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來喜,靈巧,吳庸,縣令夫人……宋操挨個尋過一遭後,對前塵往事,其實早已放下。
他們不再記得她。
1
生生世世,或魂入黃泉,輾轉生死輪,永遠都不會記得她了。
屬於宋操的那個年代,已經被時間的齒輪重重碾軋,然後一切煙消雲散了。
身為無常,怎可割捨不下?
她明白的,都明白。
如果彌哥還在的話,如同靈巧與吳庸一般,魂入輪迴,再不記得她……她也是能夠徹底頓悟,將一切放下的。
可是,彌哥沒有來世。
他死在溪流之中,屍暴荒野,自此便消失不見了。
他的魂沒有入陰曹地府。
起初,宋操問過黑白無常,問過崔判。
三鬼搖頭,皆道查不出詹阿彌的魂魄去了哪裡。
秦廣王殿的那座孽鏡台,攝入世間百態,一切種種,它都該知曉。
可是,它亦查不出詹阿彌的魂魄所在。
一個凡人死後,不入地府,追蹤不到亡魂,很大機率是發生了什麼。
「既查不到,便是魂飛魄散了。」
這是崔判官告訴宋操的原話。
他還道:「亡魂遭遇變故,意外隕滅,並非稀罕事,莫再找了,找下去也是徒勞。」
宋操知道,事實便應是這樣了。
崔判官說得對。
一個已經飛升的鬼仙,應該頓悟,也應該放下。
可她還是尋了詹阿彌三百多年,以各種方式,遊蕩人世間。
午夜孤魂,荒野幽幽,上到神明,下到樹精,哪怕是嫀姬那種魔頭,她也要去見一見,問上一問。
找到詹阿彌的魂,是一個鬼仙的執念。
無人知曉,寰宇數載,斗轉星移,她在孽鏡台前看著彌哥死了一遍又一遍。
看他吐口鮮血,被血浸染得面目全非,仍在踉蹌著上前,口中喃喃——
「蘭姐兒……」
他的身體被劍貫穿,每走一步,都該是穿心的疼痛。
可他死的時候,半跪著,仍不肯倒下去。
他沒有閉眼。
無人知曉,宋操的手觸摸在鏡台上,緩緩地將臉貼上去,想要離他近一點。
再近一點。
她的眼淚,全都滴落在鏡台上面。
鬼仙的眼淚,晶瑩剔透,實則凝聚了陰氣,冰冷駭人。
那是藏在她平靜的面容下,唯一波動的情緒。
只有孽鏡台知道,她已經自責了三百多年。
故人不過塵露,可故人因何成為塵露?
因為她。
玄機沖她而來,又亡於天道雷劫。
她的故人,為她喪命,如今不知魂落何處。
如果說靈巧和吳庸等人的轉世,曾帶給過她慰藉。
那這慰藉早已隨著彌哥的不知蹤跡,蕩然無存。
宋操眼中含淚,喃喃地問孽鏡台:「這世上真的有你不知道的事嗎?幫我找到他,好不好?」
「你若能幫我找到他,我願尊你為長,與你結拜,從今往後,為你做任何事。」
孽鏡台乃天地靈氣所結,是一物件。
它本不該開竅,更沒有幻化成人的機會。
陰司鬼差皆知,這面石鏡是後來去了酆都大帝宮,與酆都大帝同眠一晚,才最終化成了人形。
鬼都道它好造化。
可只有它自己知曉,是宋操的眼淚落在它身上三百多年,才使它開了竅。
亦是宋操與它結拜,尊它度它,為了尋找詹阿彌的蹤跡,將修出的靈力毫無保留地與它共享,它才生出了兩條腿來。
宋操與它惺惺相惜,在它尚未化成人形之時,便已經尊稱它一聲「鏡兄」。
她守著鏡台入眠的時候,臉上經常掛著淚珠。
鏡子裡會倏地伸出一條人形胳膊,快速擦去。
那隻名叫金元寶的老鼠精,十分妒忌它。
它一爪扶牆,一爪叉腰,總是幽怨地看著宋操:「蘭姐兒,鼠爺我莫不是你的寶貝了嗎?」
「你忘了是我把你從棺材裡救出來,是我陪你找了彌哥三百年,你跟個鏡子結拜,我的老臉往哪兒擱?」
「這樣吧,你也喚我一聲哥哥,我就原諒你了!」
宋操被它嚷嚷得心煩,只將目光冷冷地瞥向它,它便撒腿跑了。
「完啦完啦,又要跟我計較那半截腸子了……」
金元寶原就是個普通的鼠精,自稱坎精大仙。
宋操得道後,回到當初埋了自己的墳冢,坎精大仙已經在那裡等了她許多年。
她自然要報答它,問它想要什麼。
坎精大仙滴溜溜地轉著眼睛,狡猾道:「你如今是鬼仙了,鼠爺我想跟著你混。」
隔了近千年的時空,坎精大仙無比慶幸。
它果然是只聰明的老鼠,很早就知道「編制」的重要性。
一隻普通的老鼠精,原本是入不了陰司的。
可誰叫它吃過宋操的半截腸子呢?
