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具熟悉的皮囊里,裝載的是另一個陌生的魂魄。
眉眼懵懂的少女,怯生生地躲在魔的身後,悄悄探出頭,好奇地張望。
她抬頭看著魔,一味地傻笑。
而那眼神一向冰冷駭人的魔,撫摸著她的頭,嘴角勾了又勾。
後世的賢者們,我命不久矣。
中臣氏的家督東一郎,最終還是聽聞了若狹境內妖怪作亂的事情,他親自帶著陰陽師過來了。
可是魔殺了他。
是的,他實在太過強大,超乎了所有人的想像。
他換了一副皮囊,鑽進了東一郎的身體里,回去了北陸道的府中。
我不知道他接下來還要做什麼。
坐坊寺廟如今已經恢復了平靜,妖怪都消失了。
旁人都道這是家督東一郎的緣故。
東一郎是斬妖除魔的英雄。
我久病纏身,就快要死了。
寫下的這些,已經沒人會信。
我從一個心懷慈悲、人人尊敬的僧侶,變成了一個整日胡言亂語的瘋和尚。
我想這一定是我的報應。
是我咎由自取。
此刻我預感到自己將死,遂寫下了這匪夷所思的故事。
若有一日,有人找尋這魔物的來歷,我希望還能有贖罪的機會,所以將這絕筆書信,藏在了寺廟裡。
……
4
第二份資料,記載的是東一郎的妻子阿部氏,以及椿夫人的故事。
那些年代久遠的文獻,其實很難保存下來。
陳禮整理出來的,不過是後世的東門一族複寫的版本,真真假假,已經無從考究。
但宋操看完,還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。
資料記載,阿部氏出身武士家族,很小的時候便嫁給了東一郎,不僅是他的妻子,更是一位合格的家督夫人。
她與東一郎的感情,一向深厚。
可自從東一郎從若州回來,對她的態度便冷淡了起來。
他身邊多了個名叫椿的孤女。
椿是個傻子,不太會說話,只會睜著懵懂的眼睛,沖人傻傻地笑。
起初,阿部氏並未把她當回事。
可她很快發現,東一郎像是變了一個人。
他雖然依舊高冷,遇事不驚,如從前一樣掌控整個家族。
但他變得不近女色,對其他幾位夫人也是冷冷冰冰,空閒時間,全都用來陪一個傻子。
阿部氏親眼看到,院裡沒人時,椿坐在屋檐的台階處,傻乎乎的,伸手拽一旁的花枝玩。
拽過來,再鬆開。
又拽過來,再次鬆開。
她重複這個動作,樂此不疲,玩得十分投入。
而一旁同樣坐在台階處的東一郎,兩隻胳膊疊放在膝上,然後下巴搭在自己的手臂上,側著臉,神情專注地看著她。
那是一道很溫柔,很寵溺的目光。
一向高高在上,生性嚴謹的東一郎,傴僂著腰身,背影看上去竟有些孤獨。
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脆弱和悲傷。
阿部氏不願承認,她從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這樣的一面。
中臣氏的家督,東一郎,她自小仰慕的丈夫,在一個傻子面前,如此虔誠。
也如此卑微。
他就這麼安靜地看著她,嘴角勾起一抹柔軟的笑意,不知不覺眼圈紅透。
偌大的庭院裡,只有他們兩個人。
櫻樹開了花,滿綴枝頭,燦如霞麗質柔。
飄落下來的花瓣,落在了椿的頭髮上。
東一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動作很輕地摸了摸她的頭。
他眼中的女孩,無疑是神聖不可褻瀆的。
阿部氏還看到過,在門前玩泥巴的椿,會把兩隻髒兮兮的手掌印,抹在東一郎的衣袍上。
而一向愛乾淨的東一郎,渾不在意,只是拿出一塊手帕,很仔細地幫她擦乾淨臉上的泥巴。
他對椿視若珍寶,無比疼惜。
在她面前永遠眼含笑意,寵溺至極。
東一郎的冷淡,和對一個傻子的珍愛,令阿部氏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。
她越來越難以忍受。
尤其是家族的宴會上,不知從何處跑過來的椿,因看到了太多的帶刀武士,突然當眾嚇得尿了褲子。
她像個小孩似的,傻站著,眼淚啪啦,哇哇大哭。
東一郎面露慌色,當下走過去,一把將她抱了起來。
他毫不在意她身上的髒污,也不在意眾人的神色各異,從宴會上離開,再未回來。
從此之後,東一郎下了一道命令,武士奉公入府,皆不可佩戴刀劍。
