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發如黛的姑娘,玉體雪白,微微眯起的眼睛裡,藏著揶揄的柔光。
她後退一步,想要撿起地上的衣裳。
那年輕刺客卻又將臉轉了過來,神情慍怒,一把將人拽到懷裡,紅透了耳根。
「誰怕了!我死都不怕,怎會怕你一個女人?」
他的氣息落在她的耳際,面上兇巴巴,聲音卻彆扭又純情,「……你先別穿,我,我看一眼。」
滾燙的手似鐵鉗一般,沿著那具身體的曲線,躑躅不前。
宋操聽到了他如雷的心跳聲,緊張且慌亂。
魏玄喉結滾動,輪廓分明的臉上,垂下的眼睫顫個不停,抵在她的眼窩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
他的聲音顫抖,啞得不成樣子。
宋操笑了笑,下巴抵在他的懷中:「蘭姐兒。」
寂靜無人的山洞裡,火光之中,魏玄身軀發抖。
他將宋操抱在懷裡,閉著眼睛親吻,糾纏不休。
宋操捧著他的臉,從那張眉毛濃黑、輪廓鋒銳的面容上,似乎找到了故人的影子。
她喚了一聲「彌哥」。
魏玄睜開的眼中,蒙著一層情慾的霧光,濕漉瀲灩。
他好似並未聽到她的低喃,手落在她的發間,一遍遍地吻著她的唇,她的肩。
山洞裡火堆逐漸熄滅,木柴燃燒殆盡。
外面晨曦漸露,黎明破曉。
寂靜無人處,魏玄的衣裳蓋在宋操身上,從背後將她環在懷裡。
他緊握著她的手,聲音落在她的耳邊:「我如今有禍事在身,本已打算天亮後自盡於這山林,豈料昨晚遇到了你。」
「追捕我的官兵想必已經包圍了此處,你待在這裡不要動,我會將他們引來,同時盡力保全自己的性命,逃出去。」
「我現在不想死了,想活,想跟你在一起。」
「蘭姐兒,不管你是誰,若我能活下去,一定會去找你。你且給我個落腳之地,或是給我個定情之物,用以日後相認,我找上門娶你,你願不願意?」
宋操睜著的眼睛,一片清明。
她的聲音顯得格外遙遠:「我願意,我會在二十里外的鎮上客棧等你。」
她將一枚紅豆骰子,放在了他的掌心。
「這個,送給你。」
魏玄起身離開時,摸了摸她的臉,以額相抵——
「……等我。」
「等我」二字,他說得無比艱難、晦澀。
「我這一生,任人擺弄,活得無比艱難,從沒有像昨晚那樣開心過。」
「蘭姐兒,我想跟你在一起,想帶你離開,遠走高飛。」
魏玄其實比誰都清楚,此次能夠全身而退的把握,太小了。
可他偏就生出了不該有的希冀,借著強烈的求生慾望,想要拼一把。
殊死一搏,才會有死裡逃生的機會。
可惜,今日一個被捨棄的刺客,註定會死在這片山林之中。
宋操站在很遠的上坡,遙遙望去,神色平靜。
就像她已經從孽鏡台上看到過彌哥死了一遍又一遍。
魏玄的結局不過是又一次的重演。
他拼盡全力,想要殺出一條生路。
可還是全身被血浸染,咬碎了牙都沒能贏。
他眼睛殷紅,腳步踉蹌,仍不肯倒下,還在殺。
最後那些包圍了他的官兵,用弓箭對準了他,將這死活不肯束手就擒的刺客射殺。
無數的箭矢穿透了他的身體。
荒野恢復了寂靜,飛鳥再次入了林。
魏玄緩緩倒下,只聽得到自己殘喘的呼吸。
官兵離去時,他孤零零的屍體,破敗不堪,仰面望著那片天。
彌留之際,他似乎看到了一個姑娘,於是睜著眼睛,心有不甘,死不瞑目。
宋操跪坐在屍體旁,伸手拔去他身上的那些長箭。
她的手最終落在他的臉上,擦乾淨了上面的血漬。
然後她覆蓋上了他的眼睛。
「彌哥,你疼不疼?」
「腿斷的時候,被燒死的時候,死於箭下的時候,你疼不疼?怕不怕?」
「彌哥,今後我便不來了,你好生保重。」
「我不能再來了,不能來了,你每一次死去的時候,我仿佛也回到了那時,重新死了一遍。」
「彌哥,我像又被困在了棺材裡,無法喘息了,我很疼,你呢?」
入世的神明,應供,應業,無生。
匡救其惡的神明,從沒人問過他,會不會痛?
