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操見他神情平靜,大著膽子上前,一臉警惕,同時面上又堆著笑:「彌哥,怎麼了?」
詹世南突然伸出手去,嚇得她轉身就跑。
然而還是晚了一步,他拽住了她的衣裳,把人往懷裡一拉,一把掐住了她臉上的肉。
「罵誰呢?嗯?」
「疼!疼!疼!沒罵你,罵我自個兒呢。」
宋操眼淚汪汪,可憐巴巴地望著他,「我是狗,你快放手,疼……」
詹世南冷哼一聲,反而加重了力道,眯著眼睛警告她:「你給我老實一點,別張口閉口我媳婦兒,就你?還想打老子主意。」
宋操並不是個好脾氣的姑娘,真被他掐疼了,又掙脫不開,於是生氣道:「你把我留下了!我就是你媳婦兒!」
「誰留你了?自以為是,你現在就收拾東西,趕緊滾蛋!」
行徑惡劣的少年,說翻臉就翻臉,一把將她推開。
宋操沒站穩,直接摔在了地上。
她氣壞了,從地上爬起來,紅著眼睛,憤怒地瞪他——
「詹阿彌!你以為你是誰!誰稀罕跟你一塊兒過!我早就想走了,用不著你攆!討厭鬼!」
宋操回屋收拾了包袱。
她的東西很少,只有兩身衣裳。
出來後費力地抱起金元寶,未看詹世南一眼,她轉身離開。
然而出了院門宋操就後悔了。
她根本沒地方可去。
此時距離她去衙門狀告盧寺甲,已經過了三個多月,事實上早在她躲在郊外殮房的時候,她和宋來喜生活過的家,便被人一把火燒了個精光。
這也是她當時下定決心來找詹世南的原因。
她已經不敢離開詹世南了,郊外殮房也不敢再去。
傍晚了,眼看就要天黑,宋操拎著包袱,抱著金元寶,站在詹世南的家門口,茫然無措。
她忍不住哭了。
長久以來的壓抑,失去爹的痛苦,寄人籬下的悲涼,使得她蹲坐在地傷心地抽泣,眼淚成串地往下掉。
金元寶用舌頭舔她手,又舔她的臉,最後趴在她懷裡,可憐巴巴地跟著嗚咽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身後那扇關著的院門突然被人打開。
宋操嚇了一跳。
驚慌地回過頭去,正看到詹世南板著的臉。
那張臉上的一絲懊惱,還未來得及消散。
他與蹲在地上的宋操,就這麼面面相覷。
宋操的臉上還掛著淚,撇著嘴,哇的一聲,突然又大哭起來。
她從地上爬起來,一下將詹世南抱住。
眼淚鼻涕全蹭他衣服上,宋操委屈得泣不成聲:「臭,臭彌哥,我就是你媳婦兒,你又要趕我走,不要我……」
詹世南發誓,他只趕過她這一次,並且話說出口,就已經後悔了。
可他拉不下臉來。
他打從出生便死了娘,後來又喪父喪兄,五歲時江南之地突發飢疫,鄉里死了不少人,其中就包含了收養他的大伯一家。
他僥倖存活,後來卻被人說是孤辰寡宿,天生的煞星。
詹世南是在欺凌之中長大的孩子,所以冷漠絕情。
宋操之前,從未有人主動靠近過他。
他不知如何與人相處,也認定自己不需要與人相處。
可宋操在的這三個月,嘰嘰喳喳,對他百般討好,熱情周到。
不管是否出於真心,他總歸是心裡受用的。
