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種人絕對不能惹,他能報復你一輩子。
93 年我得罪了一個人,他追了我十七年。
1.
93 年,我 22 歲。
那天有喜事,我女朋友李芳懷孕了。
我叫了幾個兄弟出來想問他們借錢,好上門跟李芳家裡提親。
我帶他們去路邊攤吃燒烤,準備吃得差不多的時候開口借錢。
結果隔壁桌的男人喝醉了跑來我們這桌。
他先看了眼李芳,然後就調戲她。
那時候我年輕氣盛,帶著幾個兄弟把他按在地上打。
後面警察來了,他們都跑了,只有我還在地上打人,結果被當場逮捕。
李芳當時著急,她極力跟警察解釋我打人的原因,可我打了人是事實,還是要被警察帶走。
我讓李芳別急,讓她回家休息,她就站在路邊,親眼看見我被抓上警車。
後來到了警局拘留室,我以為就是普通的打架鬥毆,做個筆錄就把我放了。
可我在拘留室等了一天,沒等到釋放的消息,結果等到警察的一句話:
「你把那男的一顆腎打爆了,他家裡人要告你,你可能要坐幾年牢。」
聽到這個消息,我傻了。
後來聽說那男的可以不告我,但要我拿三千塊錢賠給他。
93 年的時候,兩塊錢能買一隻老母雞,三千塊就是一千五百隻老母雞。
我爸早死了,我媽也改嫁了,就是因為沒人管我,我才成了混混,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錢?
對方說沒錢免談。
最後沒有意外。
我因為故意傷害罪被判入獄,要坐四年的牢。
坐牢的頭兩個月,李芳偶爾會來看看我,後來她有段日子沒來,再來的時候,氣色很差,肚子也小了。
然後我才知道,她家裡人發現她懷孕的事兒,知道是我的種,又聽說我在坐牢,於是全家都勸她去打胎。
她說什麼也不肯,可家裡告訴她:
「你還沒結婚,哪來的准生證?就算你執意生下來,孩子怎麼上戶口?難道要等那個男人坐完四年牢再說?到時候孩子都三歲了!這三年怎麼熬,你想過嗎?」
家裡人最後勸動了李芳,帶她去做了流產。
這趟她來見我,是瞞著家裡偷跑出來的,就為了和我說對不起。
我悔啊,我打自己巴掌,我罵自己混蛋,如果我那晚只是點到為止,或者那晚我也跑了。
那我就不會坐牢,李芳也不會被家裡帶去流產。
後面李芳對我說她會等我出來時。
我貼著玻璃,哭得打抖。
我在心裡發誓,將來一定要讓她過上好日子,卻不知道「將來」二字那麼短暫。
2.
四年後,也就是 97 年,我刑滿釋放。
出獄後,我找了份餐館洗盤子的工作。
再把自己打理得乾淨一些,用在監獄裡糊紙盒的收入,買了一提旺仔牛奶和旺旺大禮包帶去李芳家裡。
當時李芳給我開門,她滿臉的高興。
她爸坐在客廳看電視,扭頭問了句誰來了,看見是我就冷哼一聲,繼續看電視。
她媽從廚房出來,好奇是誰,看見是我,轉身就回廚房。
我低著頭,很羞愧。
李芳跟我說:「他們只是在忙,先進來吧。」
然後從我手裡接過見面禮,放到茶几上,接著關門,拿了雙合腳的拖鞋給我,最後把我往沙發上領。
她爸坐在長沙發的中間,我坐在小沙發上,李芳夾在我們中間。
剛想和她爸說一句話,她爸就拿遙控器關掉電視,對廚房喊了句「晚飯不用叫我」就回房間了。
來之前我就想過她爸會不待見我,只是沒想到有這麼嚴重。
一想到她爸因為我不吃晚飯我就坐立難安,想了一會兒,最後還是決定離開。
我起身。
「我、我可能來得不是時候,我下次再來。」
李芳也沒辦法。
「我送你吧。」
話剛說完,李芳她媽從廚房出來。
「你要走了,那就不留你了,李芳過來,幫我搭把手。」
我知道她媽的意思是讓她留下。
李芳只能點頭。
最後,我出門,往自己四十平的出租屋走。
那時候路燈少,隔幾十米才有一個昏黃的路燈。
我的視野時明時暗,前路如何?
