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操在吳庸罵罵咧咧的反對下,打定了主意要追查真相。
1
她已經和朱文說好了,二人結伴,先去鄰縣看屍體。
出門前,卻看到捕快陸行,抱著劍在門口等他們。
「陸爺。」
朱文訕笑,神情畏縮。
宋操卻眉頭一皺,警惕道:「你幹嗎?」
陸行瞧著她,哼了一聲:「大人怕你惹出麻煩,派我跟著,保駕護航。」
他自然不會說,如同數次跟去郊外殮房驗屍一樣,眾衙役避之不及的差事,皆是他自告奮勇著去的。
嘴硬的公子哥,在被宋操嫌棄「你掉坑裡差點死掉,身手不咋好,沒什麼用」時,氣得臉一白,暴跳如雷——
「都說了那是意外!意外!宋操你能不能別提了!」
在宋操一臉嫌棄的神情下,三人很快出發前往鄰縣。
漂姑案至今為止,共發現六具女屍。
因屍體皆被剝了皮,致使身份不好辨認,至今只有兩家認了屍。
鄰縣這具,名叫田小蓮,據說身有殘疾,左手為六指。
案件尚未查明,田小蓮的屍體本該安置在公家殮房。
結果宋操到後,卻找不見。
鄰縣殮房無人看守,打聽了村裡人才知,田小蓮已經被她爹娘拉去埋了。
她爹娘宋操見過,正是那日在公堂上哭喊著閨女命不好,怎就攤上了這事的農戶夫婦。
夫婦二人皆黃瘦,且一臉精明,面對找上門來的宋操,坐地便哭,聲嘶力竭——
「老天爺啊,你們有沒有天理!我閨女慘死,已經這般可憐了,竟還不能入土為安了?」
「女兒家最注重名聲,人都死了,還要光禿禿地被你們看來看去,此等羞辱,於心何忍!你們還是人嗎!」
婦人嗓門奇大,很快引來了周遭鄰里,幾人站在門口指指點點,一臉打抱不平的慍怒。
「就是,田氏雖然平日對閨女不咋,但好歹是她親閨女,死了焉能不心疼!」
「衙門的人就是事多,刁難我們小老百姓,有本事去捉漂姑,逮著屍體瞎折騰。」
慍怒歸慍怒,看到陸行穿捕快服,手裡握劍,眾人到底沒敢正面理論。
宋操憋了一肚子的火,餘光瞥見農婦家的堂屋門口,躲了個半大的小子。
於是開口質問道:「屍體的事暫且不說,我問你,那晚天都黑了,你為何讓你閨女獨自出門,非要讓她去河對岸的舅家送半口袋面,你不是有兒子嗎,怎不讓他去?」
婦人神情一愣,緊接著號啕大哭,嗓音尖銳:「她怎麼不能去!姑娘你是何居心?我家孝兒腿腳不便,他才十三,怎能走那麼老遠!」
「田小蓮失蹤那晚,你又為何不報官?偏等到出事了才出面認屍?」
宋操緊盯著她,追問。
婦人又是一聲哭,趴在地上捶胸頓足:「你這是何意?這是要逼死我啊!我哪裡知道她是被害了,我這閨女性情孤僻,周遭鄰里誰人不知,那晚我打罵了她,還以為她使了性子,住在舅家不回來了。」
「蓮兒,娘後悔啊,娘該死,我這就去陪你……」
話未說完,婦人突然起身,撞向不遠處的院牆。
她的丈夫將人攔住,死死地抱住了腰,痛哭不止。
門口看熱鬧的鄰里,終於怒了,你一言我一語地指責起來——
「太過分了!你們還讓不讓人活,審案該去衙門公堂,田家兩口子又不是沒配合,下了公堂還要逼人去死。」
「人家閨女沒了,已經很可憐了,怎能如此喪盡天良!」
眼看引起眾怒,朱文拉了拉宋操的衣袖。
宋操抿唇離開的時候,走出老遠,才見陸行跟上,笑了一聲:「宋操,衙門的案卷你是不是沒看?」
宋操頓足,回頭看他:「吳大人不給我看。」
陸行瞭然,同情道:「那你還真是盲人摸象,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。」
無疑,她問的這些,縣衙門都已經審過。
田氏夫婦在案卷上是挑不出毛病的。
但宋操和吳庸皆知,田氏夫婦定有問題。
吳庸不肯往下查,便只能她來了。
宋操想了想,問陸行:「衙門大牢不是有私刑?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我們偷偷把田氏和她兒子綁了,各種刑具擺一擺,使一使,何愁問不出話來?」
