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睡得不安穩,夢裡全是從前與彌哥在豬嶺鄉的生活。
睜眼時,天還未亮。
從茫然中回過神來,她的第一反應便是——彌哥還在外面。
於是慌不擇路地跑下床,急著去開門。
結果腳筋抽了下,撲通摔在地上,腦袋磕到了桌子腿。
宋操疼得眼淚嘩啦,爬起來,將門打開。
外面已經空無一人,樹上亦冷冷清清。
順著月台不遠處的屋頂,可看到天空隱約泛起的魚肚白,雞鳴聲聲,晨曦將至。
她氣憤地將門關上,用力一甩——
「就不給你開門!氣死你!」
宋操已然不是小孩了,如她這般年齡的姑娘,早就已經嫁人。
她自認為在縣衙里除卻落了個「不識好歹」的名聲,平日裡還算穩重。
只不知為何,詹世南一回來,她就變得不可理喻,有了小性子。
她從前便是這樣來著,在他面前張牙舞爪,一向囂張,受不得半點委屈。
所以直到這日出門,她仍在心裡生著悶氣。
這悶氣說不清是因為磕到了頭,還是因為打開門時沒看到人。
因昨日與朱文約好了一起出門,用罷早飯,朱文便早早在衙門口等著了。
陸行果不其然,也在等她。
宋操出現時顯得心事重重,額上又青了一塊,陸行遂眉頭蹙起,關切道:「頭怎麼了?」
「與你何干。」
「招你惹你了,一大早這麼大火氣。」
「你別跟著我們,看到你就心煩。」
宋操眉頭蹙起,聲音一如既往地嫌棄。
陸行卻樂了,從懷裡拿出一張蓋了章的紙,故意在她眼前晃:「是不是要去豫章?確定不讓我跟著?」
確是要去豫章,但如昨日所言,沒有吳庸首肯,他們根本進不去府衙大門。
宋操已經打算先去張二狗家了。
而陸行此刻,卻拿出了新建縣衙的通行批文。
宋操二話不說,立刻將批文接過:「哪兒來的?不會是你偷的吧?」
「我還用偷?捕快查案,天經地義。」陸行給了她一記白眼,又道,「不過大人若知道我幫了你,必要責罰於我,好歹是份恩情,宋操你想想怎麼報答我吧。」
「你想要什麼報答?」
「不若,你嫁給我吧!」
陸行笑嘻嘻,故意撞了下她的肩,半開玩笑似的,眼睛彎起。
宋操皺眉:「別忘了你發過的誓。」
陸行噎了噎,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麼,身後忽然有人叫了他一聲。
回過頭去,衙門口站了好幾名捕快。
為首的正是那新來的裴宋,裴大人。
也不知為何,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刀子似的,仿佛比昨日更冷了些。
陸行感到渾身不自在,剛想同他揖禮,打聲招呼,這廂裴大人的目光已經掠過了他,落在了宋操身上。
他聲音清冷,不緊不慢道:「自今日起,閒雜人等一律不可私查漂姑案,若有線索,可與我稟明。」
說罷,他收回目光,冷著臉,翻身上了一衙役牽來的駿馬。
新官上任的捕頭,身手矯健,英姿颯爽。
且不說漂姑案,如今縣衙門所有的案子,都該歸由他查。
吳庸眼下還奈何不了他,沒有合適的由頭阻攔他查案。
這對宋操來說,無疑是個好苗頭。
她眼看著詹世南要走,上前抬手拽住他的衣袖——
「你要去哪兒?」
她聲音有些急切,對上詹世南那雙寒冰似的眼眸,心裡莫名地顫了顫。
想來是她昨日的冷淡,令他生了氣。
詹世南輕笑一聲,緩緩拉回衣袖:「宋姑娘逾矩了,還請自重。」
當真是越矩了,他一衙門捕頭,要去哪兒何須說給她聽。
宋操心裡憋屈,再次拽住他的衣袖,咬牙道:「我有線索,需跟大人您稟明。」
「回來再說。」
「不行!很重要,必須現在說。」
她不依不饒,神情嚴肅起來。
那馬背上的男人,垂首看著她,微微挑眉,漆黑的眸子裡深不見底。
四目相對,宋操從他眼中似乎看到了一絲惡趣味。
她剛要心生警惕,下一瞬他俯下身來,突然一把抓住了她後衣領,用力一拎,將她整個人橫在了身前馬背上。
宋操尖叫一聲。