她才十歲呢。
詹世南心想,跟個狡猾的小豆芽吵什麼,沒勁。
他此後再未開口攆過她。
但也沒說把她當媳婦兒。
而宋操對於媳婦兒的身份,似乎有執念一般。
她摸清了他的秉性,開始氣哼哼地有了自己的脾氣。
沒事就敲打金元寶的腦袋,故意道:「金元寶,你這輩子是狗,指定是因為上輩子沒娶到媳婦兒,你好好想想,是不是媳婦兒送上門了,你不要?」
詹世南:「?」
他起初會氣急反笑,對她道:「宋操,你過來。」
宋操壓根不上當,撒腿就跑。
詹世南抓不到她,便一把將金元寶摁住,指著它的腦袋道:「狗子,你這輩子是狗,指定是因為上輩子討人嫌,你好好想想,是不是賤了嘴就跑?」
金元寶嗚咽一聲,委屈極了——
它覺得這倆人比它更像狗,是真狗。
5
詹世南家中正經三間屋子。
他住了最敞亮的東屋。
西屋略小些,且牆面斑駁,得空修葺了下,他鋪了一張木板床,給了宋操住。
能從灶間狗窩搬進屋,宋操很是高興。
此後她又隨著詹世南上街買東西。
她已經三個月沒出過門了,眼睛緊盯著四周,寸步不離地跟在詹世南後面,有些緊張。
詹世南見不得這副慫樣,一把將她扯到身前,沒好氣道:「怕什麼!你往前走!」
他分明是個少年郎,可說出的話,硬是使人覺得底氣十足。
因為有他撐腰,宋操逐漸大膽起來,後面也敢一個人上街了。
平安無事了小半年,這日她從街上回來,卻沒想到,半路突然冒出了盧寺甲。
他領著兩名惡棍,分明像是等她許久。
果不其然,盧寺甲面容陰鷙,罵道:「小賤人,你去衙門告我的帳還沒算,以為躲起來就沒事了?有本事你躲一輩子!」
宋操握緊了手中的菜籃:「你想怎樣?!」
「我想怎樣?我要你付出代價,要你死!」
盧寺甲獰笑著上前,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,將人拖拽在地。
宋操很慌,但她並沒害怕。
因為盧寺甲不知,每回她一人上街,因為心裡害怕,總會央求詹世南在後面跟著。
她料定了盧寺甲不會輕易放過她。
所以這一日在其動手的時候,路邊坡上,果然傳來一道陰沉的聲音——
「放開她。」
循聲望去,那眉眼桀驁的少年,手中的刀扛在肩頭,眸光生冷無比,面色森然。
盧寺甲先是一愣,繼而冷笑:「詹阿彌,你以為我真的怕你?你算什麼東西!姚春娘是個婊子,你就是她的一條狗……」
他話未說完,詹世南已經從坡上跳了下來,穩紮落地的同時,手中的刀惡狠狠地朝他劈了過去!
宋操聽聞過他打鬥厲害,但沒想到這麼厲害。
他竟真的不怕死,手起刀落間,神情兇狠且邪氣,嘴角還勾著一抹笑,含了滿滿的惡意。
這世道,軟的怕硬的,硬的怕橫的,橫的怕不要命的。
詹世南這不要命的殺法,出手迅疾,刀風凌厲。
他腳下生風一般,追著人砍,盧寺甲和他身邊的兩個惡棍全都招架不住,只知道跑,屁滾尿流。
盧寺甲嚇得哭爹喊娘:「詹阿彌!你敢砍我,我爹不會放過你的!快快住手!」
詹世南根本不搭理他,甚至在其跑開之後,冷笑一聲,將手中的長刀對準了他的後背!
