後來世子去了京中。
他並不知,在他離開的那日,秋玉提著的心,才算是徹底放了下來。
1
她很怕他。
因世子少年老成,性子看似溫潤,實際是個心思深沉之人。
一個賣身為奴的下人,焉能拒絕主人家的青睞?
世子願意給她臉,她便該感恩戴德地磕頭領恩。
秋玉慶幸,世子去了京中,一時半會兒別想回來。
也慶幸郡公府內,無人知曉世子對她的那點念頭。
因為一年之後,青梅竹馬的蕭哥便攢夠了錢,前來郡公府贖人。
郡公夫人未曾多言,她本就嫌簪花堂人多,連秋玉的面兒也沒見,只囑託了位媽媽出面,將賣身契給了她。
秋玉恢復了自由身,原該離開郡公府的。
可郭攸離不開她,拽著她的包袱,不肯讓她走。
八歲入府,她算是看著郭攸長大的,對她感情很深,亦是不舍。
郭攸哭著去找了郡公夫人。
郡公夫人無奈,只得出面問秋玉,可還願意留在府里,繼續做郭攸的丫鬟。
秋玉答應了。
因她即便離開郡公府,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事兒做,更何況她在簪花堂,是個一等丫鬟,平日裡工錢領得不少。
而郭攸對她一向親近,實在是個好伺候的小姐。
她雖留在了郡公府,但拿到賣身契不久,便嫁給了蕭哥。
又過一年,世子在京中也成了親。
郭郡公夫婦帶著郭攸,以及二公子那房,提早地便去了京中。
他們在東京待了一年。
郭攸身邊僅帶了慧兒和春雪等四個丫鬟。
一年後,郡公夫婦帶著全家,從京中折返。
同樣回來的,還有世子和他身懷有孕的妻子。
巧合的是,秋玉彼時也大著肚子,比世子夫人的身孕還要早五個月。
她都快生了,聽聞郭攸回來,被歡天喜地的稚彤等人,拉著去了渡口迎接。
起初她並不知道,世子也在那條船上。
三年未見,世子長身玉立,站在船頭,愈發顯得眉眼深沉,穩重儒雅了。
秋玉的丈夫蕭哥,剛好在渡口帶著人為一商戶卸貨。
郡公府的丫鬟小廝們,在船即將靠岸,興高采烈地上前迎人時,秋玉就站在最後,被自己的丈夫攙扶著,與他說笑對望。
她還拿出一方帕子,擦了擦蕭哥額頭上的汗。
她並不知,世子的目光漫過眾人,正落在她的身上。
在她看來,自己已經嫁人,世子已經成親,那點年少時的悸動早就翻了篇,不值一提。
更何況,她都快生了,世子夫人亦是身懷有孕。
世子站在船上望過來的那一眼,她沒有看見。
待到她抬起了頭,那男人已經神色如常,淡淡地移開了目光。
那樣光風霽月的一個人,藏在骨子裡的偏執與陰暗,不為人知。
他在京中時,盼著她與郭攸一同上京,還想著找機會告訴她,會儘快納她為妾,然後將她留在身邊。
郡公府時,他教她寫字畫畫,她總是神情緊張,手抖得厲害。
秋玉容貌姣好,有一雙極漂亮的眼睛。且她身段窈窕,很守規矩,抬眸看人時,從不會有半分僭越。
在他懷裡抖成那個樣子,足以見得她多麼心慌。
他的手落在她的腰上,作勢吻她時,動作溫柔繾綣,她卻哭了。
世子耳朵泛紅,眼中仿佛蒙著一層浟湙水光,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,心跳如雷,聲音卻柔軟:「怎麼了?別怕我,我又不吃人。」
尚且年少的世子,身上氣息若雪霧初融,裹挾著書房內的淡淡墨香,將懷裡的人環繞。
他將額頭抵在她的額上,近在咫尺的呼吸溫熱,低垂著眼瞼,輕聲道:「你不願意嗎?」
秋玉顫抖著,點頭。
世子後來鬆開了她。
他笑了下:「我知道了。」
他以為,她只是不願無名無分地跟他。
他以為,她一定也喜歡他。
畢竟她在他面前,如此慌亂,又如此羞怯。
世子在男女之情上的第一次心動,是為了她。
興許正是因為不曾得到,才會一直魂牽夢縈。
他想著納她為妾,得償所願後,一定會對她好。
可他沒有等來她。
詢問郭攸,為何沒帶秋玉過來?
