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操聽到她們在議論——
「奇怪,怎麼會有個空的食盒混在裡面?」
「應該是膳堂那幫人拿錯了,明早再給她們放回去。」
二人走遠之後,宋操的目光瞄向了距離自己很近的正堂屋子,以及那條通往後院的路。
毫無疑問,正堂屋子該是郭攸所居之處。
而後院,明顯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。
宋操緊抿著唇,趁四下無人,趴在地上匍匐著往前爬,借著廊下欄杆的遮掩,把耳朵貼在正堂屋那扇緊閉的房門上。
確定裡面沒有聽到動靜,她悄悄地推開了一條門縫。
然後屏住呼吸,悄無聲息地爬了進去。
堂屋桌上只燃了一盞燈燭,昏昏暗暗,當真沒有一個人。
宋操坐在地上,倚著門大口喘息,只覺一顆心撲通狂跳。
她隱約明白,進了這門,距離真相也就不遠了。
郭攸的閨房,一明兩暗。
左右兩邊的耳室,隔著層層帘布,遮得密不透風。
宋操起了身,腳步很輕地走向了寢屋所在的那間。
整個屋子裡瀰漫著一股草藥味,偏又熏著香,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腥氣。
那股子腥氣,像是發酵已久的魚醢。
越是靠近寢屋,腥氣越重,令人忍不住想要捂住口鼻。
帘布層層掀開,屋內床頭亦輕晃著一盞小燈。
那抹微弱的光亮,落在一旁的屏風上,也落在垂落的床帳上,影影綽綽。
宋操的手居然有些抖。
她站在了床帳前。
腦海里那笑容明艷,天真燦爛的郭三姑娘,粉若桃花的臉上,仿佛還光艷動灼,梨渦淺淺。
可是掀開床帳,她瞪大了眼睛,驚懼地看到那躺在床上的「東西」,僅有一團人形,更像是剛剝出來的蠶蛹,身上的肉皺皺巴巴,血管還在跳動。
也像一條黃鱔,肉上布滿了黏涎,味道發腥。
那張面目全非的臉,與河道里發現的剝皮女屍無異,腐滑一團,可怖至極。
不同的是,這具「女屍」還活著,呼吸間的軀體起伏清晰可見。
饒是做足了準備,宋操仍被這場景駭到了。
她甚至一時沒反應過來,愣在了原地。
直到這具「女屍」,突然睜開了眼睛。
5
盡人皆知,郭三小姐千金之軀,自幼嬌生慣養。
其天真爛漫,姿容姝麗,性子雖驕縱了些,卻並非蠻不講理之人。
更多時候,她骨子裡的良善頗為單純。
郡公夫婦溺愛於她,無論是綾羅綢緞的錦衣,還是珠圍翠繞的首飾,到她手中總是最好的那件。
郭攸喜愛一切好看的東西。
院子裡的花兒,抑或身邊的人,皆賞心悅目。
她還喜愛一切新鮮的、有趣的東西。
因此簪花堂里總是格外熱鬧,養了許多會逗她開心的丫鬟。
這些丫鬟有自幼陪她一起長大的,如秋玉和慧兒。
也有後來買入府中的,如春雪和稚彤。
郭三小姐喜歡買丫鬟,是出了名的。
同母親上了趟兒街,看到路邊插了草標的,被牙人賣到瓦肆里又偷跑出來的……但凡被她看上了,總要差人去買回來。
簪花堂最多的時候,養了二十多個小娘子,廂房裡住滿了人。
郡公夫人無奈,欲遣去一些。
郭攸左看右看,哪一個都不捨得。
春雪會做好吃的點心,稚彤會插好看的花兒,燕兒會玩蹴鞠……於是撒嬌,晃著母親的胳膊,求她將人統統留下。
後來,郡公夫人便與她約法三章,不能再隨便買丫鬟。
除卻貼身伺候的那幾個,但凡到了適婚年齡的,婚配之後也不可繼續留在院中。
郭攸同意了。
郡公府規矩森嚴,郡公夫人亦是嚴厲之人,她身邊的媽媽們都很厲害。
後宅之中,便是京眷出身的世子夫人到了這位婆母面前,也是恭敬有禮,不敢惹她生氣。
唯有郭攸,以及她的院子,被郡公夫人縱容著,成日裡熱熱鬧鬧。
郡公夫人曾感慨著對身邊的媽媽道:「當年我生三娘時險些難產喪命,這孩子來之不易,是我心頭寶,女兒家左右不過待字閨中時快活幾年,日後嫁了人,哪有在娘家自在。」
「三娘被我寵壞了,不喜被人拘著,索性便讓她快活幾年吧。」
簪花堂的丫鬟們,沒有不喜歡郭攸的,爭著討她歡心。
