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人靜,蕭哥悄悄伸出一條胳膊,挪過去給她當枕頭,側著身子看她。
他也會突然變出一支簪子在她手心,咧著嘴笑,說是特意給她買的。
他曬得皮膚黝黑,比以前糙多了。
可笑的時候依舊好看,眼睛亮晶晶,在燈燭昏暗的屋子裡,兩排牙也格外招眼。
秋玉沒忍住,撲哧笑了。
蕭哥也笑,對她道:「過幾日值你休假,我也請一天工,咱們帶著小寶和娘去趕廟會,下館子去!」
「嗯嗯,好!」
秋玉是忙碌的,也是知足的。
她的家中不愁吃穿,這些年夫妻倆手裡還攢了不少錢。
她以為,餘生皆會是這樣,一日三餐,柴米油鹽,與蕭哥看著孩子逐漸長大,而後白首到老。
卻從未想過,自己認為堅如磐石的小家,破碎起來如此容易。
就像她從不知道,郡公世子笑得溫暾和煦的皮囊下,藏著一顆怎樣的禍心。
3
蕭哥被官府抓了,罪名是「販賣青鹽」。
民間食用的解鹽,產自解縣和安邑,一直是朝廷專營壟斷。
西戎青白鹽,因影響解鹽買賣,又增加西戎之地營收,是被禁止販賣到境內的。
朝廷對走私青鹽的刑律一向嚴苛,違犯禁令者可坐死。
秋玉不相信肖哥會這麼做。
他在渡口多年,知道什麼貨能搬,什麼貨不該搬。
可他突然就被抓了,那批販賣過來的青鹽找不到貨主,罪名便安在了他身上。
府衙隨意審了下,便定了三日後處斬。
秋玉感到天都塌了,她連蕭哥的面都見不到,只能跑回郡公府,跪在了郭攸面前。
郭攸很天真,蹙著眉頭道:「我也覺得蕭哥不像這種人,可是我若因此事去求父親,他肯定不會搭理,母親知道了反要斥責我一番。」
郭郡公雖寵愛其女,但公事上向來分明,不會插手府衙的事。
其實歸根結底,不過是蕭哥身份低賤,不配讓他出頭。
哪怕秋玉是郭攸最喜歡的丫鬟。
秋玉絕望之際,郭攸略一沉思,又道:「不過,咱們可以去求我大哥,大哥自京中回來後,府尹大人宴請過他,他肯定能說上話。」
直至此時,秋玉從未想過,蕭哥的案子會是一場陰謀。
她滿懷希冀,感恩戴德,認為世子雖性情深沉,但是個光風霽月之人。
他興許不會坐視不管。
若他坐視不管,她便跪地磕頭,一直求他。
秋玉已經六神無主,沒有別的法子了。
郭凌的書房,在郡公府的前院。
那是處幽靜的一進宅,裡面三正兩耳,寢室書齋一應俱全。
東西廂房還各有幾間屋子,連著抄手游廊,地方甚大。
秋玉曾經陪著郭攸來過很多次,知道這裡是獨屬於世子的清靜地。
他喜靜,不喜歡喧擾。
所以郭攸帶著她登門時,連院子都沒能進,便被門口一小廝攔住了。
小廝稱要先去傳話,出來後卻道:「世子說,三姑娘便不必進去了。」
「為什麼?我怎麼不能進去了?」
「世子要詢問秋玉姐姐有關青鹽案的細節,三姑娘不便聽,只秋玉姐姐一人進去即可。」
「什麼細節我不便聽?怎麼不便聽?憑什麼!」
郭攸欲與小廝爭論。
秋玉早就急得不行,在聽到「青鹽案」三個字時,如抓到了救命稻草般,趕忙拉住她:「姑娘,姑娘就聽他的吧!我定會將事情始末,全都告知世子。」
府衙定了蕭哥三日後處斬,時間倉促,耽誤不得。
走投無路的可憐人,瞥見一絲光亮,自是拼盡全力,什麼都顧不上了。
秋玉如願地進了院子。
