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所以,我的死是由燕無親自動手。
這話倒也沒錯。
只是,那時他「殺」我是迫不得已。
如今殺我,又是因為什麼?
難道也和這些宮女一樣,認為我是假冒的?
抑或是……變了心,物是人非。
眼前。
燕朝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。
「父皇怎麼了?你說完!」
那宮女這才反應過來,為難地搖搖頭。
「殿下,說不得,奴婢說了是要掉腦袋的。總之,她絕不可能是先皇后。」
「是啊,她全靠救殿下一命才有了在這照心殿養傷的殊榮。要奴婢說啊,反正三日後都得死,沒什麼好治的。」
說完,他們將燕朝抱了起來。
後者不停掙扎。
拉扯間,殿外傳來冷冰冰一句:
「拖出去。」
兩個宮女立馬跪伏在地,不停磕頭。
「奴婢知錯,求陛下饒命!」
「陛下饒命!」
燕無卻看都沒看他們一眼,徑直走到燕朝身邊。
抽出他懷中的畫像,丟到隨侍的宮人腳邊。
「燒了。」
宮人們動作很快。
迅速拖走兩個宮女,撿走了那幅畫像。
燕朝呆愣了兩秒,隨即跑過去要搶,又很快被抓住衣領帶了回來。
他只得拽打著燕無的衣袍,哭鬧得厲害。
「那是母后唯一的畫像!你賠我!」
因宮人們都被吩咐下去,殿內此時只剩我們三人。
燕無單手拎著他丟到我面前,嗤笑一聲:
「你母后就在這,還要畫像作甚?」
燕朝的哭聲霎時間停了。
8
我亦是驚訝地看向燕無。
這是……認了我的身份?
可他接下來說的話,又推翻了這個結論。
「她同你母后長得一模一樣,想看便看她好了。」
「只剩下三日,你要珍惜。」
原來,他是這般意思。
燕朝又開始哭了,邊哭邊將燕無往外推。
「不許欺負母后,你走開!」
燕無卻突然勾唇笑了。
他俯身下來,捏著燕朝的臉。
「真當她是你母后了?那你就陪在這,三日都不許踏出照心殿一步。」
燕朝瞪著圓滾滾的眼睛,一口咬在他手背上。
燕無沒什麼反應。
鬆了手,直起身看向我。
「好些沒?」
語氣生硬又平淡。
分不清這到底是句關心的話,還是對祭品沒了的擔心。
我將頭擱到枕上,不看他。
「將死之人,不足掛齒。」
沉默片刻,頭頂傳來冷語。
「把傷養好了,朕可不希望三日後的祭品殘敗不堪。」
我將臉徹底埋進枕頭,不願和他多說一句話。
半天過去。
身旁除了燕朝時不時傳來的抽抽聲,沒有其他動靜。
燕無好像一直站在床邊沒有離開。
我想了想,正欲抬頭。
有人進了殿內通傳。
「陛下,該去聞汐宮了,貴妃娘娘已等候您多時了。」
聞汐宮......
是六年前我住的地方。
燕無竟然連我的寢殿都讓與他人了?
「朕知道了。」
他淡淡地應著。
腳步聲漸遠。
我終是沒忍住,抬起頭輕聲道。
「燕無,若我死了,要葬在槐花樹下。」
他的背影猛地滯了一瞬。
很快又繼續往前走,沒回頭。
這句話,六年前難產時我曾說過。
看來,他能聽懂。
他沒忘了我。
可他,也不願認我。
9
直覺告訴我,事情沒那麼簡單。
無論是對我的陷害詆毀,還是燕無的態度,都很奇怪。
但現在系統消失,我只能自己調查。
正想著怎麼找機會入手,背上突然感受到一陣半溫半涼的風。
燕朝邊往我背上吹氣邊安慰:
「母后,朝兒給你吹吹,很快就不疼了。」
因為剛剛大哭過,他吹著吹著還會抽抽一下。
我哭笑不得,抬手撫了撫他的頭頂。
「謝謝你,我好多了,不疼了。」
燕朝晃晃頭,蹭了蹭,隨後又把我的手放在榻上,將頭枕上去。
他臉頰緊緊貼著我的手掌心,軟軟的,似乎還能感受到細小的絨毛。
心頭突然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痛楚,涌至喉口,澀得人說不出話。
忍了許久的淚也在此時簌簌落下。
「對不起。」
我喃喃著。
生下他卻沒做他的母親,這六年他也會失落吧。
一盞茶的工夫,這孩子竟趴著睡著了。
我把被褥往他身上勻了點,又盯著他看了半天。
直至送飯的宮女進來。
我正要讓宮女把燕朝抱到一旁的貴妃榻上,卻在看見宮女的臉時驚了一瞬。
「阿蟬?」
她見我叫出她的名字,頓時激動地跪了下來。
「娘娘,真的是你!」
阿蟬是我做皇后時,身邊最親近的宮女。
我不習慣有人伺候,便只留了她一個。
「你怎確定我就是先後,不是冒充?」
阿蟬擦著淚笑道:「奴婢侍奉娘娘三年之久,娘娘情狀,奴婢自然一眼便能認得出來。而且娘娘常有奇思妙想,能回來奴婢一點也不意外。」
是啊,連阿蟬都能認出來是我,燕無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?
