園中有樹,樹上有蟬。
螳螂捕蟬,有黃雀在其後也。
黃雀欲啄螳螂,而彈丸在其下也。
……
1
宋操在成為鬼仙的三百年里,無數次回想起當年的情形,已經全然可以抽身,將人世過往看作一場棋局。
所謂當局者迷,旁觀者清。
便是以她如今鬼仙的身份來看,當年那場棋局依舊無解。
她曾以為自己是螳螂,再不濟也會是黃雀。
直到在郡公府見到那位松形鶴骨,身穿八卦衣,手執拂塵的南陽真人,宋操突然明白,她是什麼不重要,不管是那隻蟬,還是螳螂和黃雀,最終都落在這執拂人的眼睛裡。
事實上,在她看到辛辰的第一眼,便已經反應了過來。
辛辰,正是那女雜伎柳嘉娘的情郎。
也是她偷溜進簪花堂時,那站在門外前來尋找師尊紫砂印的男人。
宋操後知後覺地明白,這是一個請君入甕的圈套。
難怪當時,她總覺那道聲音有些耳熟。
她竟未曾細想,如此順利地進了郭攸的院子,當真是因為好運氣嗎?
一張織好的大網,足以將蟬和螳螂黃雀,全都粘住。
南陽真人比宋操想像中的年輕,他並不是個鬍鬚花白的老者,雖然已有百歲高齡,端的卻是一派仙風道骨的軒昂之貌。
頷下三須尚青,相貌凜凜,一雙眼睛更是光射寒星,透著慈悲,也透著精明。
他道他在行雲閣里為郭攸點了一盞命燈,那盞燈滅了的時候,他便知道事情已成。
郭攸的死,在他意料之中。
死於宋操之手,也在他意料之中。
宋操想不明白,修真之士,本該悲天憫人,更何況是如他這般的高人,怎會助紂為虐,手段如此殘忍地罔顧人命?
她憤怒地質問時,玄機笑了一聲,聲音竟顯得十分和善:「周天子分封天下以前,這世間尚且追崇神權,活物祭祀,供神主祭享,本就是一場交易,人命是命,牲畜的命亦是命,所謂道法自然,以人為祭,以牲畜為祭,都一樣,算不得手段殘忍。」
「老道只不過是用疫鬼獻方之術,欲救郭家小姐性命,祭祀之物乃郭家供奉,郭家小姐乃你所殺,何談是吾罔顧人命?」
何為疫鬼獻方之術?
傳說上古時期,高陽氏顓頊的三個兒子,死後化為疫鬼,居住在江水若水之中。
那些被拋入江河的女屍,不過是供奉他們的祭品。
有了無皮女屍的犧牲,方得郭攸病疾全消,恢復一身好皮囊。
宋操被玄機的無恥驚呆了,她震驚地看著他,感到不可思議:「你簡直喪心病狂,做出這種行徑,就不怕遭天譴嗎?!」
「老道說過,祭祀本為一場交易,人非吾所害,郭家之女非吾所殺,若說天譴,學道修真抑或天地立心,與百姓安身立命無異,首為個人,其次才能憐憫他人,所以老道便是對你不起,也算情有可原。」
宋操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,她警惕地看著他,只知道他巧言令色,沒安好心。
果不其然,玄機又道:「天地仁心,方滋生萬物,所謂道法自然,即萬物皆為平等,小友可認同老道所言?」
宋操直盯著他,冷笑:「你既明了這道理,又為何要助紂為虐?」
玄機並未回答,反問她道:「老道聽聞,去年冬日新建縣令吳庸,其夫人生了場重病,需常以熊膽入藥。熊膽入藥,所以你們殺熊,疫鬼獻方,所以郭家殺人,吾且問你,人皮與熊膽,皆是治病之良藥否?」
「你瘋了!人與熊豈可相提並論!」
「天地滋生萬物,萬物既為平等,人與熊為何不能相提並論?」
修真的世外高人,用那雙慈悲且精明的眼睛,笑著望向宋操,等待她的回答。
宋操只感覺心中一股怒火,鬱氣起起伏伏,好一會兒才憤憤道:「萬物雖然平等,會說話的卻是人,這世間自然以人為尊!」
玄機搖了搖頭,他的神情竟有些失望。
爾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:「小友乃俗人也,你道以人為尊,便是認同了弱之肉強之食的道理,正所謂人外有人天外有天,人既視熊為賤命,輪到自己分了高低貴賤,又為何哭天喊地,嗚呼哀哉?芸芸眾生亦不過是貪如蛇,嗔如虎,尊在何處?」
成為鬼仙之前,宋操僅是個十七的姑娘。