「今後,我便不來了,帝君肩負蒼生,而你只是世間的一個幻影,如今,我亦有自己的使命……」
一個得道的鬼仙,落在魏玄額上一個吻,落下了她的第三滴眼淚。
從此,執念消散。
張潤澤不知自己為何哭了。
他在孽鏡台的幻境之中,回顧了宋操生而為人,死後得道的全部過往。
他想,他確實該向宋操道歉。
酆都尺郭女,活著的時候是個善良而正義的姑娘。
死後亦是善惡分明,拎得清的鬼仙。
她以凡人之軀得道,憑的全是自己的本事。
清明的本心,使她縱有自己的執念,不甘,仍遵循了屬於神明的規矩,選擇了成全。
身前身後,她始終坦蕩,赤誠。
這份坦蕩和赤誠,不僅僅是為了一個神明的體面,亦是為了這天地萬物,和眾生。
桃李謝春風,西飛又復東……那便從此塵埃落定,勘破囂塵。
他永遠是執掌幽冥的神明,肅清人世污穢,使善惡分明。
她守護酆都城的規矩,亦擔得起無常之責。
張潤澤是個凡人,有七情六慾,註定頓悟不了宋操已消的執念。
所以他感到難受,心疼,無法喘息,在幻境之中落下淚來。
再一抬頭,天旋地轉。
他好端端地站在殯葬店二樓的洗衣機前。
小甜甜將他吐出來之後,收回了自己的大嘴巴,哼了一聲:「感受到你的歉意了,今後不可以再這麼說我的朋友宋操,知道嗎?」
張潤澤瞥了他一眼,嗤笑:「你確實挺無恥啊,享盡了人家宋操的好處,半點口風也不露,好意思說『朋友』二字。」
小甜甜再次張大嘴巴,想為自己辯解。
話到了嘴邊,又不知如何辯解。
於是漲紅了臉,惱羞成怒,乾脆來了一波兒彈簧跳,duangduangduang 地離開——
「張潤澤,你真討厭!」
「跟你姑奶奶連姜一樣討厭!我再也不要理你啦!我們絕交!」
5
小甜甜惱羞成怒的當晚,連飯也不吃了,過了凌晨便回了雜物間。
張潤澤夜裡睡得迷迷糊糊,隱約聽到屋頂傳來響動。
像是做夢一般,他被吵醒,睜了睜惺忪的眼睛。
這一睜眼不要緊,他面色一變,「臥槽」一聲,立刻將手伸向了床頭。
鬧鬼了!
不,是鬧妖怪了!
漆黑的房間,張潤澤憑藉自己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睛,清楚地看到天花板上,趴著一隻蠕動的人臉蜈蚣。
黑乎乎的龐然大物,身軀蜿蜒纏繞在天花板上,足有十米長!