郭攸直截了當道:「秋玉嫁了人,不好帶出門。」
世子的呼吸突然滯礙了一瞬。
郭攸尚不知情,來了興致般,竹筒倒豆子:「秋玉原有個指腹為婚之人,叫蕭哥,他倆是青梅竹馬,兩小無猜,蕭哥在河道渡口給人搬貨,努力攢錢就為了給她贖身,秋玉可喜歡他了,他之前常來咱們府上後門,給秋玉送零嘴,我還吃過他的呢……」
「贖回賣身契後秋玉便嫁了他,若非我哭哭啼啼著不讓她走,她早就離開了……」
世子聽著她喋喋不休,愈發覺得心裡發冷,荒涼得厲害。
他不由得哂笑一聲。
原是心裡有人,害他誤會了。
事已至此,這樁誤會本該戛然而止,翻過去這篇。
世子也以為是這樣。
他成了親,一年之後妻子身懷有孕。
送她們返鄉時,他站在船艙,正在船頭。
也不知為何,放眼望去,一瞬便看到了人群後面的秋玉。
她挺著肚子,身邊站了個人高馬大的渡口勞力。
他看到她拿出帕子,笑著為男人擦汗,神情溫柔。
本該偃旗息鼓的那顆心,突然就厭惡了起來。
這興許是因為,他生來站在高處,唾手可得的東西那麼多,從未嘗到過失去的滋味。
他身份的倨傲和尊貴,至少在這一瞬被羞辱。
這世上怎會有他得不到的東西?
一個身份低下的丫鬟而已。
世子在心裡冷笑。
他什麼都沒有做,送父母妻兒返鄉之後,很快又回了東京。
人存於世,感情本就不可能占據全部的人生。
名利場上權衡利弊,名利場下你來我往,手握權勢才是正經。
這世上不乏有本事的男人,亦不缺美貌的女人。
區區一個秋玉,其實算不得什麼,很快就能拋之腦後。
前提是,他一直待在京里。
可惜三年後許王病逝,身邊親吏大都被官家流放貶職,郭凌同為許王一黨,為暫避禍事,隔了一年也辭官離了京。
洪州雖比不上京都繁華,到底也是江右雄郡。
世子的這重身份,在這兒反比在京都好使。
爭名者於朝,爭利者於市,名利場上的刀,向來殺人不見血。
多年薰陶,使得郭凌的性子愈發難以捉摸。
他總是深藏不露,面上笑得溫良,任誰也看不出心中所想。
人都道郡公世子端正自持,玉樹臨風,是個謙謙君子。
那張面如冠玉的臉,究竟是好是壞,其實連他自己也分不清。
他的長子四歲了,還是第一次見他,被慣得不成樣子。
當年娶來的京官之女,他的正妻,一如成親之時,為他寬衣解帶會羞紅了臉,溫溫柔柔。
郭凌笑出了聲,覺得有趣。
分明前日,她私底下還因為母親要為他納妾一事而暴跳如雷,用剪子鉸爛了一床被子。
她還因為他多看了她身邊的丫鬟一眼,罰那丫鬟頂著洗腳盆,跪了兩個時辰。
然而她的憤恨到了母親面前、他面前,會立刻煙消雲散,再次笑得溫婉,成為一個賢良淑德的女人。
女人總是有很多張面孔,端莊如淑女的,嫉妒如毒蛇的,憤恨而扭曲的,以及懦弱而膽怯的……
總而言之,都挺會演。
郭凌有段時間,喜歡上了聽曲。
那勾欄里的行首奉他為座上賓,美目含情,抱著琵琶彈唱弄雲。