我讓阿蟬起身,寒暄一陣後便開始打聽。
原來,她一直在聞汐宮,溫貴妃入主後便服侍她,現下聽聞我的出現才急忙過來看看。
我先問了最關心的問題:「這六年究竟發生了什麼?被我醫治過的人都死了是什麼意思?」
小嬋看了眼熟睡的燕朝,小聲道:
「娘娘曾救治過一個發了瘟疫的鎮子,名為青水鎮,娘娘可還記得?」
我點頭。
自然記得。
青水鎮算是我和燕無定情的地方。
10
青水鎮,我和燕無一起待過,不大,有些偏僻。
那時,他剛從自己母妃手中死裡逃生,我為他治傷將他帶在身邊,四處遊歷。
青水鎮就是我們遊歷時路過的鎮子,當時正發了瘟疫,鬧得很兇。
朝廷撥的災銀遲遲不下,安排趕來救治的醫官不知耽擱在了路上的哪一站。
而近處的城鎮為了免於侵擾,專在城外三十里處設了防線,不讓青水鎮的人過來。
因此,青水鎮幾乎要自生自滅。
好在我在做攻略者前是個醫生,這些病症尚能應付得過來。
於是,我和燕無在青水鎮待了好一段時間,我研藥治病,他瞎著眼給我打下手,任勞任怨。
攻略以來,燕無一直很孤僻。
我在尚華寺里陪了他好幾年,他也只是由全身尖銳的刺蝟變成了寡言警惕的貓。
寧願瞎著,也不讓我為他治眼。
他說:「這世間醜陋,沒什麼好看的。」
所以,我一度認為攻略註定失敗。
直到青水鎮里,他罕見地主動提出要治眼。
我不解,問他原因。
他說:「有個人想見。」
拆下雙眼藥布的那天,還沒完全適應光線,燕無就迫不及待地伸手觸了觸我的臉。
「葉懷夕。」
他輕聲喚著,語氣很淡,卻篤定。
後來,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近。
也是從那之後,他下定了心思要爭奪皇位。
「四年前,青水鎮里的所有人於一夜之間暴斃而亡,死因不詳。只有鎮子裡娘娘的石像碎得四分五裂,而碎石上用鮮血寫了四個字。」
阿蟬的聲音將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。
「後來,許多被娘娘救治過的人都陸陸續續暴斃而亡,同樣死因不詳,當地石像同樣四分五裂,只留下四個字。」
我急急追問她是哪四個字。
她咬了咬嘴唇才狠下心。
「妖后害人。」
11
救下青水鎮後,鎮里的人確實給我立了石像。
也是他們,帶動其他被我救治過的人,將石像遍布了大晉各處。
因此,當初五子奪嫡,燕無得了民心。
耳邊阿蟬的聲音仍舊未停,只是開始有些顫抖。
「後來謠言愈演愈烈,百姓們將天災人禍都推到娘娘身上,甚至有臣子諫言,要將娘娘的墓穴移出宮陵,焚燒祭天。」
這樣看來,必是有人細心謀劃,為的就是讓燕無失了民心。
只是用什麼辦法不好,偏要白白犧牲那麼多人的命?
