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潤澤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,他有些怔神。
果不其然,他最後又聽到宋操對著月亮感慨:「活太久其實挺沒意思的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,我有些倦。」
「張潤澤,你讀莊子嗎,生也死之徒,死也生之始,萬物一府,死生同狀,這就是神明眼中的世界,看明白了這個規則,其實也是一種天懲。」
3
陳禮給的文件資料,可分為三份。
第一份是一名叫永安僧的日本和尚,在晚年時期,留下的絕筆書信。
信上大致寫道——
後世的賢者們,我生平得師父教誨,他說我是個扁骨之人。
我在一處坐坊寺廟長大,這裡很小,但是個清靜之地。
師父說我很容易招惹邪祟,我便自幼誦經修行,很早開悟慧根。
中土傳播過來的書籍,裡面有這麼一句:福禍無門,唯人自招。
我堅信善有善報。
良善的人,我以良善待他。
不良善的人,我也以良善待他,從而結出良善的果子。
同樣的道理是,信實的人,我以信實待他,不信實的人,我也以信實待他,從而結出信實的果子。
師父圓寂後,坐坊寺廟裡只有我一個僧侶了。
許多年來,我為遇到的每一個亡靈超度,盡全力幫它們擺脫怨念,早生善道。
我為附近的村民們祈福,授菩薩戒,願意幫助每一個陷入困境之中的人。
佛門裡念迴向偈:上報四重恩,下濟三途苦。
我自認為是個純善之人,接受無量眾生的供養,亦竭盡生平所能,回報無量眾生。
我無比確定我的心裡對眾生只有善念,無半點私心和虛假的感情。
我的一生過得十分清苦,但所有人都很尊敬我,愛戴我。
他們都說,永安僧慈悲像,是世上最好的人。
晚年的時候,我已經垂垂老矣,除了打坐誦經,閒暇時會在寺廟門口曬太陽打盹。
我的一生幫助過很多人,也得到了很多的善報。
平日裡,因為我的年老,附近的村民常會過來幫我挑水,送柴。
陰天下雨的時候,孤女椿會過來幫我做飯,晚上挑燈,給我這個孤寡老僧讀念經書。
椿的父母早亡,她是個小姑娘,只有十歲,是在我的關照下長大的。
她喚我永安爺爺,說我是她在這世上的親人。
後世的賢者們,回首我的一生,我確認自己足夠虔誠,已完成了自己在這世上的全部使命。
直到那一日,我屋內的案几上,出現了一隻蓮花鈴鐺,和一面八瓣花狀的銅鏡。
那一刻我意識到,我在這世上的使命,還沒有完成。
我受蓮花鈴鐺所託,要將它們送到中土大唐,回歸故鄉。
我知道這聽起來匪夷所思,但是你們不必懷疑。
我這一生見過很多的稀罕事,超度過無數的亡靈。
我可以與這世上所有具有靈性的眾生溝通。
我意識到,這是神明賦予我的使命。
也將是我人生中的最後一項使命。
我要西渡大唐。
椿阻攔過我,她說海上有颶風,風濤險惡,唐朝的鑒真大和尚東渡了六次,直到雙目失明,方才到達瀛洲。
我一把年紀了,腿腳又不好,興許會死在船上。
椿是個孩子,不懂我必須做這件事的決心。
黃泉神隕落,此二物不該留在這裡。
垂垂老僧,早已不在意生死,終於踏上了去大唐的路途。
船隻在海浪中翻湧,遭遇颶風,在眾人呼天喊地的叫喚聲中,險些葬入大海,又最終恢復了平靜。
我想,這一定就是神明的庇佑。
千官肅事,萬國朝宗,是天朝大唐。
長安回望繡成堆,山頂千門次第開,是天朝大唐。
繡戶夜攢紅燭市,舞衣晴曳碧天霞,還是天朝大唐。
大唐盛世,是所有人的嚮往。
我永安僧有生之年來過這個地方,本是幸事一樁。
可這正是不幸的開始。
我背著行囊,在前往長安的路上,經過了一片山林。
那時天色漸晚,夕陽已沉,鴉立枝頭。
我在山林之中,發現了一道即將消亡的魂魄。
它很薄弱,奄奄一息,眼看就要湮滅於這天地之間。
悄無聲息。
我生平對眾生慈悲,便看到一隻螻蟻落難,都要搭救一下,更何況是這可憐的亡魂。
所以我趕忙地打開了自己的行囊。
我的行囊里,除了一件僧袍,不多的乾糧,便只有鈴鐺和一面銅鏡。
這面鏡子,名叫水月鏡。
蓮花鈴,名叫引魂鈴。
我清楚它們的來歷,也清楚它們的本事。
這正是我毅然決然,要帶著它們西渡的原因。
而我之所以選擇救那條亡魂,是因為我知道,此二物終將回到中土的黃泉之境。
我看著那條亡魂,鑽入了水月鏡中。
永安僧,做了此生最錯誤和最不可饒恕的事情。
我已經不記得,自己為什麼會在獻上引魂鈴的時候,絕口不提那面銅鏡了。