不停揮動的手腳和觸鬚,似揮舞著的鐮刀,發出唰唰響動。
大蜈蚣猙獰的人臉上,泛著詭異的幽綠色。
那雙血紅的眼睛,正虎視眈眈地盯著張潤澤,垂涎三尺。
連姜送給他的金剛杵,有驅魔之效,就放在床頭。
張潤澤的手幾乎就要夠到了,豈料就在這瞬間,不知何處飛來一截長發,死死地纏繞在他手腕上。
源源不斷的頭髮,鋪天蓋地湧來,自胳膊爬上他的身體,將他整個人包裹成了粽子。
在這「發粽」之中,張潤澤看到無數張詭異的臉。
陰森可怖的女人臉,密密麻麻,皆面色烏青,眼神怨毒,緊貼著他。
張潤澤喘不過氣了。
他閉上眼睛,奮力推開那些臉,同時大叫一聲——
「小甜甜!」
然而出面解救他的,並非小甜甜,而是五個長得奇形怪狀、身體連在一起的獠牙小妖怪。
小妖怪們全都光著屁股,頭髮亂糟糟,一齊攀爬在發粽上,嘴裡發出「咻咻咻」的響動。
為首的頂著個章魚大腦袋,光溜的腦袋上只有一隻睜開的眼睛。
另外四個小妖怪,一個尖鼻子,一個傻袍子,一個癩頭鬼,一個長毛怪……無一例外,臉上連眼睛都沒有。
它們在章魚大腦袋的指揮下,不停地用手扒拉著發粽。
張潤澤很快便被扒拉了出來。
隨後屋內的一幕,幾乎令他目瞪口呆,頭皮發麻。
那用頭髮將他纏成粽子的妖怪,是一顆在半空飄來飄去的女人腦袋。
屋裡還有個面容乾癟的老太太,正伸出一米多長的舌頭,貪婪地看著他。
以及走路咯吱咯吱的骷髏怪,眼窩空洞洞,搖搖晃晃。
穿著花格子襯衣的小孩,長了一張水獺的臉。
……
總而言之,各式各樣的妖怪, 齊聚一堂,擠滿了屋子。
張潤澤咽了口唾沫, 下意識地將手伸向床頭,想要去拿自己的金剛杵。
這次他動作很快,剛一轉身摸到物件,卻不料屋裡驟然一亮。
是燈被打開了。
站在門口的小甜甜, 一臉的不耐煩:「張大頭,大半夜你喊什麼喊!」
張潤澤的眼睛適應了光亮, 四下望去,屋裡已經恢復如常,什麼妖怪都沒了。
他額上有汗, 緊張的喘息聲還未消停。
心裡無比清楚,這並不是一個夢。
可是不應該啊。
平白無故, 怎會出現這麼多妖怪?
連姜臨走的時候,分明將收錄的妖怪, 一道鎮壓在了不周山下。
他第一反應是,莫非是連姜那邊出了差池,導致異妖冊里的妖怪,又被放了出來?
詢問小甜甜的時候, 小甜甜用看智障的眼神, 鄙夷著他——
「你當九黎壺是什麼東西, 別說妖怪了, 你姑奶奶這輩子都別想出來了。」
張潤澤無意跟他掰扯, 跟他講起了方才發生的事。
小甜甜再次用看智障的眼神,鄙夷著他——
「你當我甜總是什麼東西,店裡有異樣,我會察覺不出來?」
張潤澤有些煩躁地回了他一句:「你就不是個東西。」
然後未等他反應過來, 起身走出房間。
小甜甜一路彈簧跳,惱火地跟在他身後:「張大頭!你再說一遍!我真的生氣啦!你別走!我要一口把你吞掉!」
張潤澤去了殯葬店的一樓, 打開了燈。
他的目光落在白日裡朱牧帶來的東西上。
那塊用藍布包裹著的東西, 像是一幅畫。
可是打開之後,裡面卻是一面鏡子。
復古的八瓣花狀銅鏡, 背面鑲嵌紅色瑪瑙, 夜光貝的花鳥紋, 繁複奢華,看上去很是名貴。
鏡面亦是熠熠生輝,在燈光的照射下,折射著五彩斑斕的光芒,美艷至極。
很奇怪,一面鏡子, 竟也會給人美艷至極的感覺。
小甜甜將腦袋湊了過來:「這什麼?鏡子?」
的確是鏡子。
但不是普通的鏡子。
因為那美艷至極的斑斕鏡面, 照不出半分人的影子。
張潤澤將這面鏡子, 遞給了小甜甜。
「你仔細瞧瞧,這東西什麼來歷?」
小甜甜拿在手裡,好奇地端詳, 摸來摸去。
突然他大叫一聲,將鏡子扔在了地上——
「臥槽!」
張潤澤皺眉:「什麼情況?」
「沒,沒什麼情況。」
小甜甜臉一紅, 居然結巴了,「這鏡子有毛病,它害羞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