如願地進了世子的書房。
紫檀案桌上燃著香爐,一縷煙霧裊裊。
蘇合香混著淡淡的松墨味道,瀰漫在房間中,香氣馥郁。
世子站在案桌旁,正提筆作畫。
他穿了件太師青色的長袍,未曾束髮,頭上繫著緋色綴玉的額帶,愈發顯得眉骨英挺,五官稜角分明。
肩頭烏髮如綢緞一般,還略顯濕漉,風華正茂的郭凌長了一張倜儻而英俊的臉。
這張臉端正、正經,很難讓人聯想到「邪逆」二字。
況且他從來笑得溫良,像極了儒雅的君子。
正如此時此刻,秋玉跪在地上,求他幫忙,他抬起眉眼,嘴角噙著一抹笑,溫聲道:「好啊,你且過來,先為我研墨。」
秋玉沒想到世子這麼好說話,她的淚還掛在臉上,有些訝然。
但她未曾多想,起了身,一步步地走上前。
那偌大的紫檀案桌上,硯台里的墨確實有些乾了。
她站在了世子身邊,低垂著眉眼,輕撫衣袖,伸手捻起墨塊。
世子的畫作已經完成,是一幅峰巒壯闊的山水圖。
他提著筆,神情專注,似在冥想該給這幅畫題怎樣的詞。
秋玉不敢打擾他,只用心研墨。
郭凌很快想到了什麼,蘸了蘸墨,正欲下筆,卻又停頓。
他側目看著秋玉,笑道:「秋玉,你幫我寫,如何?」
秋玉睜著茫然的眼睛,惶惶看他:「世子,奴婢不會。」
「沒關係,我教你。」
郭凌興致盎然,在她尚且迷惘之時,突然伸手攬住她的腰,將人拽到了案桌前。
秋玉一瞬間腦子空了下。
她夾在紫檀案桌與郭凌中間,入眼是那幅峰巒壯闊的山水圖,身後是以半環抱的姿勢緊貼過來的男人。
他將筆塞到了她手裡,然後握住了她的手。
凜冽的氣息將人包裹,秋玉弱小的身軀,開始止不住顫抖。
那將她攬在懷裡的男人卻渾然不覺般,輕笑一聲,握著她發抖的手,在山水圖上,一筆一畫,認認真真寫——
二八佳人體似酥,腰間仗劍斬凡夫。
雖然不見人頭落,暗裡教人骨髓枯。
紅粉佳人體態妍,相逢勿認是良緣。
試觀多少貪花輩,不削功名也削歲。
春心一動棄千般,只為須臾片刻歡。
損德招災都不管,愛河浪起自傷殘。
……
郭凌每寫一句,秋玉的臉便白上幾分。
前塵往事仿佛一瞬間想起,避之不及。
那時尚且年少的世子,每每教郭攸練字,目光總會不經意地望向她,然後微微失神。
待郭攸喚他,他才反應過來。
他有次對郭攸道:「將秋玉給了我,如何?」
年幼的郭攸歪著腦袋,苦惱:「你要她做什麼?我捨不得,秋玉不在我晚上睡不著。」
郭凌於是笑了笑,揉了下她的頭。
秋玉八歲被賣到郡公府,因郭攸與這位兄長最是親近,她其實常見到他。
只郭凌是世子,她是丫鬟,守著本分,多看一眼都要趕快收回目光。
哪怕郭凌送郭攸名貴的狼毫筆做生辰禮時,會將眼睛望向她,開口道:「你年齡小,其實這支並不適用,不若給秋玉吧,她用著剛好,我再為你準備別的。」
誰都知道,世子平日裡話不多,自幼性情穩重。
可他教她寫字時,落筆是他的名字。
秋玉惶恐不安:「世子,這不合規矩……」
那時年少的郭凌握著她顫抖的手,笑了一聲,在他的名字旁,又加上了「秋玉」二字。
然後心滿意足般,他耳根泛紅,輕聲道:「這樣不就合規矩了?」
……
對郭凌而言,秋玉應是他的執念。
一個內心深處、自年少時便愛而不得的執念。
而如今,他終於還是將她擁在懷裡,如從前那般,一筆一畫地教她寫字。