這廂詹世南拉了韁繩,駿馬的嘶鳴聲同時響起,前蹄懸空。
接著馬匹飛奔而去。
陸行等人愣在了原地。
朱文咽了口唾沫,擔憂道:「蘭姐兒早上吃的飯,這一顛簸,得全吐出來了。」
「這宋蘭姐兒是不是哪兒得罪了裴捕頭?他好像不太高興。」
「這事我知道,豬嶺鄉那個殺過人的詹阿彌還記得吧,咱裴捕頭跟他長得像,宋蘭姐兒認錯了人,纏著他不放。」
「詹阿彌不是死了嗎?」
「正是因為死了,宋蘭姐兒才死纏爛打,看上了裴捕頭。」
「少放屁!」
幾名衙役說得正起勁,一旁的陸行黑著臉,氣急敗壞道,「造什麼謠!詹阿彌那市井狂徒,宋操才不會看上他,不過是陰錯陽差被他庇護過罷了,二人根本沒什麼感情,我壓根沒聽宋操提起過他。」
大傢伙仿佛這才想起,陸行求娶宋操一事,反應過來,紛紛打馬虎眼。
「哎呀呀,那都是我瞎猜的,瞧我這張破嘴,宋蘭姐兒長那麼俊,咋可能瞧得上詹阿彌。」
「就是就是,陸爺你放心,裴捕頭雖生了副好樣貌,卻是個冰塊臉,宋蘭姐兒也不一定瞧得上他。」
「放眼整個衙門,除了陸爺跟蘭姐兒最般配,你們倆遲早的事,能成!」
被眾人這麼一安慰,陸行的面色才稍稍好看,他冷哼一聲,揪過其中一名衙役,又問:「裴大人跟那詹阿彌,長得真就那麼像?」
「不是,仔細瞧來,其實也沒那麼像,詹阿彌一窮酸小子,如何能跟咱風流倜儻的裴捕頭比。」
……
4
詹世南一路疾馳,馬背上橫著的宋操,死死抱住他的腰,果然是被顛得暈頭轉向。
進了鄰縣的城,她便趴在路邊吐了起來。
詹世南蹙起眉頭,將她帶去一處茶樓,要了些茶水點心。
小二哥進來的時候,他正站在窗前,目光望向街上,打聽道:「聽聞縣裡有個雜伎班子,多是能人,五案七盤,吞刀截馬,各有本事。」
小二哥趕忙笑道:「正是正是,那老班主更是好本事,葛家棚子魚龍曼衍,全賴他領得好。」
「但客官若是想看雜耍,怕是來得不巧了,葛家棚子今日歇班,您該明兒個再來。」
小二哥上了茶水點心,回了話,隨後點頭哈腰地離開了。
宋操連喝了好幾口茶,臉色稍好看些,抬頭便看到詹世南坐在她對面,正笑著看她。
「宋姑娘,慢點喝。」他好心提醒。
宋操氣不打一處來,罵道:「裴大人真君子,如此欺負一個姑娘家,不知羞恥!」
「哦?分明是你糾纏不放,非要拽著我的衣袖,迫於無奈,我才拽你上了馬。」
詹世南一臉坦蕩,眼中笑意漸深,「你道自己有漂姑案的線索,可要說出個所以然來,否則便是你不知羞恥,對我心生愛慕,故意為之。」
他一本正經地打諢,眼睛又直盯著人看,宋操一瞬間漲紅了臉,惱火道:「你放心,我對江陵憲司韓大人家的女婿沒興趣!」
「那正好,我對陸捕快要娶的小娘子,也沒興趣。」
詹世南到底是道行深,將宋操氣得劍拔弩張,自己反倒雲淡風輕,呷了口茶水,不緊不慢道,「說吧,宋姑娘,有什麼線索?」
他顯然是看過案卷的,雖剛經手了漂姑案,了解得卻很全面。
說起案子,宋操也不便與他置氣,抿著唇,將自己所知的情況全告訴了他。
「那南陽真人說,漂姑需要換十二張人皮,適應六律六呂,按理來說,遇害者有早有晚,不該同時出現在河道。可我和朱文驗屍的時候,發現三具屍體泡水腫脹的程度幾乎是一樣的。」
「正因如此,我們倆想再去看看其他屍體,卻不料田小蓮那具,被她爹娘給埋了。」
宋操道,「吳大人分明察覺出田小蓮的家裡人有問題,可他不肯追查,我能力有限,沒有辦法。」
「還有嗎?」
「還有就是,我懷疑這六具屍體,是同時遇害被拋屍水中的,但我想不通為什麼要這麼做,能犯下這種大案,兇徒必定不止一人,並且可能身份不簡單,吳庸那老頭也猜到了這一點。」
「他們既想隱瞞,有很多種方法可以處理屍體,為何偏要選擇這種方式,用漂姑的傳言來掩人耳目?」
宋操百思不得其解,一臉肅穆,「張二狗遇到的漂姑,也大有問題,你說什麼人能腳不著地,飄起來嚇人?」
「你為何不信,真是漂姑所為?」
「你看我像個傻子嗎?那人皮是被刀子割下的,我又不瞎。」
