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葬隊伍浩浩蕩蕩,場面肅穆。
地上撒滿了紙錢,嗩吶聲響,哭號一片。
無人知曉,棺槨之中那個被綁手綁腳,捂住嘴巴的姑娘,在那逼仄的黑暗之中,正瞪著恐懼至極的眼睛,拚命掙扎。
她像一條被開膛破肚的魚,腹中塞了個蓮花鈴。
桑皮線縫得不好,有血溢出染紅了衣衫。
身旁穿著殮服,被白布層層包裹著的郭三小姐,她看不到。
她只知郭攸的臉上覆著代面,在棺槨的晃動下,此刻或許正將頭轉向了她。
宋操不怕郭攸的屍體,也不畏懼死亡,她恐懼的是黑暗和未知。
死是很簡單的事,不過是丟條性命而已。
可是,被活埋的人會是怎樣的死法?
魂魄若入不了陰曹地府,又會是怎樣的下場?
宋操不知這些,她很害怕,驚悚無助,此刻只希望能給她個痛快,免她熱鍋烹油般的痛苦和煎熬。
她在暗無天日的棺材裡,叫天不應叫地不靈。
那雙因恐懼而瞪大的眼睛,瞳孔顫動,流盡了眼淚。
她面白如紙,身子抖個不停,在心裡嗚咽著,彌哥,彌哥救我……
彌哥,彌哥我怕……
可惜,無人應答。
時至今日,彌哥凶多吉少,似乎已成定局。
宋操掙扎了許久,絕望到了頭,最終閉上了眼睛,沒了力氣。
深山野地,玄機為郭攸選的是一處生氣凝聚的好墓穴。
可使宋操的身體和魂魄經久不衰。
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,早已準備妥當。
然而宋操未曾想到,下葬之時,吳庸會帶著大批官兵出現。
那個做事向來姦猾的小老頭,信奉中庸之道的縣令大人,一改往日作風,站在棺槨之前,義正詞嚴地對郭郡公道:「郡公大人!下官已然查明,郭三小姐之死,與漂姑案干係重大,她還不能埋!」
「放肆!吳庸你瘋了不成!」
「大人見諒,下官現要將棺材抬回府衙,改日必定親自向您請罪。」
吳庸一聲令下,新建衙門的捕快陸行等人,率先上前,圍住了棺材。
郡公府的守衛見狀,紛紛拔出了腰間的劍。
郭郡公負手而立,冷笑一聲,怒不可遏道:「吳庸你好大的狗膽!竟要抬我郡公府的棺!我看你是活膩了!」
「郡公大人,事出有因,下官也是按規矩辦事。」
「規矩?你一七品縣令跟本郡公談規矩,你算個什麼東西?府尹大人何在,我倒要問問他何為規矩!」
不難發現,吳庸帶來的官兵,有一半是洪州府衙的人。
郭郡公以為,此事老府尹脫不了干係,自是要找他給個說法。
卻不料吳庸道:「郡公大人,此事與我岳丈無關,乃是下官一人所為。」
「憑你?也配調遣府衙官兵,你岳丈是死了不成!」
「下官奉的是江陵憲司韓大人的指令,漂姑案此前已上報韓大人處,江陵提點刑獄司的差使官員,正在趕往洪州的路上,郭三小姐與命案有關,在此之前,不得將她下葬!」
吳庸的腰杆挺得筆直,他姿態不卑不亢,眼中渾濁不見,字字擲地有聲。
郭郡公面上陰晴不定,他笑了一聲,問吳庸道:「韓大人何在?憲司的差使官員現又何在?此刻站我面前的,只一個信口雌黃、辱我郭家的小小官吏,你真當本郡公奈何不了你?」
「來人!將他給我拿下!」
郭郡公指向吳庸,厲聲之下,雙方短兵相見,眼看就要打了起來。
吳庸拿出了韓奇正的腰牌:「郡公大人,您看清楚了,此乃韓大人的腰牌,作不得假!」
吳庸既然敢來,自然是心中做了盤算。
他確實是瞞著岳丈調遣的官兵,老府尹昨日被他灌得大醉,此刻應尚在府中,還未酒醒。
他帶來的人馬足夠,便是真的與郡公府打了起來,他也有把握能救出宋操。
一切的罪責,此後他願意承擔。
他此刻只有一個念頭——救蘭丫頭。
他聽得真切,那具棺槨之中,裡面有人在不斷地撞頭。
微弱的砰砰聲,像是一下下敲在了他的心上。