手指下意識攥緊,扯得背上的傷口有些疼。
我深吸一口氣,讓自己冷靜下來。
「燕無如何應對?」
「陛下……當場斬殺了諫言的臣子。」
我苦笑一聲,這倒像是他能做出來的事。
只是,僅憑此要按上「暴君」的名頭怕是有些不夠。
於是我問阿蟬是不是還發生了什麼事。
果不其然,她點點頭,湊過來又將聲音壓低了些。
「陛下又陸續懲治了一些人。從那以後,便開始有傳言,說陛下本就陰狠無情,為了登上帝位,不惜弒兄殺母。」
……弒兄殺母。
倒也沒錯。
八年前宮變,燕無確實殺了四皇子燕祁和他們共同的母妃——靜妃,隨後便被立為太子。
但燕祁謀反在先,就地斬殺雖不符情理,卻合法理,當時並未掀起太多波瀾。
舊事在這樣的關頭被重提,背後之人的心思昭然若揭。
我沉默片刻,問道:
「那……是從何時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?」
阿蟬的眼眶又有些紅了。
「大約是三年前的事,陛下燒了娘娘的畫像,嚴禁宮中再出現娘娘的名字。」
我沉思許久。
問她:「溫貴妃是誰?」
12
阿蟬沒有猶豫,直言道:
「是徐相嫡女,三年前入的宮。」
奪嫡時,徐相曾幫過燕無,也是因此才在燕無登基後坐上相位。
他的女兒入主後宮倒並不意外。
只是,燕無曾答應過我,此生不再另娶他人。
我看著阿蟬,躊躇著開口:
「他們……可是真的?」
阿蟬知道我在問什麼,眼神第一次有了閃躲。
「阿蟬,說實話,沒關係。」
她最終低下頭去。
「陛下幾乎日日去貴妃娘娘那裡,二人言談融洽,時有陣陣笑聲傳出。」
「夜裡如何?」
「子時……仍在叫水。」
我出神地看著不遠處飄著白煙的香爐,許久未曾說話。
半晌,才開口。
「後天夜裡,我扮作你,親自去看看。」
到時候我背上的傷應該好了些,能夠自主行動。
而且,後天也是三日之期的最後一天。
阿蟬應下,隨即又像是想起什麼,急忙說道:
「不過白日裡我聽宮人們聊天,說起昨日護城河裡突然浮起許多碎石,都是娘娘石像上的。而且那些碎石會在夜裡發出金光。」
「坊間因此又有了新的傳言,說娘娘實是仙女降世,這次於祭壇上復活便是證據。」
我沉吟片刻,問道:「陛下作何反應?」
阿蟬恨恨地咬牙。
「陛下什麼也沒說,依舊打定主意要將娘娘作為祭品。」
我也有些看不懂了。
燕無……究竟是什麼打算?
或許,只能等後日當面問個清楚。
13
第三日。
燕朝不知從哪弄來個小包袱,抱著我的胳膊要走。
「母后,朝兒帶你出宮!」
我笑了笑,拍拍他的手。
「這宮裡到處都是侍衛,我們要怎麼逃?」
他急得小臉都皺在一起。
「讓宮女姐姐假扮你待在殿里!給侍衛很多錢!」
「可若被發現,扮作我的宮女和放我們出去的侍衛便是死罪,即便如此,還要逃嗎?」
我盯著他黑漆漆的瞳仁,裡面漸漸顯出動搖。
最終,他似是下定決心。
「他們都沒有母后重要。」
「嗯。我很開心母后對你來說這麼重要。」
我捏著他手上的軟肉。
「但這世上,每個人的命都同樣重要,不能因為救一個人就放棄另一個人。」
「而且,我還有事要辦,不能走,明白了嗎?」
他愣愣地點點頭,卻嘴一癟,又哭了出來。
「可朝兒不想母后死。」
鼻腔泛起酸澀,我輕吸口氣,擦了擦燕朝臉上的淚。
「我不會死的,我會常來看你。」
即便燕朝真的變了心,即便這次攻略會失敗,我也會向系統申請往返這個世界的機會。
畢竟燕朝是我親生的孩子。
不過,他顯然沒聽進去,只是頭埋在我懷裡,哭得稀里嘩啦。
14
入夜。
我換上阿蟬的宮女服去了聞汐宮。
六年不見,這裡沒什麼變化,只是物是人非。
我找了個隱蔽的角落躲著,正好能聽到些屋內的聲音。
起初只是些斷斷續續的交談聲,聽不真切。
過了約莫半個時辰,屋內便開始傳來幾聲女人的低吟,隨後是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。
與此同時,還有床榻搖晃的聲音。
我四肢僵硬,握在床沿上的手幾乎沒了血色。
他曾說過的。
說過這輩子只愛我一人,說這輩子只願與我同寢。
屋內那張軟榻上,他也曾抱著我許下鄭重承諾。
「等時局穩定下來,有了更合適的人選,我就棄了這張龍椅,和你一起遊歷四方,治病救人。」
「我們還可以開醫館,開遍大江南北,讓無錢看病的人也能被醫治、有藥吃。阿夕,你覺得如何?」
他滿目柔色,眸光璨若星河。
我醉在這樣的眼神里,一醉就是許多年。
直至此刻,大夢初醒。
原來再情深赤誠的人,也難抵歲月蹉跎、孤燈隻影。
我咬牙強撐著起身。
既然親耳所聞,再待下去似乎沒什麼必要。
等回到照心殿換回自己的衣服,我就啟動強制脫離程序,將意識脫離這個世界,不過會損傷點壽命罷了。
可偏偏起身時,髮絲勾住了床沿上翹起的木屑,發出「刺啦」一聲輕響。
屋內的響動陡然間停了,燕無狐疑的聲音傳來:
「誰?」
他的耳朵向來很靈。
有腳步聲漸近。
我急著解頭髮,卻越纏越緊。
正當燕無要走到窗邊與我四目相對時,腦子裡突然傳來系統的聲音。
【攻略者 5317,你來錯地方了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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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我就換了個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