宋操臉色一變,上前撲進了他懷裡:「彌哥!不要!」
因她這一抱,那長刀拋擲的方向變了,從盧寺甲的頭頂堪堪掠過,削掉了他的軟裹幞頭。
盧寺甲癱坐在地,披頭散髮,面色慘白。
他嚇得尿了褲子。
身後的兩個惡棍,忙不迭地將他架起,一起落荒而逃。
宋操緊緊抱著詹世南,把頭埋他懷裡,哭了。
詹世南卻蹙眉道:「哭什麼,他死了不是正合你意?」
宋操連連搖頭,仰面看他,眼淚滑落:「可是殺人償命,他死了,你也會死。」
這話說出口,宋操的眼淚流得更凶了。
當初衙門那一遭,早已使她徹底明白,除了一條命,這世上屬於窮苦人家的公道很少,想活命就不得不低頭。
她是恨盧寺甲,想讓他不得好死,可如果他的死需要搭上詹世南的性命,她不願意。
所以她哭道:「盧家有錢有勢,盧保正不會放過你的。」
詹世南冷嗤:「老子最不怕死,橫豎一條命,隨他拿去。」
「我怕,我不要你死!我爹說讓我活下去,他已經不在了,你要是也出事,我怎麼活?」
「好哥哥,為了我你別再殺人了,我怕他們砍你腦袋,我們活下去吧,好不好?」
哭個不停的宋操,鼻子通紅。
詹世南看著她慘兮兮的樣子,莫名覺得可笑。
又莫名覺得心口一滯。
這世上,竟還會有人求他不要死,不要殺人。
求他好好活下去,不要被人砍了腦袋……
這慘兮兮的小姑娘需要他。
「需要」二字聽起來還挺受用,他眼眸眯起,手不由得落在她的腦袋上,揉了一把——
「行了,別哭了,活下去就活下去!」
6
詹世南從不認為自己是好人。
他冷漠寡情,雖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,但亦無什麼良善之心。
他生來就在受苦,對這世間充滿了厭惡。
可是後來,他開始與宋操相依為命。
並且日復一日,習慣了身邊有她。
他懶洋洋地躺在院中曬太陽時,看到宋操在晾曬剛洗好的衣裳,繩條上一件接一件,有他的也有她的。
宋操手腳勤快,見不得家中有藏污的地方, 連灶台上的鍋蓋縫隙,床底下的陳年老灰, 都要想盡辦法弄乾凈。
詹世南嗤道:「髒就髒了,有什麼可收拾的,你不累嗎?」
「不累,我樂意, 里外都收拾乾淨了,才像個家的樣子。」
她一定是太閒了。
金元寶那狗子一度被她洗到掉毛, 看到她扭頭就跑。
詹世南看著自己屋內,桌椅板凳一塵不染,昨日方拆洗過的被褥, 又被她抱出去晾曬……他不由得長嘆一聲。
然而到了晚上,枕著胳膊, 蓋著暖和的被褥,聞著皂葉香, 他竟開始若有所思。
若非老宋頭死了,宋操哪會出現在他家中,為他洗曬被子。
次日醒來,吃著桌上熱乎的飯菜, 詹世南忍不住想, 老宋頭死得好。
從前一個人時, 他隨意慣了, 不僅吃住不拘小節, 衣服也總是穿到很髒才知道換。
宋操後來常從他身上扒衣服洗,還嫌他頭髮髒亂,不惜親自幫他洗頭,擦乾後束得整整齊齊。
她滿意道:「這才像樣。」
「像什麼樣?」詹世南覺得好笑。
「像我未來夫婿的樣。」
宋操笑嘻嘻, 得意揚揚,面上是一點兒也不害臊。
詹世南挑眉看她。
彼時宋操十二歲, 臉龐白凈而秀美, 兩道彎眉,鳳眼稍長, 翹起的鼻尖上, 還有一顆極小的痣。
生動而張揚, 笑起來的樣子活像一隻狡猾的狐狸。
詹世南覺得有趣,心念一動,忍不住又想,老宋頭死得確實好。
宋操古靈精怪,心情好的時候,喚他「好哥哥」, 嘴甜得能把人齁死。
心情不好的時候, 喚他「討厭鬼」, 氣到跳腳。
她早已不再怕他,總哼哼著有得是招數對付他。
那些鬥智斗勇的爛招,他每次看到都想笑, 覺得她沾沾自喜的樣子,傻透了。
桀驁少年,終會長大。
她整日張口閉口是他媳婦兒, 潛移默化地,他也就認了。
自家媳婦兒,總要學會順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