只秋玉抖得厲害,臉色蒼白,額上還出了汗,頭髮被浸濕。
郭凌的目光望著那幅山水圖,神情依舊專注,卻又在她耳邊戲笑:「怎麼了?別抖啊。字都寫歪了。」
秋玉終於還是撐不住了,淚如雨下,哽咽道:「世子,世子是好人……」
耳邊再次傳來一聲笑。
握著她手的男人,停下了動作。
他攬著她的腰,將人轉了過來,面對著他。
郭凌伸出手來,將她臉上的淚拭去,面上笑得溫潤:「我當然是好人,所以才會願意幫你不是?」
秋玉抬頭看他,眼中溢滿了淚,神情無措。
果不其然,他眼眸低垂,傲然睥睨著她,又緩緩勾了勾嘴角:「只是,你拿什麼交換?」
狼終於露出了他的爪牙。
那副溫良無害的皮囊偽裝,卸下之後,是這樣的邪惡可怕。
姿容俊美的郡公世子,居高臨下,眼神已經逐漸變得冰冷,他面無表情,伸出去的手先是緩緩滑過她的臉龐,接著是下巴、脖頸……
他的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衣衫,沿著身體的曲線,最後落在腰肢上。
「這身衣裳甚美,玲瓏有致,但我覺得,你不穿會更好看。」
4
秋玉匐在案桌上,那幅峰巒壯闊的山水圖,早已被她抓得皺褶。
而身後的男人,用僨張而有力的手,握住了她的胳膊。
她的視線有些模糊,因那張紫檀案桌沒想像中穩固。
所以山水圖上的字,隱隱約約。
春心一動棄千般,只為須臾片刻歡。
損德招災都不管,愛河浪起自傷殘。
三日後,蕭哥無罪釋放。
秋玉成了郭凌的妾,她站在蕭哥面前,眉眼平靜:「今後你便帶著小寶和娘,好好過日子吧,我已經是世子的人了。」
她的身後,郡公府的馬車繁貴富麗。
蕭哥不敢置信,拉住她胳膊,詢問緣由。
秋玉甩開了他的手,面無表情,轉身道:「確是為了你,但我也總算想明白了,世子有權有勢,你有什麼,你差點連命都保不住。」
低賤的性命,在權勢面前如此不值一提。
郭凌甚至未曾出面,只託人帶了句話,府尹大人便同意了放人。
這讓秋玉如何反抗?
她不敢反抗。
所以她答應了郭凌,老老實實做他的妾,今後再也不見蕭哥。
最開始她是認了命的,所以郭攸來找她時,氣憤不已:「秋玉!你不是要救蕭哥嗎,怎的他脫罪了,你卻做了我大哥的妾,你莫要說是我大哥脅迫了你?」
蕭哥與郭攸,均不是傻子。
可郭凌到底是郭攸的哥哥,即便有此猜想,仍會選擇不去相信。
所以秋玉輕聲回答:「三姑娘,並非世子脅迫,而是我早就心悅於他。」
這話使郭攸瞪大了眼睛,生了她的氣。
可傳到郭凌耳中,卻是好一番愜意。
鴛鴦帳里,床笫之間,他舉止溫柔許多,不似之前那般花樣百出地折騰她,饒有興致地看她哭到力竭。
他起身時,神情饜足,用手摸了摸她的臉,深沉的眼眸泛起一抹柔軟的笑意——
「要不要喝水?我倒來喂你。」
年少時的愛而不得,初到手裡,想來都會視若珍寶。
世子寵愛新納的姨娘,郡公府無人不曉。
他甚至沒給她分一處院子,而是一直讓她住在書房的宅院之中,以便時時陪他。
郡公夫人不以為意,她並不在乎秋玉曾經嫁過人,也不在乎她是如何成了世子的妾,左不過一個婢女,世子喜歡就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