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愛無愛,大善無善。
但凡多情於一人,他便不會是執掌幽冥的神。
所以酆都帝君,冷酷無情。
崔判官還道:「你被度化之初,怨氣雖消,但執念仍在,好不容易得道,誰敢告訴你這些?」
「若你同那些女子一樣,糾纏於帝君,也就白費了這成仙的機緣,帝君不會因為你得道,便對你心慈手軟,他厭惡痴纏。」
「我們原想著,便讓你找吧,找不到了就會死心,相信詹阿彌已經消亡,總有一日,你的執念也就沒了。」
「豈料你跟那胤都來的連姜一樣,怎麼也不肯放下,如此一來,就更不能說了。」
不敢說,不願說,不能說。
不可說。
是的,不可說。
因為酆都大帝不僅無情,還是出了名的北帝大魔王。
似這等傳聞,宋操聽聞過的。
她原以為,是崔判官他們小瞧了她。
她放不下的,自始至終都是彌哥尋不到的亡魂。
知曉他還在,並未消亡,她便能徹底解脫,頓悟。
可是,當得知彌哥只是一個人間的幻影,一粒世上並不存在的塵埃……宋操的手在抖,終是執念未消。
她想起了那個少年桀驁不馴的眉眼,兇巴巴的神情,以及捧著她的臉,落下淚來的場景。
那時彌哥道:「蘭姐兒,我想娶你,一直都想,並不願你嫁給了別人。」
他後來還道:「蘭姐兒,你是我的,若我不死,我想要你永遠是我的。」
「蘭姐兒你記住,但凡我活著,必定是你的。」
屬於她的彌哥,待她那樣好的彌哥,將她看得比性命還重的彌哥,原來只是一個幻影。
宋操想起了自己曾經為彌哥求的一道簽。
當時觀里老尼道:「桃李謝春風,西飛又復東,小娘子若求姻緣,此為下籤。」
桃李謝春風,西飛又復東。
時至今日,她終於明白了是什麼意思。
她的姻緣,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崔判官說得對,帝君無情。
所以他才會在飛升之後,徹底將她拋之腦後。
但凡他有情,就會記得那荒山墳冢,活埋了個他曾經喜歡的姑娘。
但凡他有情,便會探知一下,那姑娘的最終結局,有沒有轉世投胎。
帝君無情,所以她被埋了一百多年,受盡了苦難。
帝君無情,所以她自責了三百多年,眼淚使一面鏡子成了精。
執念未消,所以她便是得道成了仙,也不曾真的放下過。
可是沒人在乎她能不能放下,大家只會感嘆一場好造化,她僅被活埋了一百多年,便能夠得道。
連那胤都來的連姜後來也說,活埋一百年就能得道,沒有天理,肯定是地府關係戶。
誰的關係?
宋操很想知道。
所以她控制不住自己,還是去了那座酆都大帝宮。
原以為,自己永遠不會像那些執迷不悟的女子一樣痴纏,非要見帝君一面。
可她神情怔怔,還是在殿外站了很久很久。
她知道,帝君此刻方從人間歷劫回來,正在此間。
那纏繞在石柱上的篁蛇,危險地吐著信子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豎瞳詭譎。
它垂涎三尺,緊盯著她。
這代表著,帝君並不想見她。
宋操垂了垂眉眼,轉身離開。
也便是從那刻起,她清楚地意識到,彌哥是真的消亡了。
煙消雲散,如那段歷史一般。
可她如此地想念他。
於是效仿從前,想要去人世尋找故人的影子,聊以慰藉。
崔判官警告她:「帝君入世,萬不可干擾,否則便是罪責一樁。」
宋操點了點頭,道了句好。
她一共跟隨了帝君三世。
第一世,看著他出生在官宦之家,自幼嚴於律己,父義母慈。
也看著他少年得志,十五歲中了秀才,十九歲成親。
洞房花燭夜,他眼中皆是那個害羞的姑娘,動情地親吻她的臉龐。
宋操靜靜地看著那張與彌哥一模一樣的臉,心如止水。
應供,應運,無生。
後來他命運多舛,先是父親慘遭官場暗害,死得不明不白。
家中沒落後,母親病死,他一心想要出人頭地,為父申冤,參加科考時卻被舉報考場舞弊,打斷了雙腿。
眼見生活無望,為了活下去,妻子與他和離,帶著孩子改嫁了他人。
那個端正自持的清高君子,死於一個雨夜。
傷疾復發,斷了的雙腿,在褥子裡被老鼠啃咬。
而他身邊空無一人。
彌留之際,是宋操出現,抱住了他。
那面容俊朗的男人,早已變得消瘦,枯槁,毫無人樣。
他唇無血色,眼下烏青,面上死氣沉沉。
可是睜開眼睛,他笑了笑:「姑娘是誰?」
宋操將一枚鑲嵌著紅豆的骰子,放在了他的手心。
她道:「故人。」
男人摸了摸掌心的骰子:「井底點燈深燭伊,共郎長行莫圍棋,玲瓏骰子安紅豆,入骨相思知不知……姑娘這東西,該送給心上人。」
他聲音沙啞,但溫潤。
宋操面容平靜地看著他,眼中緩緩滑落一滴淚。
無常的淚,無色無形,落在男人的臉上,瞬間消失不見。