模糊不清。
3.
洗盤子的工作掙不到什麼錢,還很枯燥乏味。
從上班到下班,每天有上千個盤子送到我面前,一根水管在我手邊,只放出很小的水流。
一坐就是一天。
要放在四年前,這樣重複且枯燥的生活我想都不敢想。
可放到現在,我居然很習慣。
大約是在監獄待久了,性子也磨平了。
二十多天後,我領到了第一個月的工錢,只有四百塊。
我去農貿市場買了兩隻三黃雞和一盒茶葉,覺得買少了,又買了兩斤堅果和幾袋大白兔奶糖,準備第二次去李芳家。
剛走到李芳家樓下的時候,看見賣橘子的小車,就又稱了兩斤橘子,終於是顯得手上沉甸甸的。
上樓梯時,我怕又像上次一樣影響李芳她爸吃飯,便準備送完禮就走。
李芳在門口笑臉嘻嘻地迎接我。
「你怎麼買這麼多東西?」
我只笑,說:「這雞,還有茶葉是給叔叔阿姨買的,大白兔奶糖是給你買的,你喜歡吃。」
「快進來吧,這些都給我。」
「我拿著吧,這兩隻雞是活的,一會兒撓到你。」
李芳接過我右手的東西,一樣樣地放在茶几上,然後把我左手的兩隻雞送進廚房。
緊接著我就聽見她和她媽聊了幾句。
「喲,兩隻雞呢?」
「是啊,母雞。」
「能下蛋不?」
「能吧,咱先養著,到過年了要是都不下蛋,咱喝雞湯。」
「好,先放廚房,陽台冷,一會兒凍死了。」
「好。」
我聽著他們母女的談話,感覺這次她媽媽心情不算太差。
可畢竟是第二次上門,我不敢待太久,生怕叔叔又因為我跑房間去。
於是我說:「叔叔,那我走了。」
李芳他爸皺眉看我,好像在打量我。
「這就走啊?」
我苦笑。
「啊……那個……今天東西買多了,就給您送點來……送完了,我、我先走了。」
說著,我轉身出去把門帶上。
在下到二樓的時候聽見李芳追了出來。
「你等會。」
「哦……」
我停下步子,聽著李芳的腳步越來越近。
等她走到我面前時,手裡拿了個紅色的塑料袋子,裡面有幾根毛線針凸出來。
她從袋子裡拿了一副手套出來喊我伸手。
我起初是攤開手掌,她說:「豎著伸。」
我照辦。
然後她一邊說話一邊把手套戴到我手上。
「這麼冷的天,你們那洗盤子還是冷水,你別傻傻地就戴個塑膠手套,你可以在塑膠手套里再套一層毛線手套啊,這樣洗盤子手不冷,本來還給你織了圍巾的,還沒織好,等織好了我給你送過去。」
我那時候眼睛一下就紅了。
真的,這麼好的女人,我這輩子都不會遇到第二個了。
可能是這段時間太憋屈了,我有點控制不住表情,臉上的肌肉扭在一起,一下就哭了。
李芳站在比我高一級的台階上,比我高小半個頭,她把我抱在懷裡,哄小孩一樣地說:
「好了好了,你做得很棒,你都沒看到,我媽今天臉色可好了,剛才出門的時候我爸都不攔著我,他們是給你機會。」
聽到這句話,我更憋屈了,在李芳懷裡大哭。
「哎喲,好了好了。」
她一邊哄我,一邊拍我的背。
我那時候也管不了那麼多,就想大哭一場,以至於忘了我們在外頭。
期間有個鄰居買完東西上樓,正好撞見我們,還特地側過身子走上樓,上去以後還不忘「哎喲」了一聲。
李芳也覺得羞了,就小聲說:
「阿成,可以了,別哭了,丟死人了。」
我哭夠了,重新站好,跟她說:「那我下次再來……」
「好,下次來不用帶那麼多東西,人來了就行。」
「嗯……」
之後,我下樓,出了巷子。
這次回家的路,總感覺比上次要亮一點。
而且我戴著手套,手一點也不冷。
4.