這十七歲的姑娘是個俗人,註定不是玄機的對手,也答不出他想要的答案。
所以當玄機道:「若一隻熊,在深山老林多年,未曾傷過一人性命,忽有一日窺了天道,得知自己將來會被一人取了熊膽而亡,為求自保,熊將此人先行殺掉,小友認為它可有錯?」
宋操抿著唇,冷冷地看著他:「你到底想說什麼?」
「隆冬十五日,歲尾雪夜,魚燈引魂。」
「此為老道幼年時,師父為吾窺得的一道天劫,」玄機嘆息一聲,聲音悠遠,「凡人修真悟道,為逆天之舉,師父道吾雖為修真之根苗,至還虛合道時,亦躲不過降下的劫難。」
「自古修真乃兼修命,渡劫修士,常泯滅於世間,吾身為修士自該悲天憫人,可若連自己都悲憫不成,又如何悲憫他人?」
「世人貪嗔皆如蛇如虎,老道是那隻想要得道的熊,你若問吾道心是什麼,吾願告訴小友,吾之道心,便是得道成真。」
宋操不明白,她訝然地看著玄機,只覺可笑至極:「什麼隆冬十五日,什麼魚燈引魂,你莫不是修真不成,把自己給修瘋魔了!」
玄機摸著鬍子,搖了搖頭:「魚燈引魂,此乃當初師父為吾占卜出的卦象,有道是魚燈開地府,引魂入黃泉,寓意老道的天劫,來自於陰曹之中。庚辰年臘月,隆冬十五日的雪夜,乃你出生那晚,此為老道自己占卜出的卦象,雖不知是何緣故,你死後會到陰曹地府,致使老道的天劫降下,吾泯滅於世間。」
「胡說八道!你若不曾害我,我死後便是到了陰曹地府,跟你有什麼關係!」
「老道不會算錯,師父更不會錯,當初正因卜了這一卦,致使吾師泄露天機,斷了修真機緣,卦象之言,作不得假。」
「哈哈哈,是嗎,那你的卦象怎麼不算泄露天機?」
「師父的卦象關乎陰曹地府,吾之卦象是人,自然算不得泄露了天機。」
「所以你這臭道士到底想幹什麼!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,你想怎樣?若把我殺了,我不剛好可以去陰曹地府告你的狀?」宋操被氣笑了。
「小友可知,老道曾阻攔過你的降生?」
玄機聲音溫和,面上竟帶著慈悲,「當年江南之地鬧了飢疫,老道下山,正是為你而去,你爹吳庸遭受牢獄刑罰之時,你娘懷胎七月,推搡之中倒地,於夜間難產,誕下一死胎。」
「天亮之後,產婆將那襁褓中的嬰兒,扔去了郊外墳地,卻不料你命不該絕,過後竟啼哭於亂葬崗,被人撿了去。」
「……我爹吳庸遭受牢獄刑罰之時,我娘懷胎七月?」
宋操喃喃地重複這句話,瞪大了眼睛,滿臉的不敢置信,「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!」
「當年江南之地鬧了飢疫,老道下山……」
「你這個臭道士,我殺了你!」
被辛辰壓制住的宋操,怒紅了眼睛,不顧一切地想要衝向玄機。
玄機看著趴在地上無法動彈的她,嘆息一聲:「老道告訴你這些,是希望你能明白,這世間因果,皆有定數,錯不在吾,你也莫要怨恨於吾。」
「你放屁!你給我等著!臭道士!但凡我死,一定會去陰曹地府,讓你如願亡於天劫!」
「小友沒機會去陰曹地府了,老道為你準備了一個好去處。」
2
玄機不會告訴宋操,這一日他等了多久。
從渴望得道成真的那日起,從得知自己會亡於天劫的那日起,除卻修真,他畢生都在想辦法避免這一劫難。
天成五年,他從一天師道人手中,偶然得到了一蓮花鈴。
那鈴鐺只有手指大小,內有鈴舌,卻不能晃響。
天師道人說,此物非凡間之物,乃是引魂所用。
相傳盤古氏開天闢地,混沌之中天地不明,其妻太元聖母便造出了開天斧,創不周山。
上古時期人鬼神無序,後有共工氏怒觸不周山,引天河傾瀉,人間洪水泛濫。
女媧補了天,生靈塗炭下的無數亡魂卻無處可去,遊蕩於世間,致使大地再次陷入玄混,善惡難分。
共工氏之子后土,不惜以身化道,創幽都冥府,入六道輪迴之所。
為將人間的亡魂引入幽都,后土娘娘以黃泉之石造了三隻引魂鈴。
據說后土娘娘以黃泉之水洗鈴時,岸邊污穢之地爬出了一個不屬於此處的神明。
