南家。
月黑風高夜,郊野蟲鳴,村西偏僻處的那座小院,形單影隻,牆根草穢叢生,一片冷清荒蕪。
牆不算太高,宋操先把包袱往裡扔,然後費勁地往上爬。
跳下去時,未承想底下有個破罐子,宋操一腳踩了上去,當下「哎呦」一聲,四肢趴地,摔了個狗啃泥。
金元寶聽到了動靜,急得在外面直叫喚。
屋內的人明顯也聽到了動靜,不多時便燃了燈。
房門打開,那詹家的彌哥提著燈,吊兒郎當地披了件衣裳,半倚著門,挑眉望了過來。
燈燭搖晃的那抹光亮落在他輪廓鋒銳的臉上,忽明忽暗。
他僅是個十六歲的少年,但個頭高挺,神情淡漠,看上去頗具氣勢。
頭髮束得鬆散凌亂,少年的眸色無比黑沉,望過來的那一眼冷冽似刀子般。
宋操從地上爬起來,在他的注視下,不由得咽了咽口水,略顯膽怯地走過去,垂首斂眸,兩隻手緊張地揪住。
「詹,詹家哥哥,我爹讓我給你當媳婦兒,以後我跟著你過。」
宋操沒敢抬頭看他。
但她能感覺到詹世南的目光盯著她,似在打量。
她心知自己長得不醜,詹世南有孤寡煞的名聲在外,尋常人家肯定不會把閨女嫁給他。
她以為這事穩的。
豈料頭頂突然傳來一聲嗤笑,宋操錯愕地抬頭,對上的是他不屑一顧的神情。
那皮笑肉不笑的臉上,還明顯看得出嫌棄。
少年轉身回了屋子。
然後砰的一聲,關上了門。
宋操的心涼了。
她突然醒悟過來,是她和爹想得太簡單了。
現如今整個鄉里都知道她得罪了盧寺甲。
盧家是此地的地頭蛇,沒人敢招惹。
詹阿彌再有本事,也僅是個少年,定然不願蹚這渾水。
他又不是傻子。
宋操哭了,她知道自己不該沒皮沒臉,可實在是走投無路了,猶豫再三,終是不敢走出他的院子。
不僅如此,她還偷偷打開了院門,把金元寶放了進來。
她抹著淚,心想就抱著金元寶在灶房柴火堆里睡一晚,天亮後她就離開。
結果掀開灶上鍋蓋,她發現了結焦成塊的一層鍋巴。
宋操太餓了,那鍋巴又香又脆,實在誘人……她吞咽著口水,沒忍住,與金元寶一起分食了。
一人一狗後又舀了缸里的水喝,然後才依偎著睡下。
次日詹世南醒來,推開房門便看到這一人一狗,正站在院子裡,皆眼巴巴地望著他。
那個眉眼狡黠的小姑娘,怪會演戲的,紅著眼眶咬著唇,一副受了極大委屈的樣兒。
她抹淚道:「好哥哥,我爹讓我給你當媳婦兒,我手腳勤快,什麼都會做,你就留下我吧。」
詹世南嗤笑一聲,懶得搭理她。
他自顧自地去洗臉,宋操亦步亦趨,殷勤地跟在身後,忙不迭地幫他舀水,甚至還伸出手去,要幫他捲袖子。
脾氣冷硬的少年眉頭皺起,推了她一把:「滾一邊兒去!」
宋操眼圈泛紅,可憐巴巴地站在了一邊兒。
他沒管她,後又去了灶間。
昨晚盛飯時,他分明記得在鍋里燜了一層鍋巴。
可是掀開鍋蓋,空空如也,一粒米渣都沒有。
詹世南刀子似的眸光,立刻望向了一旁站著的宋操。
宋操不說話,臉一陣青一陣白,突然「哇」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結果因為用力過猛,吹出好大一個鼻涕泡。
詹世南憋了許久,先是沒忍住笑出了聲,後又神色斂起,兇巴巴道:「哭什麼哭!我又沒打你,小豆芽一個,還會偷吃東西!你挺能吃啊!給我再做一鍋出來!還我!」
宋操以一種奇怪的方式,留在了詹世南家。
他面上冷冰冰的,張口閉口便是「滾一邊兒去」。
可也沒動真格地攆她出院子。
這主要是因為宋操確實手腳勤快,洗衣做飯,掃地擔水,一刻也沒閒著,什麼都肯做。
想活命就要臉皮厚,她任由他兇巴巴,始終覥著臉叫他「好哥哥」,笑得可謂殷勤至極,諂媚如狗腿子。
時間久了,那句「滾一邊兒去」他便說得少了。
宋操得空將灶間的柴火堆拾掇了下,給自己和金元寶鋪了個窩出來,還端盆在院子裡洗了個頭。
她對詹世南極其嘴甜,想方設法地奉承,而詹世南自幼孤遺,一個人生活慣了,這份殷勤對他來說當真受用。
他開始樂得清閒,每天懶洋洋地躺在院子裡曬太陽,嘴裡含著半截草根,枕著胳膊,神情愜意。
他有次主動使喚宋操:「倒杯茶來!」
宋操忙不迭地「哎」一聲,進屋拿起茶杯,先到院子裡洗乾淨,然後才倒了水端過去。
詹世南喝茶時,她站在邊兒上,臉上堆著諂笑,等著收茶杯。
還不忘把臉貼近了,幫他吹一吹:「彌哥,慢點兒喝,別燙著了哦,嘻嘻嘻……」