「嗯,確實不像傻子,但你又確實是個傻子。」
詹世南揚起嘴角,在宋操殺人似的目光下,很快起了身,打算離開。
「你先在這兒待著,晚會兒我來接你。」
「你去哪兒?一起,別扔我一人在這兒。」
宋操站起來,拉住了他胳膊。
詹世南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,卻最終未遂她意——
「帶著你,諸多不便。」
他徑直離開,氣得宋操在原地跳腳。
她之後在茶樓待了大半天。
晌午飯吃了,晚飯也順道吃了,詹世南還沒回來。
窗外的天已然黑了,街上卻更熱鬧了起來,燈火初上,隱約傳來鬧酒和唱曲的嘈雜聲。
宋操等得實在心急,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時,總算聽到了動靜。
詹世南推門而入時,她剛要說話,他卻先開口道:「今晚回不去衙門了,你去前面客棧住一晚,我還有事……」
宋操瞬間怒了,用眼睛瞪著他,二話不說上前抱住他腿,不管不顧地坐在了地上——
「我不管!你眼下就算去茅坑拉屎!我也要跟著!」
詹世南:「……」
「鬆開。」
「不松!」
想來是時間緊迫,實在甩不掉她,詹世南無奈,只得將人從地上拽起來,答應帶她一道兒走。
「那你老實一點。」
宋操狂喜,生怕他耍賴,緊步跟上。
二人於夜色之中上了街,又拐進了巷子裡,也不知走了多久,最後偷溜進了一處高棚大院。
此處名為葛家棚子,後院住了個雜伎班。
詹世南道:「你不是問,什麼人能腳不沾地,飄起來嚇人嗎?」
「張二狗打更這地兒,離葛家棚子不遠,我打探過了,葛家班有個叫柳嘉娘的女雜伎,據說她身輕如燕,腳跟上綁了竹竿,仍能用腳趾頭表演跳丸,功夫練得這麼深,想必有些技巧,能飄起來也不一定。」
宋操一向知道,詹世南很有本事。
可她沒想到,他會這麼快將人找出來。
不僅如此,他白日裡還潛入了那柳嘉娘的房間,查看了一番。
房間無人,詹世南也沒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,他原本打算離開,拐角處卻見那柳嘉娘上了樓,提了滿滿一食盒的菜。
她心情甚好地進了屋,將菜品一一擺盤,看樣子似是要在房間招待什麼人。
彼時天快黑了,詹世南想起宋操還在茶樓等著,怕她心急之下亂跑,便想讓她先去客棧住下。
因她纏著不放,最終二人一起出現在了葛家棚子,趁四下無人躲進了柳嘉娘的臥房,藏在藩屏衣櫃里。
隔著屏風間隙,宋操的目光落在那桌菜上,屏住呼吸,靜靜等待。
也不知過了多久,夜已漸深,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嘉娘,終於從外面領了個男人回來。
她喚那男人「五郎」。
五郎戴著斗笠,穿著黑袍,包裹得嚴實。
進了屋,他便將斗笠和黑袍脫下,與柳嘉娘一道兒坐在了桌前。
二人飲酒談笑,互訴衷腸,言語間情意綿綿。
隔著屏風,又背對著,宋操看不太清他的臉,只知他挺年輕,身上著了件白綢衫。
他喚柳嘉娘的名字,喂她喝酒,柳嘉娘滿臉嬌羞。
直到酒席作罷,除了打情罵俏,沒聽到他們談及別的話題。
宋操在衣櫃里蹲得腿酸。
那藩屏櫃其實空間很大,但因詹世南身材高大,她只得縮得像個小雞崽,一動不動。
不敢出聲,眼睛緊盯著,聽外面倆人你儂我儂。
有些話語聽得她臉紅,於是忍不住用目光偷偷打量身旁的詹世南,看他反應。
冷不丁被逮到,四目相對,又故作鎮定地移開目光,裝得滿不在乎,面上一本正經。
詹世南差點笑出了聲。
宋操嚇得立刻伸出手,捂住了他的嘴。
此時衣櫃外的二人酒足飯飽,柳嘉娘正起身來了臥房,從妝奩里拿出了一支香。
她將那支香點燃,插在了小爐上。
然後笑著走向了她的情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