「……你瘋了?姑娘家家竟學會了屈打成招?」陸行被氣笑了,「且不說這供詞算不算,大人知道了還得了?」
「我沒打算要供詞,只想要線索,好心裡有數。」宋操一本正經。
陸行瞥了她一眼,全盤否決:「別天真了,想一出是一出,這主意一點也不靠譜。」
他一臉嫌棄,不肯幫忙。
憑她和朱文,又難以成事。
回去路上,宋操左思右想,對朱文正色道:「明天我們去豫章,看一看另外兩具屍體,順道找福兒的家裡人套套話,後日我們去張二狗家……」
「宋操,我勸你還是省省力氣,豫章那兩具屍體在府衙,可不是你隨意就能進出的,至於那福兒的兄嫂,大人審過了,同田氏夫婦一樣,沒什麼問題。」
陸行哼了一聲,「莫要自找麻煩。」
鑒於他一直的潑冷水,宋操忍無可忍,惱火道——
「你很煩!既然不肯幫忙!明天不要再跟著我們!」
「呵,你以為我想跟著你們!是大人怕你惹事,叮囑我看著點……」
2
宋操想過與詹世南再度重逢的場景。
兩年又三個月,二人分開的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煎熬著過。
她滿腹委屈,惶恐,自以為見到詹世南後,定會不管不顧地撲到他懷裡,大哭一場。
「彌哥!彌哥你還活著!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找我!」
「嗚嗚嗚,我再也不要和你分開了,我好害怕,我進大牢了你知道嗎?!我差點死掉!」
她有好多話好多話,想要告訴他。
告訴他金元寶半年前老死了,是她和靈巧一起埋了它。
告訴他她和吳庸的三年之約,若他死了,她今後就要出家做尼姑了。
告訴他她受了很多苦,很想他,一直在咬著牙等他回來。
自十歲見到他起,他護她周全,使她衣食無憂,事事以她為重,聽到這些,定然會十分心疼。
她想,就是要讓他心疼才好,讓他愧疚,讓他眼紅,然後緊抱她,抵著她的額頭做出承諾:「不會了,蘭姐兒,今後我們再也不會分開,無論去哪兒,我都會帶上你。」
宋操記得,他臂膀寬厚有力,懷裡暖和,身上還有似雪松般乾淨而冷冽的氣息。
同她講話時,他的聲音溫潤且低沉,會含著深深的疼惜。
他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擁抱她,落在她額上一個吻。
他們是久別重逢的親人,生死與共的伴侶。
她一直在等他回來。
可在衙門裡,當她和陸行吵吵嚷嚷著回來,抬眸看到那一抹寂藍色的身影,突然就怔住了。
是他。
輪廓分明的臉,濃而挑的劍眉,眼眸深邃。
他身材高挺,腰身勁瘦,穿著一身寂藍色官服,頭戴官帽,手中握了一把劍,好不威風。
那雙顧盼生輝的眉眼,眼底若有寒冰似的清冷光芒,只需一眼,便會令人望而卻步。
他一向有這樣懾人的氣勢。
而此刻他的目光,正落在走進來的宋操身上。
宋操一瞬間開始全身顫抖,因激動而漲紅了眼睛,幾乎就要衝過去,不管不顧地抱住他。
可下一瞬,一旁的吳大人開了口——
「回來得正好,這位是江陵提點刑獄司調任過來的裴宋,裴大人,今後他便是咱們新建縣衙的捕頭,旁人都見過了,就差你了陸行。」
新來的上司,看著面容冷峻,威望不小。
陸行不敢掉以輕心,趕忙上前揖禮:「見過裴大人。」
宋操看到這位裴大人,斂起淡漠神情,微微頷首:「不必多禮。」
他的聲音一向冷清,她極其熟悉。
一顆心幾乎就要跳出來,宋操下意識地朝他邁出了腳步。
可吳庸一把拉住了她,笑道:「很像吧?本官也嚇了一跳,可不敢再唐突了,裴大人身份高貴,是江陵憲司韓大人的女婿,可不是詹阿彌那等市井潑皮,蘭丫頭你莫要認錯了人。」
吳庸一番警告,落在宋操耳朵里,卻只余了這麼一句——
是江陵憲司韓大人的女婿。
韓大人的女婿。
她望向詹世南,整個人錯愕著,從重逢的激動中冷靜下來。
對上他微微蹙起的眉頭,抿起的唇,以及深沉似海的眼眸,她只覺得眼眶發熱,心口窒息。