後面我去李芳家的頻率比較高,隔三差五就會去一趟。
但去的時候不帶禮物,只帶些燈泡水管。
李芳來餐館看我的時候,偶爾會和我提起家裡哪裡的燈不亮了,水管有點漏水,床板有點吱嘎響。
我會修,就想趁休息的時候去她家修一修。
李芳她媽是全職主婦,平時都待在家裡,她爸是國營機電廠的熟練工,我去的時候他都在廠里上班,時間上正好能錯開。
也許是我常來修東西,李芳媽媽對我的態度好了很多,這次下午來她家修水管,剛換完新的,她媽媽就拿了條熱毛巾給我擦臉擦手。
「哎呀,小黃辛苦了,平時我叫你叔叔來修,他總要拖好久,這下都讓你修好了。」
我很靦腆,只說:「下午餐館沒人吃飯,盤子都洗完了,我閒著也是閒著……」
她媽媽看著我,哎喲了一聲。
「挺好的一孩子,李芳都跟我說了,你當初跟人打架,是因為那人欺負李芳,你是幫李芳出頭,你骨子裡是個好孩子。」
我很羞愧。
打我十五歲起就沒人管過我了,我成天混跡街頭巷尾,沒想到有一天能成為家長口中的好孩子。
這時,客廳的門鎖開了,然後聽見李芳他爸的聲音:
「孩她媽,發年貨了。」
說著,就看見李芳他爸手裡領著大米、油、臘肉、喜糖往裡走。
我倆正好打了個照面。
他問我:「你怎麼在這?」
我忽然啞巴了,說不出話來。
我一直很怕他爸,總覺得天下沒有一個男孩子在結婚前不怕女朋友她爸的……
後面是李芳媽媽出來打圓場:
「人家這段時間都會趁著下午休息來幫咱家做事,你以為那些壞掉的燈,家具,水管都是自己好的?你平時一回家就看電視,家務你從來不管,還不都是人家小黃做的?」
聽了這話,李芳爸爸的眉頭又皺緊了一點,開始在我身上打量。
我覺得不自在,就找藉口說:「那個……我……可能又有盤子了,我、我回去上班了。」
說完就要走。
李芳他爸叫住我:
「誒!」
我嚇得僵在原地。
誰知道他下一句居然是:「下班來家裡吃飯,我單位發了臘豬舌。」
那一刻,我先是緊張,然後是驚訝,反應過來後就成了開心,再後面莫名有些想哭。
我趕緊轉身給叔叔鞠躬:
「謝謝叔叔。」
他只是拿右手手掌在空中上下比劃了一下,用一種有點嫌棄,又有點親近的口吻對我說:
「行行行,走吧走吧走吧。」
我抬頭,看見李芳在她媽後面笑,我跟她四目相對了一會兒,然後就回去上班了。
真的。
開心。
特別開心。
這一刻的幸福,即便是多年以後再回想起來,也依然是我心裡最柔軟的記憶。
……
5.
農曆 97 年的最後一天,也就是除夕,我是在李芳家過的。
起初李芳叫我的時候我還不敢。
那可是除夕,大夥吃的是年夜飯,我怕我去了影響他們家的氛圍。
可李芳告訴我:「我爸讓你來的。」
我聽完都懵了,很驚喜,上個月我去李芳家吃臘豬舌的時候,他爸爸一直低頭吃菜,什麼也不說,我還以為是我倒了他的胃口,沒想到還有機會再去李芳家。
「我爸一直這樣,做事衝動,嘴硬心軟,雖然他總說不會同意我倆的事兒,但他還是會尊重我的意見,不然我哪敢讓你一出獄就來我家啊。」
緊接著,李芳又說:「我教你,你除夕來的時候買兩條紅塔山,我爸愛抽這個,他看到煙臉色能好看很多,你再給我媽帶一罐蜂蜜,她老以為那東西貴不肯買,其實沒幾塊錢。」
然後除夕當天,我真的按李芳說的,兩條紅塔山和一罐蜂蜜。
她爸媽的臉色真的好了很多。
一進門的時候,看電視的叔叔「嗯」了一下,指著煙沖我瞪眼睛。
我趕緊點頭,把兩條煙往叔叔手上送。
「是,叔叔,除夕快樂。」
「好啊好啊,坐坐坐。」
我指著廚房:
「我給阿姨也帶了點東西。」
「好好好,去吧去吧,去完回來陪我看電視。」
我走去廚房,把袋子放在砧板邊,對她媽說:「阿姨,之前有人來我們餐館賣野山蜜,我給您稱了一罐,您看下。」
阿姨一看,眼睛都直了,特別高興。
「哎喲哎喲,你瞧這蜜顏色這麼清,這是……」
我趕緊回答:「槐花蜜。」
「哦……對對對,好東西呀,這得放冰箱才行,小黃你看看,過來吃個飯帶這麼好的東西。」
說著,阿姨帶著罐子往冰箱走,我則和一邊切菜的李芳四目相對。
她沖我笑,好像在問:「這招好使吧。」
我直點頭。
後面開飯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。
