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了接應她,已經是衙門捕頭的詹世南,在郡公府外,遭到了追殺。
那京中權貴培養出來的武士,以閹人樓銜影為首,負責協助盧家,必要置他於死地。
這是郡公世子郭凌的意思。
他道:「詹世南此人,萬不可留活口。」
樓銜影戴著鐵面罩,不見真容,但功夫極深,殺人不眨眼。
詹世南命硬,挨了他一刀,血流如注,僥倖逃脫。
他咬著牙,躲起來包紮了傷口,又起身前往郡公府。
他不能輸,也不想跑,因為好不容易討來的媳婦兒,還在郡公府沒出來。
詹世南挾持了一名郡公府的守衛頭領,他的刀幾乎快要割破了他的喉嚨,守衛才吐口道:「三姑娘已死,郡公大人和夫人說,要那宋操封棺陪葬。」
詹世南殺了他。
他已然認清了現狀,知道自己無論如何,也硬闖不進郡公府了。
於是連夜趕回新建衙門,見了吳庸。
江陵憲司派遣來的官員,此刻正在路上。
還有機會。
詹世南要去接應,快馬加鞭,將人帶來。
只要趕在郭家葬女之前,宋操就有活命的機會。
吳庸急紅了眼睛:「詹阿彌,你不要命了!傷成這樣,你如何走得出去!」
「走不出去,就硬闖。」
他一刻也不肯逗留,未曾給大夫醫治傷口的機會。
離開之前,卻頓了下腳步:「吳大人,憲司之人若不能及時趕到,你可願拿著韓大人的腰牌,試著救她一次?」
吳庸呼吸不暢了,他渾濁的眼睛紅透,咬牙道:「見義不為,無勇也!老夫吳庸,非懦夫也,我夫婦二人一向視宋操如親閨女,絕不會眼睜睜看她被埋!」
「大人,我替蘭姐兒,謝你了。」
8
詹世南的馬從天黑跑到天亮。
從城郊跑到荒野。
在渡水之時,終究還是被一行人追上。
荒山野地,殊死搏鬥,刀劍撞擊聲中,倒下了一具具的屍體。
鮮血染紅了那條溪流。
詹世南有些殺不動了。
他眼前全是血的顏色,睫毛顫動,手也在抖。
可他像瀕死的惡狼,目露凶光,咬碎了牙,奮力撕下一片袍布,將手中的劍死死纏繞在手掌上。
然後他衝著已經形單影隻的樓銜影,再次舉起了劍。
遍體鱗傷的男人,站不太穩,沾滿了血的那張臉,卻陰森似地獄裡的修羅。
他殺紅了眼,入魔了一般,衝上前去給了那樓銜影致命一擊。
刀光劍影過後,四下寂靜。
樓銜影亦用長劍,貫穿了他的身體。
垂死之際,那位京中權貴打小培養出來的武士,用手拿開了遮掩一輩子的鐵面罩。
面罩下是一張清俊的臉。
樓銜影完成了此生最後一項任務,自認死得其所,所以他笑了。
詹世南眼前已經一片模糊,腳步踉蹌,看不清前面的路。
他的身體里還貫穿著一把劍。
可他仍舊在堅持著往前走。
渡河,渡河……
過了這條河,再走不遠,就是驛站。
只要見到江陵來的人,帶一句話給他,宋操就有救了。
蘭姐兒。
蘭姐兒。
蘭姐兒。
他在心裡念了三遍這個名字,每喘息一下,便是鑽心剜骨的疼。
嘴裡的血源源不斷,在大口地吐出。
詹世南以為自己撐得到。
他真的已經盡力了。
可他直到死的時候,都沒有渡過那條河。
他在溪流中央,緩緩地倒下,半跪著,被劍支撐身子,垂首一動不動。
一具體無完膚的屍體,逐漸僵硬。
荒野幽幽,四下里起了風。
那風聲呼嘯而過,穿過山林,捲起蕭索與絕望,不知又將吹往何方。
而往後的歲月里,早已被度化的無常宋操,面容平靜,從孽鏡台上一遍又一遍地回顧著這個畫面。
整整三百年。
9
宋操亡於至道三年。
活埋一百一十年,而後以凡人之軀得道,飛升成了鬼仙。
在得道之初,她除了被黑白無常指引著學習如何使用引魂鈴,勾攝生魂,緝拿惡鬼……閒暇時間,全都留在了孽鏡台。
正如她所說,寰宇數載,人間萬象斗轉星移,身為陰司無常,不能識破囂塵,豈不成了她的罪過?
