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操告訴了詹世南,自他走後,她所經歷的一切。
1
詹世南亦告訴了她,當年他是如何在上京路,聽聞了江陵憲司的韓大人收押了那瓦肆老鴇,然後臨時改道去了江陵。
他說韓奇正威武不屈,是個難得的好官。
因執意追查那樁帳本案,其在街上險些遇刺,是詹世南機緣巧合下救了他。
後來他便留在了提點刑獄司。
詹世南見慣了人心的險惡,世道的齷齪。
他作為因帳本案而被追殺的證人,在提點刑獄司待了大半年,看著韓奇正置自身安危於不顧,也要堅持查明真相。
韓奇正常道:「吏不良,則有法而莫守。」
他將調查了大半年的案卷,堅持呈上了京。
聖上有包庇之嫌,詹世南本以為他會心灰意冷。
豈料他卻又道:「秉公查案乃我之責,聖上不公,乃他之責,若因行路難,故而止步不前,世間歧路豈不更多?韓某無過,但求問心無愧。」
詹世南敬佩他,因他未曾見過這樣的人。
那帳本案上,他也是出了力了,事情了結後,便想要離開。
韓大人卻道:「我手裡有樁舊案,牽扯甚多,憲司之人不便去查,派你過去,最為合適。」
韓奇正答應,等他查案回來,會給他一個新的戶籍。
詹阿彌早就成了那具被燒焦的屍體,詹世南想光明正大地回去,日後無論帶著宋操去何處,都不會有後顧之憂。
他應了,去了很遠的地方查案,本以為用不了多久便能回來,卻不料也是九死一生。
好不容易回到了江陵,已經是一年後。
他心急如焚,拿著韓奇正給的戶籍身份,正欲離開,韓大人卻又道:「我有個女兒,長得丑,嫁不出去……」
詹世南差點把劍架他脖子上。
韓大人瑟縮了下:「不若你做我的女婿,我給你寫調任,你把家裡媳婦兒領回來,一個是娶,兩個也是娶,我女兒也嫁給你啊。」
詹世南壓根沒想過娶他女兒,也沒打算再回來。
但他想了想,覺得調任可以騙。
於是新官上任,駿馬飛馳,成了新建衙門的裴捕頭。
他此次回來,只是來帶宋操離開。
宋操神情愣怔,她沒想到,她自以為的難題,竟能迎刃而解。
吳庸擔心的那些,也可以不存在。
只要她和彌哥離開,天下之大,盧家也奈何不得。
她心裡激動不已,忍不住問詹世南:「彌哥,你真的不要做官?真的不娶韓大人的女兒?」
「那是自然,做官有什麼好,我帶著你逍遙自在,咱們去遊歷山川美景,不快活嗎?」
「快活快活!快活死了!」
宋操激動地抱住他,對著他的臉一陣狂親。
親完之後,她又幽幽道:「可是,那韓大人的女兒,豈不是要因為你嫁不出去了?」
「你想多了。」
詹世南拍了下她的頭,也幽幽道,「韓奇正見到樣貌好的,便要張羅給他女兒,我不知是他看中的第幾茬了,前面的都跑了。」
「……」
宋操同詹世南商議,想查清了漂姑案再離開。
詹世南未置可否,只對她道:「抽絲剝繭,本就不難,難的是這案子不知深淺,為安全起見,今後你需得什麼都聽我的,一切謹慎行事。」
他做事一向有分寸,心中有盤算,宋操自然一口應下,開口道:「彌哥,我知道咱們此時應該撒手,當下離開才是正經事,可我就是心有不甘,滿腔怒火無處宣洩,因為我同她們一樣,原也是可以被肆意屠宰的牲畜,甚至豬狗不如,而我今日之所以活著,無關其他,僅是因為幸運。」
「我想知道真相,哪怕最後什麼都做不了,我也想要知道,有些東西即便註定會被埋沒,也該在市井之中得到公平,不是嗎?」