他家電視在客廳,那時候電視在放新聞,過會兒就是春晚。
雖然客廳沒人,但她爸就是要把電視開著,說聽聲。
我們坐在餐廳,他爸開了瓶白酒,讓阿姨拿了兩個杯子來,問我「能不能喝」。
我用大拇指和食指比了個 C。
「一點點。」
可能是 C 的口子比得太大了,叔叔眼睛放光。
「喲,這麼多得三四兩。」
說著就給我倒酒。
我肯定是站著端酒杯,哪敢坐著等人倒酒啊。
年夜飯是六菜一湯,有一道切片醬肘子特別好吃,李芳給我碗里夾了很多,我起初是害羞的。
她爸就說:「你得吃點,不能幹喝,干喝對胃不好。」
我點頭,後面就真的陪叔叔喝酒,碰杯的時候我是雙手碰杯,杯子低他一指多,就這樣還怕不夠尊敬。
一杯喝完,叔叔又給我加,當時酒都滿出杯子了,就是不灑出來。
我提杯子的時候得低頭嗦一口才拿得起杯子。
那時候我就覺得叔叔是練過的。
6.
後面叔叔問了我點事兒。
我可能是喝了點酒,心裡的話藏不住。
「我知道你爸走得早,你媽改嫁了,什麼時候呢?」
我答。
「我爸是我 13 歲時候走的,我媽帶我到 14 歲改的嫁,後面是我爺爺帶我,85 年的時候老人家走了。」
他算了下。
「哦,是你 15 歲那年老人家走了。」
「對。」
「家裡還有其他人嗎?」
「沒了。」
「那你後來怎麼生活的?」
「沒法生活,要錢沒錢,宅子還讓我媽帶走了,我那時候沒辦法,就……撿瓶子,後面跟一些混混出去當街溜子,做過一點小偷小摸。」
說到這,李芳的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我一下。
我當時醉著,沒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,於是就看著她,我估計我當時目光呆滯,看她的眼神挺傻的。
沒想到李芳又拍我一下,還給我使眼色。
我還是沒反應過來。
這時候他爸把酒杯往桌上撞,然後對李芳說:「幹什麼你?你是嫌丟人啊?哪裡丟人?男人誰年輕不犯點錯?小偷小摸怎麼了?那時候叫浪子,現在回頭了就好,你要是嫌丟人你就別找他,小黃啊,喝酒。」
我這才明白李芳是怕他爸誤會我。
我舉起酒杯,喝了一口。
他爸給我夾菜,說:「以前是生活所迫,那是沒辦法的,我看得出來你本心是好的,李芳跟我說了,你那次打人坐牢,是因為那個男的對李芳動手動腳,這沒錯,你打得好,男人嘛,有時候是要做點男人要做的事。」
說到情深處,他舉杯,我趕緊回敬。
等我們抿了一口後,接著說:「但是那是年輕不懂事,你現在牢也坐完了,要長大了,要成熟了,我跟你說,一個家裡,男人是頂樑柱,男人做事一定要三思後行,你看你打了人,去坐牢了,坐牢的這幾年你想過家裡人怎麼辦嗎?當然你那時候沒有家裡人,我是說以後,以後要是再有這種事,你進去坐牢了,家裡人怎麼辦?是吧。」
我聽著鼻酸,直點頭。
叔叔見我紅了眼眶,意味深長地「哎呀」了一聲,然後拍我的背,邊拍邊說:
「年輕都會犯錯的,我年輕也犯過錯,那時候叫投機倒把,我當時差點沒挺過來,你阿姨那時候差點沒等到我,我是覺得,犯錯不重要,犯了錯要改,要浪子回頭知道吧,我就這麼個女兒,我是不想這麼早把她嫁出去的,但是她也有這麼大了,我覺得你們年輕人,還是要早點成家,生活才有盼頭。」
聽到最後那句話,我就算喝了再多酒,腦子再迷糊,也一下反應過來了。
那時候感動得別說眼淚,鼻涕都呼得冒泡了……哎呀,真的是。
其實那時候說了很多,但我就記得一句話。
當時李芳抽紙給我擦完鼻涕,我抬頭就跟叔叔說:「叔叔我沒錢。」
叔叔當時猛一拍桌子,站起來指著客廳邊上李芳的房間:
「錢多有錢多的活法,錢少有錢少的活法,我敢把女兒嫁給你,就是圖你踏實!李芳的房間夠大,給你當婚房!你要肯,彩禮我不要你一分錢,酒席也不要你辦,年後去把證領了,你現在改口叫我聲爸。」
我哭得更激動了。
從小到大沒哭得這麼激動過。
我站起來,一把抱住他,大叫了一聲「爸」。
我記得那時候我激動得直跺腳。
後面喝高了,發生了什麼我都不知道,就記得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,還是在李芳床上醒的。
7.
