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有人身,仙有仙體。
仙人所居之處,謂之紫府。
1
仙體內在交感之處,亦有一處「紫府」。
此紫府又謂之「識」,為神仙魂魄聚集之處。
同樣,人有「人識」,妖亦有「妖識」。
宋操在水月鏡中,以神識出竅,悄無聲息地去尋了那發鬼的識。
再一睜眼,她已經站在了漫天的屍山血海之中。
四周無邊無際,儘是堆積成山的無頭女屍,累累骸骨。
她站在屍山上,往下看,是一鍋不斷翻湧著的血池湯。
這鍋血池湯很深,很廣,惡氣沖天。
裡面漂著一層層、懸浮著上下的女人面孔。
那一張張的女人臉,形態各異,全都擠在血池裡,層層疊疊,擁擠不堪。
她們面目可怖,睜著眼睛,全都詭異地盯著站在高處的宋操。
發鬼的識,是血色滔天的怨氣和惡濁。
宋操閉上了眼睛,神魂變幻成了李純君的模樣。
是與阿嫵初見時的李純君,穿著中袖旗袍,沒有化妝,面容乾乾淨淨。
頭髮黑壓壓,眉也黑壓壓,臉龐輪廓柔和,在這屍山血海之中,美好得像一幅畫。
她神情溫柔地望向下面的深深血池。
開口喚了一聲「秀秀」。
與李純君如出一轍的聲音,使得偌大的血池湯,很快翻弄得更加洶湧,血雨腥風開始呼嘯。
擁擠著壓在底層的一張臉,在奮力往上爬,發出一個孤魂野鬼的淒聲慘叫。
那張臉從血池之中浮現。
爬上岸後,成了一個衣衫襤褸、陰森可怖的女人。
那是阿嫵的魂。
她長發披散,早已沒了當年的年輕漂亮,而是面容腐朽、嘴巴烏黑的駭人模樣。
她用那雙血紅而空洞的眼睛,直勾勾地盯著宋操,從屍山下面,伸出一截枯木般的胳膊,一點點地往上爬。
同時嘴裡發出不明意義的怪叫聲。
宋操知道,她在呼喊她的姐姐。
屍山上,神明朝她伸出了手。
阿嫵那隻駭人的手掌,終於夠到了宋操的手心。
她的頭埋在宋操懷裡,一動不動。
宋操在她耳邊輕聲道:「別怕,沒事了,姐姐帶你回家。」
「你去血池裡找一個男人的魂魄,他叫張潤澤,把他帶出來,我們一起走。」
這裡不該是他們的歸宿。
也不能成為他們的歸宿。
宋操下不了血池,那污穢之地,會損了她的神魂。
好在阿嫵願意聽她的,倒頭又入了血池。
不多時,她真的帶出了張潤澤的魂魄。
發鬼對男人不感興趣,她的血池裡,全是女人的臉。
張潤澤是裡面唯一一個男人,並不難找。
他在血池裡待了沒多久,撈上來時雖昏迷不醒,但看起來仍是個很新鮮的帥哥。
坦白地說,張潤澤長了一張很符合大眾審美的臉,單眼皮,高鼻樑,笑起來時顯得痞里痞氣,是很討女孩子喜歡的長相。
可不知為何,宋操看到他這張臉就有點煩,於是眉頭皺起,忍不住踩了一腳。
她原本打算將張潤澤和阿嫵的魂魄,全都收起來帶在身上。
但考慮到一旦離開發鬼的識,帶了東西出去,會被立刻察覺,引來危險。
她需要一個幫手,就算啥本事都沒有,關鍵時刻還可以推出去送死。
嗯,很顯然,這個人應該是張潤澤。
起初,宋操是為了救張潤澤才進了水月鏡,可眼下的狀況,她明顯認為阿嫵比張潤澤重要得多。
她要把她帶出去,送到陰曹輪轉。
宋操施以拘魂術,將阿嫵的魂魄收入懷中,又高高在上,踢了張潤澤一腳——
「醒醒。」
來自陰司無常的召喚,冷冰冰,但很快將張潤澤的魂魄喚醒。
他睜開了眼睛,從最初的茫然,到後面的震驚,條件反射似的從屍山上跳了起來——
「臥槽!臥槽!臥槽!」
顯然,他對自己這一系列的遭遇,是有記憶的,且心有餘悸。
張潤澤很激動,情緒卻在對上宋操的眼睛時,逐漸冷靜了下來。
「宋操,你怎麼在這兒?難道也被發鬼吃了?」
話說出口,他便反應了過來,簡直想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。
什麼傻逼問題,宋操是誰,她這種身份,怎麼可能被發鬼吃掉?
很明顯人家是小甜甜搬來的救兵,為他而來。
張潤澤有些尷尬,朝她笑了笑。
那酆都來的尺郭女,冷冷地瞥了他一眼,無情而嫌棄地吐出了兩個字——
「傻逼。」
張潤澤:「……」
情況果真如宋操所預料,她帶著張潤澤和阿嫵,剛一離開發鬼的識,神魂還未回到仙體之內,那發鬼便追了過來。
身後源源不斷湧來的頭髮,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,像是掀起的巨大海浪。
宋操速度很快,流星趕月一般,神魂轉瞬即逝。
令她感到詫異的是,原本以為會拖後腿的張潤澤,魂魄居然跟裝了螺旋槳似的,跑得也很快。
她默默地縮回了想要拉他一把的手。
同時竟還有心情,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:「跑得還挺快。」
張潤澤對上她有些讚賞的眼神,心裡油然而生一股驕傲,一邊奮力地朝前跑,一邊道:「嗐,別提了,被我姑奶奶拿拖鞋追出來的,我從小就是體育尖子生,競跑第一名。」
宋操:「……」
對於連姜躲人和逃跑的本事,宋操算是深有體會。
很早之前,她便聽說過連姜這個名字。
早到什麼時候呢?