詹世南一口茶水噎在喉里,險些噴了出來。
他猛地咳嗽幾聲,漲紅了臉,宋操立馬拿出帕子,一邊兒拍他的後背,一邊兒用帕子給他擦嘴——
「哎呀,你怎麼這麼不小心,沒事吧,我的好哥哥。」
詹世南好不容易緩過氣來,看到她一臉的「擔憂」與「心疼」,咬牙切齒,將茶杯扔給了她——
「滾一邊兒去!少給老子來這套!」
宋操接過茶杯,卻並未離開,她欲言又止,覥著臉道:「彌哥,咱家裡沒米了。」
詹世南枕著胳膊,目光落在她的臉上,冷笑一聲。
宋操心虛,聲音越來越低:「以後我和金元寶,會少吃一點的……」
金元寶趴在地上,嗚咽著表示贊同。
詹世南瞥了她一眼,又瞥了狗一眼,轉過身去,又是一聲冷笑。
次日他出了門,回來時拎了一袋米和半袋麵粉。
宋操趕忙接過,順口問道:「哪裡來的?」
「偷來的。」
「下次別偷了,被人逮到會把腿打斷的。」
詹世南整日無所事事,宋操很少見他出門,當真以為米和面是他偷來的。
所以她一臉憂心,猶豫再三,對他又道:「彌哥,不如你去縣城找份事兒做,今後日子長久著呢,咱倆總不能一直這麼過。」
詹世南眯起眼睛,有些好笑地看著她:「咱倆?怎麼過?」
「我是你媳婦兒,今後咱倆成了親,生了娃,日子就緊湊起來了,要早做打算。」
十歲的宋操,一本正經。
詹世南突然笑出了聲,白齒青眉的少年,眼淚差點飆出來了:「你個小豆芽,懂個屁的成親生娃,哈哈哈,笑死人了。」
宋操眉頭緊鎖,不懂有什麼好笑的。
她從不認為自己是小孩,從五歲起就已然明白該怎麼把日子過下去。
就如同她很早便知,同樣是人,分上九流與下九流。
同為下九流,又分草民與賤民。
上九流與下九流,草民與賤民,唯一的公平之處,是大家都只有一條命。
這條命無論高低貴賤,只能活一次。
這是人世間最難得的公道。
所以宋來喜讓她好好活下去。
所以宋操想要好好活下去。
正因如此,面對詹世南的嘲笑,她才會不悅地看著他,生氣道:「成親就是成親!生娃就是生娃!有什麼可笑的?!」
這是她第一次沖詹世南發脾氣。
自己仍渾然不覺,詹世南先止住了笑,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她,突然伸出手來,一把揪住她氣鼓鼓的臉頰——
「不裝了是吧?嗯?裝不下去了?小狐狸!」他眯著眼睛,神情危險。
「疼!疼!疼!」
少年力氣很大,隨手一掐她臉上的肉,宋操疼得眼淚汪汪,含著哭腔道,「哥哥,好哥哥,我錯了,再也不敢了,你快鬆手!」
4
宋操在詹世南面前,主打一個能屈能伸。
時日久了,她也算摸清了他的秉性。
孤遺小兒,自幼一個人生存,常被人欺負。
所以他性情桀驁,喜怒無常,根本不懂如何跟人相處。
那乖張暴戾的脾氣,更是誰也不放在眼裡。
人性向善而欺,那就乾脆做個惡人。
所以他十四歲就敢舉起斧頭殺人。
宋操有些怕他,又很羨慕他。
羨慕他的同時,又有些瞧不起他。
有手有腳的男兒郎,整日卻什麼也不幹,遊手好閒,只知道吊兒郎當地躺家裡曬太陽。
雖說他每次出門,總能拎袋子米回來,有時還附帶幾斤豬肉。
宋操認定了那些東西來路不正。
她堅信他是個小偷,回回上街偷人錢財,然後買東西回家。
若是無關緊要的人,也就罷了,偏偏這人是她日後要嫁的人。
宋操不敢說他,心裡又憋屈,於是借著給金元寶喂食,敲打它腦袋——
「金元寶,你這輩子是狗,指定是因為上輩子沒做好事,你好好想想,是不是偷人東西了?是不是偷了?小洞不堵,大洞吃苦,瞧你現在遭報應了吧!」
「狗有狗樣,人有人樣,人樣不能像狗樣,人得站直了身子,頂天立地,你說我說得對不對?」
「汪!」
金元寶很給面子,「汪」了一聲。
宋操滿意地點了點頭,剛要繼續說教,餘光瞥見一旁的詹世南,正眯著眼睛,似笑非笑地看著她。
她頓時蔫了,結結巴巴又道:「偷,偷就偷了,別偷窮人家的,最好也別被逮到,腿要是被打斷了,人就成殘廢了,以後吃喝拉撒都要讓媳婦兒照顧,要對媳婦兒好一點……」
「小豆芽,你過來。」
宋操話未說完,詹世南坐直了身子,一隻腳踩著椅子,胳膊搭在膝上,朝她招了下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