那神明道自己誤入此地,食了黃泉之物,真身已腐,淪為了墮神。
她掩面痛哭,說自己已經無法再被她國土上的子民接受。
后土心生憐憫,贈她一隻引魂鈴,及一樽黃泉水,讓她自尋一道好去處。
剩下的兩隻鈴,在后土娘娘身入輪迴後,落於酆都大帝之手。
酆都大帝將鈴鐺給了無常主。
無常主又給了黑白無常。
……
天師道人說,他手上的蓮花鈴,乃李唐時期一西渡的倭國僧人帶來獻給唐皇的禮物。
倭國僧人道這本就是中土之物,該物歸原主。
唐皇初時很感興趣,後來發覺不過就是一隻不會響動的普通鈴鐺,便隨便賞給了護國天師。
天師道人乃李唐護國天師的後代衣缽弟子。
他道師尊曾言,這蓮花鈴並非不會響動,而是凡人之軀,無法使它響動。
既無法響動,流傳於世,與廢鈴無異。
蓮花鈴到天師道人手中時,已經傳了二百多年。
道人是個生性洒脫的豪士,尚沒有衣缽弟子,見玄機對鈴鐺視若珍寶,便索性贈給了他。
玄機用了五十年的時間,證實了天師道人所言非虛。
鈴鐺確實不是凡間之物。
引魂鈴,有鎖魂鎮魂之用。
他想到了一個絕妙之法,用以化解自己的那道天劫。
這絕妙之法便是,將引魂鈴置入宋操體內,把人封在棺材裡,活埋。
因引魂鈴的存在,宋操的魂魄無法離開她的身體,那麼將成為一個活著的死人,永遠在棺材裡,入不了陰曹地府。
玄機知道這法子陰毒,但他沒有別的辦法。
弱之肉,強之食,不過是這世間的生存法則。
他要遏制自己的天劫,何錯之有?
玄機早前便與郭郡公有過交情,他是個修真之士,雖聲名在外,論起權勢地位,卻遠不能與郭家相比。
他思慮得很多,認為自己的計劃若要天衣無縫,不留隱患,需要郭家這樣的權貴幫忙。
郭攸患病,原不在他的籌謀之中。
但確實是天助他也的好事。
對於他肯出手為郭攸治病,郭郡公感激不盡,卻不曾想到,自家閨女的性命亦在他的盤算之中。
玄機並不怕他們日後知曉了此事。
郭攸的死已成定局,郡公世子便是在京中再有本事,時過境遷,也不會為了一個已死之人,與他這樣的世外高人翻臉。
名利場上無父子,貪慾面前無親人,一向是人間常態。
至於宋操,下葬之前,他有得是辦法讓她閉嘴。
比如那個身懷有孕的繡娘的性命。
玄機自認為還算慈悲,他對宋操道,將她下葬之後,無論是那個身懷有孕的繡娘,還是幫她偽裝出府的石頭和老伯,他都可以從郭郡公手中將人救下。
他對不住的,自始至終只有宋操一人。
至於那姓詹的小哥,他並非不想救,只不過盧家跟其有仇,早就揚言必定要他性命,血債血償。
玄機說,詹世南已死。
宋操不信。
彌哥那日曾道會守在郡公府外的巷口,只需她吹響了瓷哨,會立刻衝進來救她。
那日郡公府外的巷口,站滿了府兵。
宋操正是怕他會葬送了性命,才沒有去吹那枚哨子。
玄機卻告訴她,在她被抓之前,詹世南的行蹤便早已暴露,遭到追殺。
不,準確來說,在更早之前。
從他以裴宋的身份,來到新建衙門做捕頭,盧保正早就從郡公世子處知曉了他的身份。
盧保正沉得住氣,他對世子道,詹阿彌此人,必將死於他手。
從他回來的那刻起,就已經註定沒有了生路。
宋操明白了,原來她和彌哥連螳螂和黃雀都算不上。
他們頂多是兩隻蟬,沾沾自喜地趴在樹上,連身後早已布下了重重天羅地網都不曾察覺。
屬於她和彌哥的這場棋局,竟從一開始就是死局。
三日後,是郭攸下葬的日子。
郡公府門前,早已掛起了白幡。
無人知曉,郭攸的棺槨之中,除了她,還躺了個用來陪葬的姑娘。
此人正是潛入郡公府,殺害了郭三小姐的兇徒。
從她被抓的那刻起,郡公夫婦便揚言,要讓她為女兒陪葬,不得好死。
郡公夫人哭成了淚人,被人攙扶著才沒有倒下。
她不住地哭泣:「三娘啊,我的兒,你怎忍心離我而去,讓娘怎麼活……」
任誰看,這都是一位痛失愛女,悲痛欲絕的母親。
任誰看,其對郭攸都是愛之如命。
3
丁酉年元月,郭郡公葬女。
街上百姓圍觀,人山人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