在她飛升鬼仙,放不下塵緣,苦苦尋找詹世南時,崔判官曾道:「你是鬼仙,得接受亡魂的消散,可莫要學那胤都來的連姜,執迷不悟,連鬼城也敢闖。」
後來她才知道,這世上還有個比她更傻的姑娘,因接受不了師父的形神俱散,兩千年來尋遍了世間所有角落和輪迴六道。
宋操起初,對連姜有種同病相憐的惺惺相惜之感。
她在心裡奉其為知己。
因此當年才會在深山老林里出現,把金元寶喂給嫀姬,助她收妖。
可她萬沒想到,她奉為知己之人,背地裡對她諸多不屑,道她僅被活埋一百年就成了鬼仙,天理不公。
以及,那地府關係戶的傳聞,也是連姜率先戳破。
事關帝君,別人是敢想不敢說,偏她連姜,口無遮攔,肆無忌憚。
如今論起來,宋操早已心平氣和,能夠深深地理解當初的連姜。
畢竟她的師父,是個心懷天下的奇人。
慕容昭的一生,桎梏於自己的使命,心系蒼生,最終落了個形神俱散的下場,確實令人難以接受。
相比之下,活埋一百年就能飛升鬼仙,是顯得草率了些。
所以連姜才會憤憤不平,罵天理不公。
說來好笑,自始至終,宋操對連姜是僅聞其名,未見其人的。
直到連姜完成使命,將自己封印進了異妖冊,宋操都未曾見過她一面。
其中緣由,自然是連姜一直躲著她。
地府關係戶的傳聞出來後,宋操是有些不悅的,她有心去會一會那傳說中的連姜,卻不料這老東西能屈能伸,認慫認得賊溜。
她跑了。
因為左右了茶商之女溫卿的命數,敢做不敢當,連她那小相公死的時候,都沒露面。
自此之後,宋操有些瞧不上她的慫樣,再也沒有去找過她。
兜兜轉轉,如今反倒和她養大的侄孫,一起在水月鏡里狂奔。
宋操看著張潤澤,此刻只有一個感慨,連姜這老東西,慫歸慫,但是有真本事。
張潤澤這魂魄逃竄的能力,確實得到了她的真傳。
被妖養大的孩子,果然是潛力無限。
宋操思及此處,對張潤澤道:「你姑奶奶這麼會收妖,你怎麼還會被發鬼吃了,一點本事也沒學到?」
張潤澤正跑得起勁,忍不住一頭黑線:「我姑奶奶說了,遇到厲害的學了也沒用,躺下等死就行,她還說人類發展這麼六,科技改變環境,環境造就生活,白鱀豚那麼多都能滅絕,更何況妖怪,她都沒認真教過我!說不用學!」
「……」
「不過,她走的時候留給我一個金剛杵,東西在手上我還能對付幾招,關鍵現在不在啊……我跑不動了,宋操你不是無常嗎!你怎麼回事,還對付不了這玩意兒?!」
「我擅長拘魂捉鬼,對妖怪沒有研究,更何況這是在水月鏡里,妖怪的地盤。」宋操淡淡道。
張潤澤抓狂:「發鬼不是鬼嗎!」
宋操輕嗤:「傻逼,發鬼是妖。」
「臥槽,我真跑不動了!」
「那你就等死吧。」
宋操聲音冷淡,頭也不回,繼續神魂閃現。
被她甩在後面的張潤澤,眼看要被以雷霆之勢追過來的頭髮卷到,啊啊啊地大叫,奮力追她——
「宋操!宋操!我想到了,我姑奶奶教過我一招,說是殷商祩子一脈最簡單的巫術,用了咒語就可以反擊!」
「那你等什麼,還不反擊!」
「要先起勢畫咒,你帶著我跑,我好有機會施展啊。」
宋操有些不耐地回頭,伸出手去,抓了他一把。
被揪住肩膀的張潤澤,一邊兒撒腿跑,一邊兒用手指在掌心胡亂比畫,同時口中念念有詞——
「上,上公訴神,東句芒,南赤帝,司秋蓐收,水正玄冥,脽,脽,脽什麼來著……」
連姜自稱最簡單的巫術,張潤澤念得磕磕巴巴,錯了無數次。
他最後急了,哭喪著臉對宋操道:「我,我想不起來了!」
宋操斜睨了他一眼,鄙夷:「脽上地祇。」
「啊對對對!脽上地祇!你怎麼知道!」
「傻逼,脽上地祇是我們后土娘娘。」
在宋操的提醒下,張潤澤歷經萬難,好不容易想起了那道五行避殃之術的全部術語,又好不容易畫完了虛無的咒。
他心裡壓根沒底,不知道這玩意兒到底有沒有用。
畢竟連姜當初是告訴他,要咬破手指在掌心以血畫咒。
他如今是個魂,別說血了,屁都放不出一個!
事到如今,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,張潤澤咬了咬牙,一鼓作氣,對宋操道:「我數一二三,你將我推出去……」
話音剛落,未等他數數,宋操已經一把將他扔向了身後!
她還拽住他的腳踝,來了個旋轉大擺錘。
張潤澤猝不及防,在半空啊啊啊地大叫,飛向後方掀起的發浪之中時,還不忘舉起手掌,大喊了一聲——
「改革春風吹滿地!中國人民真爭氣!齊德隆,齊東強,齊德的隆的隆咚鏘!」
然後他便被鋪天蓋地的發浪席捲了,餘音漸消。
宋操停下了動作,看著那團蠕動的發浪。
一,二,三……
毫無動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