可他好像感覺到了,慢慢勾起嘴角,閉上眼睛,最終死在了宋操懷中。
4
第二世的帝君,是一名醫者,名叫喬玉安。
他身世坎坷,自幼被一山中高人撿到,做了高人的徒弟,學了醫理。
又逢天下大疫大旱,餓殍遍野。
喬玉安下山治病救人,與兩位師兄弟共同行醫,治瘟。
他留在一處村子裡,負責善後。
直到最後幾名患病的村民病癒,他卻不幸被感染上了。
師兄弟們在別處未歸,喬玉安自行煎藥,可總不見好。
起初,村裡人還給他送過吃食。
不敢靠近他的屋子,只將吃食放在門前。
後來他們聽著他在屋裡不斷咳嗽,艱難喘息,仿佛命不久矣。
村民們害怕了。
此時瘟疫會再次傳播的傳聞,不知從何處傳出。
人心惶惶,村裡人信以為真。
於是一個夜晚,在喬玉安未死之時,他們當他死了,放火燒了那間茅草屋。
他們默默處理了最後一個傳染源。
呼嘯沖天的火光,森然地映在每一個人的臉上,陰影重重。
喬玉安爬到門前,想要奮力推開那扇門。
可他很快發現,門在外面上了鎖。
死心了,便任由火在身上燒,沒再掙扎。
宋操看著他被活活燒死。
她出現在屋內,站在他的面前,在最後關頭,朝他伸出了一隻手。
她神情怔怔。
可那渾身是火的男人,將眸光望向她,搖了搖頭。
他記得她。
在他下山治病救人時,宋操曾化為一感染了瘟疫的農家女,被他救治。
喬玉安知道,她想救他。
可宋操在他眼中,是個會被他連累的普通人。
屋內熊熊大火,屋外虎視眈眈。
所以他沒有去握她的手,獨自承受了烈焰焚燒的痛苦,一聲不吭,直到被燒成了一具屍骸。
宋操的手便這樣,緩緩落了下來。
她的臉上,有一滴淚滑落。
第三世的帝君,是一名年輕刺客。
他只有二十歲,名叫魏玄,性情乖張桀驁,眉眼黑沉,是最像彌哥之人。
他同彌哥一樣,總是冷著臉。
揮刀的樣子也一樣,神情兇狠且邪氣,不要命一般。
他自幼被人圈養著長大,不怕死,無所畏懼。
在接受主人指派,殺了某個大人物之後,他一路逃亡,躲進了山里。
追捕他的官兵,已經包圍了那片山頭。
魏玄知道,他的主人已經捨棄了他。
他在山洞裡點了火堆,默默地坐在一旁,擦拭他的那把長刀。
他很平靜,也很坦然,面上毫無懼色。
所以當宋操出現在山洞,走到他面前的時候,他挑眉笑了下,將手中的刀立在了地上——
「荒山野嶺,出現個如花似玉的姑娘,你不會是來索命的女鬼吧?」
宋操道:「也許,我是來賜福的神仙。」
「哦?你能助我位列仙班,也做神仙嗎?」
「不能。」
「那你能讓我長生不老,無災無禍嗎?」
「也不能。」
「那你頂個屁用,滾!」
魏玄很不耐煩,嗤笑一聲。
宋操笑了笑,好脾氣道:「你有什麼心愿未了,可說給我聽。」
魏玄蹙眉看著她,神情晦暗不明。
宋操又道:「有沒有想吃的東西?你冷不冷?此刻你最想要什麼,都可以告訴我,我會滿足你。」
註定無生之人,宋操只想讓他少些遺憾,哪怕是臨死前能吃頓飽飯。
可她沒想到,魏玄僅是勾了勾嘴角,看著她笑:「我想要女人,你能給我嗎?」
宋操蹙了下眉。
她在心裡盤算著,若他真的有此需求,那她此刻去別處尋個妓子來陪他,也未嘗不可。
可魏玄又抬起了手,冷不丁地指向她——
「就要你,你不是要賜福嗎,來陪我睡,小爺我還是個雛兒,就算你是神仙也不虧。」
他嘴角含著嘲弄之意,顯然是刻意為之,在刁難宋操。
宋操眸光平靜地看著他。
得道的鬼仙,早已超脫情慾之外,她並不在意魏玄的刁難。
只是她的這具鬼仙之軀,凡人觸碰了恐會折壽。
魏玄總歸是要死的,仔細想來,又沒什麼要緊。
所以她點了點頭,當著魏玄的面,開始寬衣解帶。
「好吧。」
山洞裡火光幽幽,忽明忽暗地映在魏玄臉上。
他黑沉的眼睛,似波濤暗涌的暗海。
直到赤身裸體的宋操,毫無羞澀地站在他面前,神情坦然。
他面上居然有了幾分惱怒,紅著耳朵,惡狠狠地將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——
「你到底是誰!跟蹤我到此處,目的何在?誰派你來的!」
魏玄此人,生平除卻殺人,到底還是有幾分傻氣的。
他很單純,尤其是在女人面前。
宋操笑了笑,將架在脖子上的刀用手拿開。
她走上前去,赤足赤身,踮起腳尖,落在他唇上一個吻。
火堆里的木柴發出「噼啪」的響動,黑夜中的山洞閃耀著一圈圈的光影。
年輕的刺客未曾見過女人的身體,作勢後退,有些招架不住。
他狼狽地將臉轉了過去——
「你把衣裳穿上,小爺我並非狂徒!」
宋操似笑非笑,眸光幽幽。
她道:「我身無寸物,你怎又怕了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