遭受過不公,體會過瀕死般的絕望,人才會真正感受「同病相憐」。
世間疾苦萬千,各有悲慘,宋操知道不該生有菩薩心腸。
她只是不甘心罷了,不去試一下,這案子將會成為她心裡的一根刺。
詹世南當然了解她,他摸著她的頭,笑道:「無妨,你跟吳庸不是賭贏了?那我們便再賭一把,臨走之前,攪一攪渾水。」
2
離開之前,詹世南的身份是江陵憲司韓大人家的女婿。
宋操表面與他保持著距離,尊稱一聲「裴大人」。
裴大人也總是神情冷淡。
可私底下,他會二半夜溜進她的房間,溫存一會兒,然後抱著她睡。
倆人能做的都做了,不該做的倒也沒做。
這純是因為,詹世南在男女之事上守禮,總覺最後一步該留到成親之時。
如此才算圓滿。
宋操倒也沒有難受過,詹世南面上純摯,舉止放浪之時,頗是讓人震驚到面紅耳赤。
有段時間,她白日裡甚至不敢看他。
一旦目光對上,瞬間心慌慌地移開,且兩條腿發軟,臉紅到脖子根。
而他又慣會使壞,會一本正經地叫她名字,當著眾人面問:「宋蘭姐兒,你要不去看看郎中,紅疹都起到脖子上了。」
宋操特意穿的圓領衣,堪堪遮住了大半個脖頸。
她聞言立刻把脖子往衣領里縮,惱紅了臉,用眼睛狠瞪他:「裴大人自重,不勞掛心。」
衙門差役皆知,新來的捕頭,與那仵作宋蘭姐兒不和。
二人總時不時嗆上幾句。
裴大人望著她似笑非笑的神情,頗是讓人捉摸不透。
愉悅之中,似乎含著深深的寵溺。
可一轉眼,又會拉下臉來,冷哼一聲:「不識好歹!」
這情形,委實有些詭異。
而詹世南明面上的恣意,總會在私底下得到報復,宋操會在夜裡趴他身上,不懷好意地笑:「裴大人要不去看看郎中?狼牙棒長身上了。」
詹世南將她的兩隻手反扣,她又會像條魚似的,掙著往他懷裡鑽,嘴巴嘟著,去拱他的胸——
「奶呢?我要吃奶?」
這是對他之前那句「有奶便是娘」的報復。
詹世南很是無奈,一把將人按住,嘆息道:「我對你好的時候不記得,單挑不好的記得牢。」
「哼,你對我哪裡好了?」
宋操不服氣,同時又有些心虛。
她想起自己那日被磕到的頭,分明只青了一塊,回到縣衙便被詹世南上了藥,纏了厚厚一層麻布。
詹世南想的卻並非這些,他將人反壓,在她耳邊笑:「沒伺候好你嗎?心肝兒。」
這一聲「心肝兒」,喚得極其溫柔,宋操的心顫啊顫。
她故作鎮定地移過目光,耳朵紅透,面上卻兇巴巴道:「你以後不准當著別人面戲弄我。」
「誰戲弄你了,你白日裡都不搭理我,跟別人倒是有話說,我找機會跟你說句話而已。」詹世南不滿道。
這別人,說的自然是那捕快陸行。
雖說宋操三番兩次地拒絕了他,這人的臉皮卻愈發厚了起來,竟對她說了句:「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,宋操你且看我表現。」
他還對旁人說了句:「宋操越是拒絕我,我越是瞧著她好,還真就非她不可了!」
宋操對他毫無辦法。
陸行後來為了給她出頭,甚至跑到詹世南面前,開口便道:「裴大人,蘭姐兒若是哪兒得罪了您,我替她道歉,您大人有大量,能不能別總刁難她?」
這所謂的刁難,指的自然是外出查案之事。
詹世南雖說明面上對宋操冷淡,帶她出門時卻一點也不含糊。
這本也是正常之舉,誰叫宋操是個女仵作,藉口去查驗女屍天經地義。
大概是宋操每次出門,佯裝出的不情願太真實,落在陸行眼中,便成了「刁難」。