再後頭的事兒……沒什麼好說的。
我改口叫了岳父岳母,還叫了老婆。
年後我真的和李芳領證了,退了那間出租屋,去餐館上班第一天就給同事和老闆發喜糖。
當時老闆娘還問我什麼喜事。
我羞著臉說:「我結婚了。」
老闆聽完就拍我:「結婚怎麼不叫我去喝喜酒啊,就發個喜糖,不夠意思啊。」
我低頭,卑微地說:「沒辦喜酒,就是領了證。」
老闆娘是開餐館的,很懂人情世故,她只長長地「哦」了一聲就走了。
我當時心情挺複雜的,轉身回後面洗盤子。
結果當天晚上下班的時候,老闆娘在櫃檯後頭小聲地叫住我,喊我過去。
等我走到櫃檯那邊的時候,她跟我說:「你結婚了,不是小伙子了,以後拖家帶口的,光洗盤子能掙幾個錢了?從明天起你就去廚房幹活當學徒,工資先不變,後面干出來了,姐給你改工資。」
我聽完感動,忙說謝謝。
老闆娘又把手往褲子口袋裡伸,但是她比較胖,費了點勁抽出一封紅包。
她把紅包遞給我:
「結婚是大事,得有人慶祝,太突然了,姐沒準備什麼,給你包個紅包,祝你婚後的日子紅紅火火。」
我看著這封寫著「虎年大吉」的紅包,知道這是老闆娘臨時包的,真的很有心意。
「謝謝老闆娘。」
「這兩瓶白酒,你帶回去給你老丈人喝,你老丈人是個好人,你得孝順他。」
「是,我一定孝順。」
……
回去的路上我拆開紅包看了眼。
四百塊,是我一個月的工資。
回去後我把錢交給李芳。
李芳一看。
「怎麼這麼多錢啊?」
「老闆娘包的紅包,說祝我新婚快樂,她還讓我去後廚干,將來給我漲工資。」
李芳聽完就沖我笑。
「你看,日子會變好的,你以後得用心給人家幹活兒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媽今早去買的喜字,還給我們買了紅色的床上四件套,你去房間看,都套好了。」
我直說:「是咱媽。」
「……」
李芳驚訝地看著我,然後就撲我懷裡笑。
「對,咱媽。」
8.
日子過到 99 年 5 月。
我已經是餐館的小廚,每月工資七百多塊,每天下班還能帶幾道自己燒的菜回家當夜宵。
經過一年多的相處,我和老丈人相處得像是一家人。
雖然鄰居都叫我入贅女婿,但是我不在乎。
入贅就入贅吧。
我沒家,給自己找個家有什麼不好?