她對她們亦是極好,自個兒喜歡穿衣打扮,也喜歡給她們穿衣打扮。
吃喝玩鬧自不必說,但凡丫鬟們有事求她,能應下的她皆會應下。
十六歲之前,郭攸過著錦衣玉食、無憂無慮的生活。
直到年長她九歲的大哥,從京中回來。
郡公世子本就是天潢貴胄,出生在東京,外祖家又有權有勢,為朝中官員。
他年少時才華出眾,被選為宮中侍讀,與皇子們同窗。
自去年許王病逝,他便辭了京畿官職,終於在郭攸十六歲這年,回了家中。
郭攸已有許多年未曾見過大哥,因其自幼疼愛於她,在他回來之後,三天兩頭地往他院裡跑。
郡公世子名喚郭凌,是一相貌堂堂,看上去極正派的郎君。
他性情沉穩,平日裡話不多,但舉止文雅,待人溫和。
其尚在京中之時,世子夫人已為他誕下長子,只母子二人皆在豫章生活。
如今人回來了,郡公夫人想的卻不是看他們一家團聚。
郭攸上頭有兩個哥哥。
二兄並非郡公夫人所生,乃妾室之子。
這些年來,世子不在,郡公夫人眼看著二公子的孩子,一個接一個地出生。
雖他待郡公夫人如生母般敬重,但到底不是親生。
如今親生的回來了,郡公夫人第一時間便想為其納妾。
這倒也不怪她心急,世子夫人生小公子時,落下了病根,當年郎中直言,今後怕是不好再生養。
於是郡公夫人做主,在府內挑了幾名容貌出眾的婢女,給世子相看。
其中有兩名,還是郭攸院子裡的。
豈料世子看都未看,推辭了去。
倒也不是他對世子夫人一往情深,二人已有多年未見,且本就是感情平淡的夫妻,頂多算相敬如賓。
世子心裡有想要的人。
那人不是旁人,亦是郭攸院子裡的丫鬟,名叫秋玉。
秋玉年長郭攸五歲,是郡公府打小買來的,很早便在郭攸身邊服侍。
世子年少時,常教郭攸寫字,那時秋玉一直陪在二人身邊。
他對這個低眉順眼的小丫鬟心生好感,也曾握著她的手,一筆一畫地教她寫他的名字。
郭攸貪玩,總跑出書房。
世子便握著秋玉的手, 認真教她。
距離挨得很近, 他的臉幾乎貼著她的面頰。
秋玉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, 手在抖,也不知怎麼, 就坐在了他的腿上。
少男少女,呼吸相抵,世子紅著耳朵,手心溫熱濡濕, 探入衣襟里, 落在她柔軟的腰肢上。
似世子這般的年齡, 有個通房丫鬟也算正常。
可秋玉不願。
她家境貧寒, 為了給娘治病,才被賣到了郡公府。
那時她八歲,家中已經有了個指腹為婚的男孩。
她打小就知道, 自己長大後是要嫁給蕭哥的。
二人是青梅竹馬的玩伴, 在她剛進郡公府時,蕭哥便信誓旦旦地告訴她,他會努力攢錢, 將來把她贖出來。
蕭哥沒什麼大出息, 不識字, 但吃苦耐勞, 起初在渡口給人搬貨,後來混成了個領頭。
他一身的力氣, 皮膚黝黑, 只有牙白,但笑起來時眉目疏朗, 也挺好看。
他總是朝氣蓬勃, 樂觀曠達, 做事穩穩噹噹,是個很仗義的小伙。
渡口一些做生意的小商戶,很多想把閨女許給他。
但他一直對人說, 自己早就有心上人了,正在攢錢娶她。
他就快要攢夠贖回秋玉的銀子了。
渡口放了工, 也常找機會去郡公府的後門, 只為看秋玉一眼。
他的眼睛落在秋玉身上,沖她傻傻一笑,秋玉瞬間便會臉紅,接過他遞來的一些蜜餞零嘴, 輕聲埋怨:「你又亂花錢。」
「給你吃,不算亂花。」蕭哥咧著嘴笑。
有這樣的人在身邊,秋玉怎會願意給人做通房?
哪怕那人是身份金貴的郡公世子。
世子不知秋玉心有所屬, 他只是單純地以為她不願給人做通房。
可秋玉的身份,最多也只能給他做個妾。
身份地位的懸殊,是不可跨越的鴻溝, 世子的婚事他自己也無法做主。
因他未來的妻子, 會在京畿官眷之中挑選, 郡公夫人為了臉面,不會准許他娶妻之前先納妾。
年少時的真心,總顯得有幾分可貴。
世子對秋玉珍愛, 便想著她總歸是郡公府的丫鬟,待他日後娶了正妻,再給她身份不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