強忍著斂起淚意,她的手在抖,上前一步,行罷揖禮,低聲道了句:「民女宋操,見過裴大人。」
一旁的朱文也趕忙上前行禮。
宋操知道,他就是詹世南。
可吳庸提醒了她,詹阿彌已死,他是裴大人。
他還成了親,是江陵憲司韓大人的女婿。
宋操並不肯信,吳庸卻沒有給二人私下見面的機會,徑直將她帶到了書房。
他開口便道:「這裴宋,確是韓大人的女婿不假,那調任的公文,還是韓大人親自寫的。」
「且不管他到底是何身份,總之你不能認,尤其是在明面,詹阿彌是個死人,想想盧家,若他們知道人還活著,焉能放過你們?」
「當年那案子是本官斷的,你們可莫要給我惹出麻煩。」
宋操心不在焉,說出的話卻一點也不輸陣仗:「大人此言差矣,你可還記得我們當初的賭約,我說邪不壓正,如今彌哥回來了,是我贏。」
「你贏個屁!」
吳庸突然爆粗,氣得站了起來,「邪不壓正個屁!本官說的話,你是一點沒放在心上!」
「宋操你給我聽著,詹阿彌早死了!他要是偷摸著回來,本官倒還能遵循約定,送你們悄然離開。現如今他光明正大地回來,且身份已定,是江陵憲司韓大人的女婿!記住這個身份,別的打死也不能認,只有這個身份能保障你們的安全,你們這兩個掃把星!臭王八!遲早禍害死本官!」
有道是強龍壓不過地頭蛇。
江陵憲司是很厲害,可他詹世南是單槍匹馬地回來的。
一旦盧家認定了他的身份,瞬時便會想起那具被燒焦的屍體。
盧保正是個睚眥必報之人,且盧寺甲是他的獨子,近兩年,他當真以為兒子是被當年那樁帳本案的殺手誤害了。
盧家雖然沒找宋操麻煩,卻因此事一直記恨著她,順道與他吳庸也結了怨。
盧保正有錢有勢,據聞還攀附上了郡公府,專為郭郡公做事。
若非吳庸有個當府尹的老岳丈,恐怕早被他們玩下台了。
吳庸氣急敗壞,罵了宋操一遭。
狗血噴頭,直罵得她清醒過來。
吳庸道:「宋操,本官待你不薄,夫人先前要收你為義女,雖然後來作罷,可她早已視你如閨女一般,你若因這點兒女情長,陷我們於不義,本官定不饒你。」
宋操徹底明白了。
彌哥是回來了,可他不再是她的彌哥。
也不能是她的彌哥。
過往皆已作罷,他如今,及今後的身份,都只能是韓大人家的女婿。
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吳庸的書房。
那調任過來的裴大人,住在二堂口的上房。
宋操沒想到,她剛走到拐彎處,便看到了他。
他像是在專程等她,四目相對,清冷的眼中泛起了笑意。
周遭無人,他朝她走來時,腳步急切。
詹世南抬起胳膊,似要擁她入懷,可宋操面無表情,徑直繞過了他。
下一瞬,他抓住了她的後衣領——
「怎麼?不認識了?」他聲音揶揄,笑出了聲,「好歹給我個解釋的機會。」
「裴大人,縣衙之地,還請自重。」
「這兒又沒人,蘭姐兒……」
「您逾矩了,民女與您並不相熟,不該有此稱呼。」
宋操始終沒回頭,聲音冷淡。
詹世南愣過之後,似是想到了什麼,眉頭蹙起,面色變得不太好看。
他緊抿著唇,鬆開了手。
3
回來的第一晚,詹世南於夜間,在宋操屋外站了許久。
想是怕人看到,後來他三兩下躍上了樹,斜倚枝幹,枕著胳膊,靜靜守著這間屋。
宋操知道他在外面。
他在等她開門。
但她熄了燈,始終沒動。
她的思緒亂作一團,尚未從這一連串的變故中回過神來。
且滿腦子都是吳庸那句「你不能認」。
她的委屈好似風起雲湧,卻註定只能悄然無聲地咽下。
宋操捂著眼睛流淚,情緒潰散。
她心裡清楚,該跟彌哥交代一切,無論將來二人還能不能在一起,都應開誠布公。
她本就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,尤其是在他面前。
但眼下她需要緩一緩,平復一下潰散的心情,好好想想該如何面對這糟亂的形勢,以及如何跟他說起。
腦子昏沉,人也哭得乏了,宋操不知何時迷糊睡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