吳庸不知為何,心口會絞痛得厲害,他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所謂的穩妥,此刻只有滿腔怒火,難以消弭。
可他千算萬算,卻怎麼也沒算到,那本該在京中的郡公世子郭凌,在雙方對峙之際,竟騎著銀鞍駿馬,以高潔傲岸之姿,赫然出現在了這山野之地。
玉樹臨風的郎君,足登履鞋,官吏絳袍之外,披了件白青鶴氅,威儀非凡。
他身後跟著的人馬,有幾人抬著一頂轎輦。
那轎輦之上,坐著的正是老態龍鐘的老府尹。
老府尹看著方才酒醒,滿面的焦灼之色,渾噩地望向吳庸的那刻,急聲訓斥:「豎子爾敢,還不快快退下!作死不成!」
郭凌未曾下馬,手握韁繩,哂笑一聲,毫無敬意地朝吳庸揖了個禮——
「吳大人,久仰大名。」
他的聲音高高在上,透著倨傲。
郭凌如今是京官,按理來說,吳庸一七品縣令,確實擔待不起這份揖禮。
此舉,擺明了是他給老府尹臉面,也是在給吳庸台階下。
若吳庸識趣,此刻便該乖乖地站到岳丈身後,當一條被岳丈庇護著的狗,將此事化了。
可吳庸冷著臉,並未搭理郭凌。
他舉起了手中的腰牌,轉身對僵持不下的陸行等人,厲聲道:「快將棺材打開!」
陸行等人反應過來,立刻拿出腰背上別著的斧頭,爬上去起棺材蓋上的鐵釘。
「吳庸小兒!住手!快住手!」
場面已經無須郭家置喙。
抬來的老府尹,氣急敗壞,直接從轎輦上摔了下來。
他被人攙扶著,顫顫巍巍,一聲令下,便使那些府兵改變了陣營,站在原地不敢動。
僅陸行等人,在推搡之中將鐵釘撬開,尚未爬下棺材,便被郡公府的守衛按住了。
郭郡公冷笑一聲,對送葬隊伍道了句:「下葬!」
場面頓時哭號起來,數名大漢上前,先是重新封了棺,然後紛紛以木架抬起了沉重的棺槨。
在老府尹的命令下,吳庸亦被人按住了胳膊,死死地壓在地上。
他目眥欲裂地望著那具棺槨,幾近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——
「岳丈大人!」
4
那一日,宋操在棺槨之中,聽到了他的喊聲。
一聲聲撕心裂肺的「岳丈大人」,並未喚醒老府尹的鐵石心腸。
反倒使吳庸肝腸寸斷。
宋操淚流滿面,在黑暗之中嗚咽著,顫抖著,不斷地用頭撞向棺材。
她撞得頭破血流間,隱約間聽到吳庸呢喃了一聲——
「她是個好孩子啊,蘭丫頭她,是個好孩子啊……」
山間暮色,落日餘暉,寒風越過漫山遍野的絕望。
那一刻,吳庸不知,棺材裡的姑娘,痛哭流涕,因被堵住了嘴巴,在心裡喚了他一聲「爹」。
那一刻,宋操不知,跪在地上的小老頭,號啕大哭,想起了她曾說過的話——
「這世上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,您為何不信,燧石之火也可以燎原?」
「我若有您這樣的身份,絕不會選擇做一個冷眼旁觀之人,人要對得起自己的本心,哪怕燧石之火只有一瞬。」
小丫頭真不知天高地厚啊。
吳庸哭著哭著,便笑了。
他的頭髮仿佛一瞬間白了許多,面上徒留滄桑和老態。
他想起了自己躊躇滿志的前半生,想起了進士及第的好年歲,想起了曾經一腔熱血、同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。
還想起了那個執意要下嫁給自己的府尹千金,想起了那個他未曾見過一面,便已經夭折了的孩子……
那個年輕時意氣風發的青年官員,此刻與這佝僂著身子的小老頭,身影重疊。
最後的最後,吳庸想起了自己對宋操說過的一句話——
「給自己留一口氣吧,別看太清,人沒了心氣,是會死的。」
人沒了心氣,是會死的。
他哭了笑,笑了又哭,最終無力地搖了搖頭。
心灰意冷之際,仿佛認命般地泄了氣。
守衛見他老實了,剛放鬆了壓著他的力道,這廂他突然起了身,猛地掙脫了身後的束縛,朝著那口即將落入墓穴的棺槨,一頭撞了過去!