凡人之軀得道的宋操,腸子也該得道。
所以她笑了笑,為它起名金元寶。
金元寶從此不再是躲藏一方的小精怪,它耀武揚威地蹲在宋操肩頭,常陪她去人間走動。
或者在黃泉之境,趴在無常主的身邊,跟這頭獸神一起睡覺。
它沒能幻化成人形,純是因為懶惰,供奉食得渾圓滾胖,每天嚷嚷著修行,可就是躺著不動。
它因此很嫉妒孽鏡台。
不僅白得了宋操的靈力,還得到了宋操的心。
金元寶無時無刻不想給孽鏡台一點教訓。
可它又不敢貿然出手,因為這面石鏡,目前不知實力深淺。
2
宋操找了詹世南三百多年。
陰司鬼差皆知那是她的執念。
但凡提到詹世南的蹤跡,連金元寶面上都會變得嚴肅幾分。
她找啊找,可是找到最後,仍無半分希望。
直到她在白頭山,遇到了魔頭嫀姬。
後來回到黃泉岸,看到了站在橋頭的蘇家大公子——蘇勉。
人世匆匆,已經過了二十餘年。
黃泉水血色翻湧,霧靄瀰漫,腥味撲天。
而蘇勉一襲白衣,一派丰神俊逸,端的是逍遙自在。
他遲遲不肯去投胎,日日守在黃泉岸,因為還在等一個名叫小柳的姑娘。
「我只求一世姻緣,想來生離她近一點。」蘇勉道,「宋姑娘,謝謝你的成全。」
凡人魂魄,若遲遲不去投胎,會被這黃泉之境腐蝕,很快消亡。
蘇勉還好端端地站著,是因為宋操以引魂鈴之力,鞏固了他的魂形。
自然不是因為他長相俊俏的緣故,宋操這麼做,全然是為了那個名叫小柳的姑娘。
陰界鬼差,都道她是酆都尺郭女,卻鮮少有人知曉,尺郭女也會有柔軟心腸。
當年白頭山一別,小柳問她:「故人不過塵露,那你可曾放下了?」
那個傻姑娘還道:「宋姑娘,我不會忘的,即便他只占據了我人生很小的一部分,但我的圓滿,皆與他有關。」
宋操想,自己如今,得道飛升,也算是了無遺憾,圓滿了吧。
可她為何同小柳一樣,還是選擇了念念不忘?