……
這天我下班回家,手裡拎著自己做的菜,迎面看見老丈人和丈母娘坐在餐桌上,他們滿臉幸福地看著李芳。
我那時候還不知道怎麼了。
可我進門後,他們都沖我笑,丈母娘更是眼睛眯彎了,沖我招手喊我過去。
就算我再傻也知道怎麼了。
我不敢相信。
「媽,李芳懷了?」
丈母娘連點了好幾下頭來表示肯定。
我趕緊把鞋踩掉,不穿拖鞋就往餐桌邊上趕,問李芳:
「你真的懷了!」
她點頭。
「嗯,害喜,一下午吐了好幾次,媽準備帶我明天去醫院做檢查。」
那時候別提多高興了。
那年我 28,覺得自己已經到了人生巔峰。
回想起六年前的我。
一無所有。
現如今,我有穩定工作,有家,有爸媽,有老婆,馬上連孩子也要有了。
我真的覺得人生美滿幸福,我多希望以後的人生就這樣持續下去。
即便是很多年以後,我富甲一方,再回頭看以前的人生,這一刻的幸福也是彌足珍貴的。
可你們知道的,人生總是起起伏伏。
……
可能是我那時候起得太高了。
所以後面摔得很慘。
仔細回憶起來,我人生中一共遇到過四件很大的禍事。
第一件是 93 年坐牢。
第二件,就是失去李芳。
……
9.
2000 年 1 月。
世紀跨年。
那年的元旦,餐館很忙。
之後的十幾天,餐館的生意依然很好,以往我都是九點下班,這段時間卻熬到了凌晨兩點。
到家已經三點了,睡一覺起來十點就又要往餐館趕,完全沒有自己的生活。
雖然辛苦,但工資給得多啊,餐館掙錢了,老闆娘每個月都發獎金。
我拿錢回去的時候,李芳會驚訝。
「這麼多啊。」
我只抹了把汗,找衣服準備洗澡,然後說:
「是,這幾個月生意好,發的獎金也多。」
「這、你要再干兩年,咱能買房了。」
「哪有你說得那麼好,現在房價漲得那麼快,一天一個價,再過幾年,這點錢未必買得起房,還是給你買點營養品,你懷孩子不容易,現在八個月了吧。」
「七個月,還差十幾天才八個月呢。」
「我這腦子也記不住,你明天產檢讓媽帶你去一趟吧,餐館太忙了,我抽不開身。」
「外地的親戚家裡辦白事兒,媽今早就走了。」
「啊?」
「沒事沒事,你就放心去上班,明天我看情況,不行就晚幾天再去產檢。」
我有點擔心。
「真的沒事啊?」
「沒事,你看我肚子,健康著呢,而且肚子尖尖的,我估計是男孩。」
「說什麼男孩啊,生男生女都一樣。」
「那不一樣,你不在乎,我爸在乎啊,他想抱孫子。」
我只笑了一下。
「咱爸就嘴上說說,你要給他生個孫女,他笑得比你都開心。」
說到這,坐在床上的李芳忽然從背後摟住我的腰。
「我第一次生孩子,我怕。」
我愣住了,轉過身,輕輕拍她的背。
「我也怕,到時候要真疼得不行,咱就剖吧,不能把你疼壞了。」
她還是摟著我,帶點嬌氣的口吻說:
「不行,聽鄰居說剖腹產的孩子都不聰明,我要我們的兒子聰明,將來我還要他出國留學,開大公司。」
「好,一定會的。」
「老公你怎麼這麼好啊。」
「你才好,你是我這輩子遇到最好的人。」
10.
這天,是我人生中最難最難的一天。
中午吃飯的客人多,餐館後廚很忙。
老闆娘接到一通電話,然後就急忙跑到後廚喊我:
「小黃!小黃!」
我還在顛勺。
「怎麼了老闆娘?」
老闆娘趕緊叫住我。
「你岳父單位打電話過來,說你老婆產檢路上出事了,在醫院搶救,他喊你快去市醫院二樓。」
我丟下鍋鏟,甩下圍裙往外跑。
攔了輛的士去醫院。
可到了醫院也沒用。
我看見岳父手術室外來回踱步。
我跟上去,問怎麼了。
岳父搖頭,他也是接到醫院通知才來的,到底怎麼回事他也不清楚。
手術室里,護士開門,我攔著她,可她只對我說了句:「不要攔我,病人在搶救,時間就是生命。」
然後就小跑著出去,幾分鐘後帶了名醫生回來,直奔手術室。
又過了半小時,護士又出來,這次跑得更快,沒多久又領了位大夫回來。
我急得跺腳,老丈人更是捂著胸口說:「我之前高血壓血管爆了都沒叫過這麼多醫生,裡面到底是什麼情況?」
聽到老丈人這麼說,我更慌了。
趕緊找了個外面留守的護士問:「我老婆在裡面我不能進去嗎?電視里演的不都說老婆生孩子老公能進去嗎?」
護士告訴我:
「電視里演的是生孩子,裡面不是在生孩子,是在救命。」
聽到這,我心涼了一半。
李芳不是說今天不來產檢了嗎?怎麼好端端的就進醫院了?就這幾個小時的工夫到底發生了什麼?