不經意間「偶遇」的大小官員,也總是一臉奉承,費盡心機地想要討好於他。
因為誰都知道,辭官只是暫時的,他這樣的才能和背景,重返京中是早晚的事。
新建下轄的盧保正,在他聽曲時求上門來,欲用黃金千兩買他一幅字畫。
郭凌挑眉看了看他,好似來了興致般,命那行首拿了支筆。
蘸了硃砂墨,他嗤笑一聲,在紙上寫——
二八佳人體似酥,腰間仗劍斬凡夫。
雖然不見人頭落,暗裡教人骨髓枯。
字跡潦草,詞句俗惡,顯然毫無誠意。盧保正卻嘖嘖稱奇,視若珍寶地收起來,道了一聲:「好!」
那行首用帕子捂嘴直笑。
郭凌輕佻地扔了手中的筆,打道回府。
2
秋玉如今,仍在郭攸身邊伺候。
郭攸離不開她,最喜歡讓她梳頭。
她十六歲生辰之時,請了繡坊師傅入府量尺寸做新衣,還給秋玉裁了兩件蹙金繡的樣式。
秋玉的孩子五歲了,是個虎頭虎腦的男孩。
因她和丈夫一個在渡口做勞力,一個在郡公府做婢女,孩子便養在了城內一賃屋小院裡,由婆婆帶著。
秋玉每天晚上都會回去,這是郭攸給她的特許。
她十分感激郭攸,總說若三姑娘不嫌棄,便是日後嫁了人,她也願意跟過去伺候。
每每聽到這話,郭攸便笑,嬌嗔著問她:「若我嫁去東京呢?我大哥總還要回去的,他們說會為我在京中擇婿呢。」
「那我便帶著家裡人,去京中租個小院。」
「你就會哄我,跟我過去,你家蕭哥會同意?不若你們兩口子再簽個賣身契給我?看你們願不願意。」
「願意願意,待我家小子長大,成了家,我和蕭哥一起簽賣身契給姑娘,伺候姑娘一輩子。」
「呸,想得美,你們打算在我身邊養老呢。」
郭攸佯裝慍怒,簪花堂一陣歡聲笑語。
彼時秋玉已經二十有一,郭攸身邊的小娘子們,唯有她梳了婦人髮髻,孩子又這般大了,便打從心裡將自己歸於僕婦行列。
她已然忘了,郭攸院子裡的丫鬟,皆是美人。
秋玉原就長得好看,生完孩子身段不減,腰身依舊窈窕,舉手投足間又平添幾分風韻。
因她不施粉黛,臉面也愈發顯得素凈,笑起來時眸若星月,別具柔情。
她的性子又極好,說話溫言細語,聲音一貫的好聽。
秋玉錯在沒有自知之明。
在她心裡,早就將郡公世子當年的青睞,忘了個乾淨。
畢竟那時年少,距今已經隔了多年。
而世子這次回來,是那麼的端正自持,從未將多餘的目光望向過她。
為了世子夫人,他還推辭了納妾一事。
光風霽月的君子,不過如此。
她只是一個身份低下的婢女,日子過得平淡而簡單。
每天一早起來,給婆婆和小孩留了飯,便匆匆趕去郡公府,給三姑娘梳頭。
白日裡陪著郭攸玩鬧,晚上到家,還要操持操持家務,洗衣做飯,打掃縫補。
蕭哥也沒閒著,成日在渡口忙,偶爾回來得早了,便劈柴擔水,提早把灶燒了。
秋玉的婆婆年紀大了,能給照看孩子已屬不易。
忙活到了很晚,一家三口睡下,孩子會鬧著躺在中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