沒人會忘。
新建縣令吳庸,血濺當場,撞棺而亡。
那一瞬間,棺材裡的宋操,似乎感應到了什麼。
她瞪大了眼睛,不再掙扎。
女知其父,父卻不知其女。
他至死不知,棺材裡的姑娘,正是他那苦命的閨女。
宋操在很多年後,仍在愣怔地想著,不知也好。
若知道了,又該是何等肝腸寸斷的絕望。
就像吳庸永遠不會知曉,自己的夫人那日,在房樑上也懸了一根白綾。
陸行等人尚未將死訊帶到新建衙門時,她便已經上吊身亡了。
丫鬟哭著說,聽聞老府尹被郡公世子接走的時候,夫人笑了哭,哭了又笑,最終只嘆息一聲,道了句:「第二次了,罷了。」
罷了。
此後數年,一切終於塵埃落定。
那江陵憲司的差使終究是來晚一步,漂姑案的所有證據已被銷毀,無功而返。
那郡公世子在京中做了大官,再也沒有回來。
洪州郡公府,依舊是威名赫赫的存在。
沒人敢來扒郭家小姐的墳。
只有一個僥倖活下來的女瘋子,常瘋瘋癲癲地跑到野外,嘴裡嚷嚷著「救她,救她」,然後逮著各處的墳亂扒。
那女瘋子名叫靈巧。
每次都會被她的丈夫找來,抹著淚拉回家。
宋操在棺槨之中,無比安靜。
她聽到過陸行的聲音。
他和那仵作朱文,剛開始來過幾次,怕被郭家發現,往往都是半夜三更地偷來。
陸行家有錢,一次會給她燒很多祭品。
他說自吳大人死後,衙門換了縣令,他已經不當捕快了,回家繼承家業,開店去了。
朱文也不幹仵作了,在他手底下做事。
陸行道:「宋操,你在底下缺什麼,就託夢給我,我給你燒。」
「我年齡也不小了,家裡給說了親事,我快要娶妻了,你沒意見吧?」
「有意見就說,你只要說,小爺就不娶了。」
「你都沒託夢給我,應該是投胎去了,那我還是娶妻吧,你投胎到我家,當我閨女得了。」
陸行後來成了親,漸漸來得少了。
再後來,日復一日,除了郭家的人,沒人會過來了。
再再後來,也不知過了多少年,郭家的人也不來了。
宋操所有的不甘、憤怒、怨氣,在日復一日之中,逐漸加重。
她如當初的郭攸一般,身處黑暗之地,如置身熱鍋油中,求生不能,求死也不能。
如玄機所願,她成了一個活著的死人。
一個永遠走不出棺槨的活死人。
以及不能動彈的活死人。
是的,她不能動了。
肉體呼吸消失的那刻,她感覺到了身體在變冷,手腳僵硬,逐漸動彈不得。
可她的魂魄還在,所以還有意識和知覺。
她只是操控不了自己的身子。
這無疑是恨上加恨、怨上加怨的事。
宋操發誓,終有一日,她會生食玄機的肉,喝他的血,拆了他的骨頭喂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