凡人只此一世,愛恨情仇,恩怨冤屈,死後終了。
生死受胎路上,只需輪迴一番,再沒有前世的記憶。
也再不是熟悉的人。
宋操的諸多遺憾,其實從孽鏡台上,已經找到了答案。
她看到她死後,吳庸夫婦被老府尹收了屍,安葬得很好。
還看到女瘋子靈巧,終其一生被丈夫和兒子照顧著,搬去了別處,活到了五十歲。
陸行家的官店生意很好。
他娶了個很厲害的媳婦兒,很有經商頭腦,將他收拾得服服帖帖。
那郡公世子郭凌,在京中做了大官。
然而十八年後,江湖上出了個名叫蕭小寶的俠客,一舉刺殺郭凌於街頭。
那俠客殺人後,提著郭凌的腦袋一躍而起,大笑道——
「殺人者蕭小寶是也!腦袋我帶走了!用以祭我之父,慰我母靈!」
宋操唯一的遺憾,是那老道士玄機。
他死得比較早,僅在宋操被活埋的半年後。
一道突然而降的天雷,直接將玄機劈死了。
這很不可思議,也令宋操費解。
同樣費解的,當然還有玄機本人。
臨死之前,他口中還在喃喃:「魚燈引魂,卦象是魚燈引魂……為什麼?」
老道士死不瞑目。
宋操很遺憾,沒能親口告訴他,所謂道法自然,萬物平等,不該成為他作惡的緣由。
既是天羅萬象,那頭被取了熊膽而亡的熊,未死之前,便不該失了本心。
道心與本心,皆清明,才是那頭熊的破局之法。
可惜,那臭道士聽不到了。
宋操後來通過孽鏡台,還看到了很多故人。
不僅有靈巧和吳庸等人的轉世,還有將她養大的仵作宋來喜。
陰曹無情,但從不會刁難好人。
沒有怨氣,且未曾作惡的亡魂,才有通往善三道的機會。
雖然來世,可能又是一條歷經生老病死,諸多苦難的道路。
世間空苦,諸行無常,這是無可避免的事。
宋操知道,自己早該放下的。
她曾經到人間去,見到了靈巧的轉世。
靈巧生在普通人家,是個每天都需要下地幹活的農家女。
她和同伴上山割草時,宋操出現在她面前。
她給了靈巧一枚小巧的杏核瓷哨。
並告訴她:「你我前世有緣,為手帕交,這瓷哨你收好,可保你今生無虞。」
那名叫阿秀的農家女,有些害怕地看著她,點點頭。
然而下山之時,她將那枚有些老舊的杏核瓷哨,隨手丟進了草叢。
然後她匆匆追上了同伴的腳步,道:「我剛才在山裡遇到一個很奇怪的人,她給我一個舊瓷哨……」
宋操在她走遠後,撿起了草叢中的杏核瓷哨。
她笑了笑。
早該知曉,農家女阿秀,並不是靈巧。
女瘋子靈巧,她的手帕交,早就不在了。
長得一樣,也不會是曾經的那個人。
就像她也曾驟然入夢,去尋了那徐明公。
徐明公是個清官,兩朝元老,如今已經告老還鄉,有七十歲高齡。
夢裡宋操與他棋局對弈。
吳庸死的時候,尚不到天命之年,還未兩鬢斑白。
而徐明公年紀大了,花白鬍子,垂垂老矣。
宋操久久地看著他,從中尋找故人的影子。
如出一轍的樣貌,人卻已老。
吳庸若能活到這把年紀,正該是這樣。
他們一連下了三盤棋, 宋操次次都輸。
徐明公摸著鬍子,哈哈大笑:「小姑娘, 你在藏拙,故意讓著我老人家。」
宋操眉眼含笑,回答道:「是您棋藝高超,我確實贏不了。」
徐明公笑著看她, 面容慈祥:「你已經連續半年,入了我的夢, 此次也不打算同我說些什麼嗎?」
「我不敢說,說了您也不會信。」
「小姑娘但說無妨,只要你說, 我便會信。」
「……阿公曾是我父親,那時我被奸人所害, 要下葬活埋,您為了救我, 撞棺而亡。」
宋操聲音緩緩,並未打算說得很明白。
而徐明公就這麼看著她,慈眉善目:「孩子,這是你的困擾嗎?」
「不, 這不是我的困擾, 我只是, 有些想他。」
「那如今見了我, 可能放下了?」
「不能, 因為我還未曾喚過他一聲父親,也未曾給他磕過頭。」
「好孩子,若不介意,你便喚我一聲父親吧, 我替他應下。」
徐明公慈祥愷惻,聲音溫和。
宋操垂眸笑了笑, 然後起了身。
她雙手置於身前, 朝這位老人行了個拱手禮——
「我如今的身份,不便給阿公磕頭, 怕折了您的壽, 那便行罷揖禮, 喚您一聲父親罷。」
「哀哀父母,生我劬勞,欲報之德,昊天罔極……父親,抱歉今生驚擾了您,此後我不會再來了, 便祝您福星高照, 如月之恆, 如日之升,如南山之壽,不騫不崩, 如松柏之茂,無不爾或承。」
這是一個鬼仙,對凡人的祝詞。
她認真地行著禮, 鄭重地彎下了腰。
徐明公起了身,趕忙回禮。
再一抬頭,面前的姑娘已經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