我和岳父等了很久。
等到天都要黑了。
這時,門開了,一個醫生走出來。
他神色凝重地問我們:
「二位是病人家屬嗎?」
我們都點頭。
「我是她爸。」
「我是她愛人。」
醫生拿出一份同意書,對我們說:
「產婦懷胎七月,之前有過刮宮流產的經歷,這次跌倒引發大出血,導致病人早產,產婦可能救不回來了,我們在盡力保住孩子,請你們誰在同意書上簽字?」
聽到這,我不肯簽,老丈人也不肯簽,他破口大罵:
「什麼叫救不回來了?怎麼就這麼嚴重了!」
醫生只說:「產婦之前刮宮流產,不像是在正規醫院做的手術,子宮壁很薄,情況很危險。」
說到這,老丈人面露難色。
我趕緊看向他。
「爸,您之前帶李芳去哪做的流產?」
他說不出話,只伸手發抖。
「我、我……」
我心如亂麻,可眼下顧不了那麼多,我問醫生:
「我簽了這個字,你們是不是就放棄我老婆了?」
醫生說:
「不會放棄,有希望的話我們一定救她。」
我點頭。
「那拜託您了醫生,能保大一定要保大,拜託您了醫生,我這裡有點錢,您收下,求求您了醫生。」
說完我掏出兜里的錢往醫生那邊送。
醫生收下了,然後拿著同意書進了手術室。
11.
一個小時後。
手術室門口的燈變綠了。
護士讓我們進去。
那時,我看見了奄奄一息的李芳,和李芳身邊的嬰兒。
我懵了,整個人愣在那裡。
我聽見李芳的聲音,氣息很微弱:
「阿成,爸。」
我和老丈人趕緊跑去她身邊,握住她的手,可是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我了。
「阿成,我……不該自己出來,都是我的錯,醫生說的話我都聽到了,孩子是……男孩,我以後不能陪著他,你不能給他找後媽,你不能給他找……」
我哭得說不出話,很難很難才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「好」。
「爸,是我的錯,和您沒關係,您以後要安安心心地……過日子,您要……長命……百歲,幫我跟媽說……我好喜歡她做的糖醋排骨,她一定要做給她孫子吃。」
老丈人哭不出聲音,干張著嘴仰天難過,另一隻手攥得很用力,一直在敲自己的腿。
我知道,他很自責。
「好!都聽你的!」
「阿成,兒子……叫什麼名字?」
她忽然問我,我搖頭。
「我不知道,我太笨了,我還要等你起名呢,你要撐住!」
李芳忽然渾身發抖著大吸一口氣,吸完以後,撐著脖子說:「叫黃贇,我希望他以後,又有才,又厲害,又有錢……」
「會的,一定會的。」
「你不准……給他找後媽,你要孝順……咱爸媽,你要一直喜歡我……」
我真的忍不住了。
「李芳你不要死!你不死,我做什麼都行!」
她這次沒有回答我,伴隨而來是心跳檢測器發出尖銳的長音。
我跪在地上,握著她的手,把頭緊緊貼在她手上。
我老婆死了。
我老婆死了!
12.
那晚,我用同一支筆簽了死亡證明和出生證明。
我抱了黃贇一會兒,護士就把孩子帶去育嬰室了。
老丈人在太平間哭,我沉默了很久,最後站起身,往門外走。
「爸,這事兒我一定給您個交代。」
老丈人見我氣勢洶洶,趕緊問我:
「你要去哪?」
「我問過護士了,她們說是有人推了李芳一下,我要去查是誰。」
「你報警啊!交給警察!」
我搖頭。
「這事兒您別管了,等我給您個交代。」
說完我就走了,不管老丈人怎麼喊我,我頭也沒回。
……
13.
我和老丈人只說了一半的實話。
確實是有人推了李芳。
是四個混混。
如果報警的話,那四個混混算不上什麼大罪過,甚至不一定有證據證明是他們做的。
但讓我當這件事沒發生過,那絕不可能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