家督的命令,沒人會違抗。
阿部氏忍了整整兩年。
直到椿十五歲,她有一日聽到東一郎,問了椿一個奇怪的問題。
那並不是屬於他們的語言,阿部氏聽不明白。
但她起了心思,注意到東一郎又問了很多遍那個問題。
直到傻裡傻氣的椿,小雞啄米似的,鄭重點頭。
東一郎的神情,可謂變幻莫測。
他很高興,不停地揉搓自己的食指,顯然有些不知所措,欣喜地過了頭。
阿部氏記下了他對椿說的那句話。
後來特意找了大能來問,才知那竟是中土大唐的語言。
東一郎問的是——
你願意嫁給我嗎?我會給你我所有的一切。
阿部氏知道,椿是個傻子,根本不會懂嫁給他的含義。
可是以東一郎對她的著迷程度,很明顯是要讓她做正室夫人的。
阿部氏無法再忍,她很憤怒,也很不甘心。
她覺得自己的丈夫好陌生,好絕情。
憤怒之下,她趁著東一郎不在的時候,讓下人抓住了椿,親手灌下了一杯毒藥。
只要椿死了,一切都能恢復平靜。
她那著了魔的丈夫,終會回心轉意,成為曾經的東一郎。
可是東一郎因為此事,一劍殺了她。
倒在血泊之中時,阿部氏喃喃地問了一句:「為什麼,她沒有死?」
她和屋內的下人們,是親眼看到毒藥灌進椿的嘴巴里的。
可是椿不僅沒有死,在她死後,還成了東一郎的正妻。
資料記載,椿嫁給東一郎以後,成了椿夫人。
此後又活了五年,有一日突然間就變得越來越虛弱,直到死去。
而悲痛欲絕的東一郎,在她的屍體旁以劍自刎。
再後來的故事,便是東一郎弒神的傳說。
室町幕府末年,地方大名混戰,紛爭四起。
日本由此進入戰國時代,幕府十代將軍被放逐,十三世將軍被暗殺。
相傳就是這一時期,忽有一日白天頓變黑夜,天昏地暗,烏雲壓頂,海上狂風驟雨,島嶼地動山搖,整個東瀛陷入了詭異的漆黑之中。
大地上驚慌失措的人們,呼天喊地地逃竄,其間有人聽到天空之上,透過黑黑的雲層,傳來一道震耳欲聾的悽慘叫聲。
那是高天原神明的怒吼。
後世認為,異象降臨,是神明在怪罪子民們的殺戮與紛爭。
但東門一族記載的卻是——
東一郎弒神。
有關東一郎弒神的傳聞,只有寥寥數語。
後世的東門一族,因信奉東一郎為家族的神明,為了彰顯家族的榮耀,才將這件事給記錄了下來。
東門一族記載,東一郎弒殺御神天照,震懾了高天原的八百萬神。
殯葬店裡,宋操,張潤澤,以及小甜甜, 一起看完了這個故事。
小甜甜直呼:「牛逼 plus!」
宋操一臉若有所思,緩緩道:「我有個問題。」
張潤澤:「我也有個問題。」
「你先說。」
「你先說吧, 女士優先。」
「……神經,」宋操瞥了他一眼,開口道,「御神天照是伊邪那岐的左眼洗出來的, 祂是高天原上掌管光明的日神,如果戰國時期, 祂被東一郎弒殺了,為什麼東瀛在陷入短暫的黑暗之後,還能恢復光明?」
「我想說的也是這個, 我有個猜測,要麼是東一郎, 像對付八百比丘尼一樣,提煉了御神掌管光明的本事, 要麼就是御神根本沒死,像水月鏡里的妖怪一樣,被他給操控了。」
張潤澤說著,眉頭緊皺, 「這事怎麼琢磨都挺嚇人, 這傢伙到底是什麼來歷, 做這些有什麼目的, 實在太讓人費解了。」
「有什麼可費解的, 公孫歸父逃齊,林沖夜奔,不都是遭到迫害離開故土的人?顯然他也是這樣,遭遇挫敗之後, 耀武揚威地殺回來,才符合一條喪家之犬的做派。」
宋操又道, 「不過, 他確實很厲害,中華大地上出過這樣一個人物, 竟沒聽說過。」
對於那魔物的來歷, 宋操還是好奇的。
她本打算帶著這些文件資料和天沼琴, 立刻去找崔判官。
但想到崔判如今在政府部門上班,曾多次在年底會議上提出,大家要適應人類的作息,融入人類的生活,拒絕 996,對加班說 no。
於是宋操打算等天亮。
在此之前, 她又去躺了張潤澤的房間。
張潤澤則睡在了客廳的沙發上。
那晚屋內寂靜, 黑暗之中, 宋操閉著眼睛,隱約聽到一陣鈴鐺的響動。
她猛地睜開了眼睛。
沒錯,是她的引魂鈴。
這不可能。
且不說引魂鈴被她扔在了無法施展法術的水月鏡里, 單就認主的屬性,這世上除了她,沒人能夠操控。
可是千真萬確地, 她在黑暗之中起了身,清楚地聽到了鈴鐺的召喚。
宋操的目光,落在了被捆魂索緊緊纏繞著的天沼琴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