我被那條亡魂操控,帶著水月鏡,歷經千辛萬苦,又回到了東瀛。
當我坐在寺廟裡,看到那面鏡子,裡面黑霧繚繞,魔障瀰漫,隱約有張詭異的人臉在沖我笑,我終於感覺到了恐懼。
那是一個魔的亡魂。
我不清楚它的來歷,也不了解它的生平,我只知道它很強大,非我所能超度。
一條即將乾涸渴死的魚,在水月鏡里快速復生,如蛟龍得水,吸收著數不清的魔障。
我的坐坊寺廟啊,成了邪祟的聚集之地。
水月鏡亦成了魔的狂徒,被其操控,源源不斷地吸收著附近的妖魔鬼怪。
寺廟被魔氣籠罩,它們的成長速度如此之快,聲勢浩大,令我萬分害怕。
終於,半年之後,我所擔心的事發生了。
水月鏡里的魔,它出來了。
魔物的頭顱黑霧繚繞,最終幻化成的人形,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男人。
他的皮囊看上去很年輕,五官與常人無異,但站在我的面前,眼神冰冷駭人,泛著詭譎的幽光。
他對我永安僧了如指掌,對坐坊寺廟附近的村落,若狹國境內所有的地方,乃至我們的語言,都已經熟悉。
他開口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——
八百比丘尼,在哪裡?
東瀛境內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說。
相傳很久很久以前,若狹國的某個村子,村民們在打魚時,捕上來一個半人半魚的怪物。
那是一條人魚。
傳聞之中,吃了人魚肉,會使人永遠年輕長壽。
但村民們皆認為,吃人魚肉是件很可怕的事,所以就將人魚給丟掉了。
沒想到其中一個村民,剜下了一塊,拿回家偷藏了起來。
更沒想到,這塊人魚肉被他的女兒給吃了。
傳聞,這女孩從此之後,一直保持著十幾歲的模樣,嫁了人。
當她的親人全都去世之後,她開始周遊各地,感嘆世事無常,又最終隱姓埋名,回到了家鄉。
因吃了人魚肉而長生不死的女孩,已經活了八百多歲,被稱為八百比丘尼。
我不知道,水月鏡里的魔為何要找八百比丘尼。
我告訴他,那只是一個傳說。
卻不承想,魔幽幽地笑了:「這世上有沒有人魚肉,我比你清楚。」
他道,「知道中土的《山海經》嗎?氐人國在建木西,其為人人面而魚身,無足,那是世上最早記載的人魚族,為炎帝後裔。」
「時至今日,人魚族在這世上已經沒了蹤跡,但它們千真萬確地存在過。」
魔在水月鏡里復生,出來後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尋找八百比丘尼。
為了找到長生不死的八百比丘尼,他開始早出晚歸,在若狹國的境內,屠滅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。
他要找到八百比丘尼的藏身之地。
我跪在佛前念經,傴僂著身子,老淚縱橫。
我阻攔不了他,也砸爛不了水月鏡。
罪孽深重的永安僧,打算自盡於寺廟之中。
我用一根繩子,顫顫巍巍,弔死了自己。
我清楚地感知到,我的魂魄已經脫離了身體。
可是回來之後的魔,輕而易舉地便將我救活了。
他道:「你對我有恩,我不願你死。」
我跪在他的腳下,求他向善,放下屠刀,哀號不止。
後來,我苦求無果,還是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,繼續屠村。
我的一舉一動,皆在寺廟妖怪的注視之下。
為了制止魔繼續作惡,我偷偷地找到了孤女椿,讓她去北陸道的中臣氏一族,尋求幫助。
當時的附近村落,早已因妖怪作亂人心惶惶,大家各自逃難去了。
只有椿沒有離開。
椿那年十二歲,她是個勇敢的姑娘,一臉堅定地告訴我:「永安爺爺,你放心,我一定會找到中臣氏的家督,請他幫忙捉妖伏魔。」
椿走後不久,魔物便回到了寺廟。
他看起來心情不錯,告訴我說,他在一處村子的草庵里,終於找到了八百比丘尼。
他還道:「人魚肉長生不死的秘密,其實是復生之力。」
八百比丘尼,年輕長壽,但並非永遠不會死。
只不過她每一次死去,憑藉人魚肉的復生之力,很快又能復活。
而魔想要的,正是這復生之力。
他說八百比丘尼在他眼中,只是一味藥材。
我不知道他想做什麼,直到幾天後,他帶著孤女椿,出現在了我的面前。
看到椿的第一眼,我便開始痛苦地哀號。
我感知到,椿死了,已經不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