故人不過塵露,是勸慰別人的話。
詹阿彌一日尋不到蹤跡,她便無法徹底放下。
找了三百多年,她總算有了時間,站在橋頭,同那位蘇家大公子,講起了過往。
蘇勉果真聰明,狹長的眼眸看著她,竟含著一絲同情。
他道:「也許,你心中早有答案,只是不願相信。」
「三百多年尋不到的人,也不知消亡原因,興許他並未消亡,只是不願被你找到。」
宋操的面色,一瞬間更加慘白。
聰明的局外人,一語中的。
她站在黃泉之境,感到四下虛幻,茫然得幾乎站不住腳。
後來她失魂落魄地來到無常主的面前,想要尋求慰藉。
可是獸神不懂她的執念,所以不曾睜眼。
哪怕她低聲喃喃:「大家都知道,都知道我找了三百多年,瘋魔了一般,可是不敢說。」
並非不敢說,而是不願說。
就像她不願承認,三百年來,她見過酆都的每一位神祇,判官、閻羅、城隍……唯獨不曾見過酆都大帝。
酆都大帝宮高聳的石柱上,纏著一條大蛇。
那是黃泉之魔——篁蛇。
傳言,后土娘娘以身化道,入了輪迴。
然而人間是污穢誕生之所,戾氣和苦難猶在,永在滋生。
無法肅清,便需要維持一個平衡。
是以酆都大帝並不在陰司之中,他執掌幽冥,是后土娘娘的傳承。
所以他是人世間的一個縮影,在不斷地身入輪迴,遭受苦難,引渡罪惡與污穢於身。
人間悟道,註定了每一世都要受苦。
應供,應業,無生。
他不僅是詹阿彌,還是許許多多的人物縮影。
是在殷商為質的伯邑考,被紂王烹殺,做成了肉羹。
是一腔忠勇的諸侯,兵敗之後,被圍困至死,背負一世罵名。
是看守城門的小將,被人誣陷通敵,絞死背鍋。
是蒙受了不白之冤的莊戶人家獨子,家破人亡後,自盡身亡。
心不死,則道不生。
道生,則善惡明。
彌縫其闕,是為匡救其惡。
所以詹阿彌,只是一個人間的幻影。
宋操哭了,想明白之後,她捂著眼睛,淚流不止。
她的眼淚凜若冰霜,在黃泉之境,也是幻影。
自責了三百多年,放不下的執念,其實是眾所周知的誤會。
一場自作多情的誤會。
魚燈開地府,引魂入黃泉。
玄機至死不知,會使他亡於天劫的人,的確來自地府。
那是人間渡劫的酆都大帝,在悟道飛升,重返酆都時,途經仙山,無意降下的一道天雷。
他的師父占卜出了魚燈引魂,知道此人來自陰曹地府,卻占卜不出帝君的身份。
玄機同樣占卜不出。
他費盡心機,不惜逆天而行,其實算出的是帝君入世後與其產生了瓜葛的宋操此人。
因為宋操與入世後的帝君密不可分,是彼此心儀之人。
蘇勉說得對,她早有預感的。
她曾問崔判:「聽聞酆都大帝宮懸著一張帝君的畫像,我自到來,還未曾見過他老人家,想要去拜一拜。」
當時崔判官手中的筆頓了頓,立刻道:「萬萬不可,帝君殿外有一條篁蛇,會吞噬一切闖入者,切莫莽撞。」
宋操又問白無常:「白兄可知,帝君是何模樣?」
白無常聲音尖細,左顧右盼,打馬虎眼:「帝君他老人家,自然是老人家的模樣……哎,崔判,你要去哪兒!等我一下!」
3
宋操起初並不敢確定,詹阿彌就是酆都大帝入世的化身。
是蘇勉的話點醒了她。
她一向是個聰明的姑娘,想起了陰司眾鬼的反常,以及那面上天入地無所不知的鏡台,愈發詭異的沉默。
她稱其為鏡兄,與它共享靈力,如何察覺不出它開竅之後的愧疚?
待她終於醒悟,看清了事實,那面長了兩條腿的石鏡,因為不敢面對她,偷偷跟著連姜跑了。
金元寶氣得破口大罵:「呔!無情無義無恥之鏡台!騙了咱們三百多年,享盡了好處,太不要臉!」
宋操曾經困惑,萬般不解,為何大家皆知真相,偏要瞞著她?
直到後來崔判官道:「你可知帝君入世以來,飛升歸位,對其糾纏不下的女子有幾何?」
「宋操,莫說你與詹阿彌還未成親,便是那成了親,有了孩子的,自認在人世與帝君生死與共情比金堅的,入了黃泉不肯投胎,執意要在黃泉岸見他一面,不惜以魂飛魄散相要挾,直到真的消亡,帝君都不會去看一眼。」
「還有那心生怨氣,偷溜到酆都大帝宮,被篁蛇一口吞了的……怎麼勸都不聽,執迷不悟。你們怎就不明白,帝君入世飛升後,是沒有七情六慾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