詹世南真是愈發看陸行不順眼了,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,道了句:「你倒是真喜歡她。」
「那是自然,宋操早晚是我媳婦兒。」陸行一臉篤定。
這一聲「媳婦兒」,使得詹世南的眼神又成了冷冰冰的刀子,他斂起了笑意——
「跟我過三招,只要你接得住,今後我保證不再刁難宋蘭姐兒。」
「大人此話當真?」
「自然。」
那日,縣衙差役將月台團團圍住,好一番熱鬧。
然後大家眼睜睜看著陸行被揍了個鼻青臉腫,趴地不起。
偏裴大人還眸中含笑,踩著他的背,一本正經道:「人家宋蘭姐兒又不喜歡你,男子漢大丈夫,天涯何處無芳草,非要死乞白賴地纏著人家,要臉不要?」
這一番舉動,全被吳庸看在了眼裡。
宋操自以為她和詹世南之間的關係,瞞得很好。
殊不知早就被老奸巨猾的吳大人看清。
這小老兒端倪著一切,到了自家夫人面前,便開始罵:「這倆人是當我眼瞎,表面裝模作樣,暗中勾勾搭搭,臭不要臉!」
縣令夫人忍不住皺眉:「你說得真難聽。」
「難聽?難聽總比沒命強!」
「事情沒你想得那麼糟,你總是杞人憂天。」
「夫人,居安思危,思則有備,有備則無患啊。」
吳庸氣道,「詹阿彌這廝,一回來便陪著蘭丫頭瞎胡鬧,非要查什麼漂姑案,這不是給本官找麻煩?」
「可我瞧著,他做得甚好,行事穩妥,知進退,並未招惹出什麼麻煩。」
「那是還沒到時候,我看得門兒清,這倆人就是我的剋星!尤其是宋操,死不聽勸,我遲早折她手裡!」
吳庸說得氣急敗壞,縣令夫人卻忍不住笑了,問他道:「可你沒覺得,她跟你年輕時很像?那犟脾氣,惱火時怒目圓睜的樣子,與你從前簡直一模一樣。」
「誰跟她像!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,把別人全當傻子!」
「不行不行,我定要去找那詹阿彌說道說道,裝傻充愣,這倆人沒一個好東西!」
吳庸打定了主意,要跟詹世南攤牌。
卻不承想,他還沒去找詹世南,詹世南便先來找了他。
書房之內,開誠布公。
詹世南將三張簽字畫押的供詞,交到了吳庸手中。
第一張,是那雜役柳嘉娘的供詞。
他和宋操潛入柳嘉娘房間那晚,宋操因聞了催情香,被他打暈。
詹世南在衣櫃里看到,柳嘉娘與那五郎顛鸞倒鳳之際,那男人突然伸出手來,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。
本以為是情趣使然,柳嘉娘卻掙扎得越來越厲害,臉色發青。
意識到他在殺人滅口,詹世南當下踢開了衣櫃的門,欲擒住五郎。
那五郎雖身手很好,二人打鬥之中,卻因他體力不支,又未穿衣服,逐漸落了下風。
眼看詹世南就要將人擒住,床上的柳嘉娘突然沖了出來,一把抱住詹世南的腰——
「快走,你快走!」
柳嘉娘光溜著身子,被她這麼一拖,男人迅速從窗台跳了下去。
詹世南氣急,一腳將人踹開,從窗戶望去,人已經沒了蹤影。
後來柳嘉娘穿好了衣服,面對審問,只一味地跪在地上哭。
詹世南沒了耐性,對她道:「今日他殺你不成,改日還會再來,你與他講情分,他下手時卻夠狠,你既如此不顧自己的性命,執意維護一個絕情之人,那便作罷,下次再見,但願你不會死得太慘。」
柳嘉娘號啕大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