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既不是照心殿,也不是現實世界。
耳邊佛音裊裊,鐘聲悠遠。
我看著周圍有些熟悉的景色,半晌才反應過來,這裡是尚華寺。
燕無從小長大的地方。
沒等我發問,系統率先開口:
【攻略者 5317,這裡是新世界。上次傳送出了差錯,你誤傳到了舊世界,請在新世界重新開始攻略。】
【攻略對象,燕無,十四歲。攻略目標:阻止燕無成為暴君。】
我怔了怔,心中傳來一股不好的預感。
「新世界?什麼意思?」
【經系統檢測,原本的舊世界劇情崩壞嚴重,攻略效益大大降低,因此複製重開新世界,請攻略者開始工作。】
「那舊世界怎麼辦?」
【舊世界將於三年內徹底崩塌,請攻略者開始工作。】
徹底崩塌?
那舊世界的燕無怎麼辦?燕朝又怎麼辦?
還有阿蟬,那些看上去活生生的人又該怎麼辦?
我將這些疑問都一股腦扔了出來,可系統卻只回了冷冰冰的一句:
【只是代碼而已。】
代碼,而已?
這四個字在腦子裡不停迴蕩,像寺廟的古鐘撞擊著心臟,一下又一下。
怎麼能只是代碼呢?
他會許下真心的承諾,即便真心現在捧在了別人手上;
他會執拗地珍藏我的畫像,一遍遍喚我母后;
她會守在深宮等我回來,即便那希望虛無縹緲。
他們會哭會笑,有愛有恨。
他們會讚嘆月色很美,會在失意時醉酒解愁。
怎麼能……只是代碼呢?
或許是我的面色太過難看,系統終於換下了那副官方的語氣。
有些無奈地嘆了一聲。
【這個世界也有燕無,你現在重新攻略他,沒什麼不同,只是重來一遍而已。】
【至於孩子,你也可以再生一個,只是這次要小心不要再被動手腳,走了之前的老路,導致燕無再度成為暴君。】
16
許多個問題中,我抓住了最關鍵的一個。
「動手腳?當時難產不是偶然?」
【是睿王燕瑕。】
燕瑕,我記得,六皇子。
他是唯一沒有參與奪嫡的皇子。
據說從小愚笨,有些痴傻,一首詩要背半個月才能記下。先皇早早便封他為睿王,賜了封地。
現在看來,是扮豬吃虎罷了。
可迴轉過來,我又有些生氣,質問系統:
「當時怎麼不說?」
系統靜了一瞬,淡淡開口:
【你本來也該假死脫離了,正好借這個機會難產而死,這樣的白月光更加刻骨銘心。】
【只是沒想到會鬧出後面那些事。】
我冷言:「那該是你們的錯,憑什麼讓舊世界的他們承擔?」
他又換上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,語氣不容置疑。
【葉懷夕,這是規定。】
我沒再說話。
沉默許久,還是系統先開了口。
「燕無來了。」
我抬頭,便看見了不遠處迴廊里的燕無。
他雙眼蒙著黑色布條,手裡杵了根木棍,正摸索著緩慢前進。
這便是十四歲的,給兄長當藥罐,被親生母親毒瞎了雙眼的燕無。
眼看他要被台階絆倒,我顧不得其他,先上前將他扶住。
「小心!」
他怔了怔,隨後一言不發將我推開,固執地自己走。
和以前一樣,像個刺蝟,渾身上下都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氣息。
我默默跟在他身後,腦子裡一團亂麻。
思慮間,竟一腳踩空摔進了廊橋旁的池塘。
我不會游泳,掉下去便不停撲騰。
掙扎間,涼水不停灌入鼻腔,人也往下沉。
本以為會就這麼死去。
卻聽見「撲通」一聲,有人下了水,將我撈起來。
貼著的身子極瘦,骨頭硌得人生疼。
我勉力睜開眼,看見了燕無。
他眼上蒙著的布條被衝掉,露出一雙漂亮的丹鳳眼。
只是那眼裡無神,失了光亮。
可……現在的他,不該救我才對。
17
從水中出來後,我給燕無和自己都煎了感風散。
他本來不喝,是我威脅他,不喝就親手把他身上濕噠噠的衣服扒了,他這才乖乖候在一旁。
我承認,我對燕無有些情緒。
還將這些情緒不可避免地被帶到了十四歲的燕無身上。
聞汐宮裡的談笑聲、傳出的呻吟,這些都像針扎在心裡,只是動一下念頭便幾番輾轉,刺得千瘡百孔。
所以,要裝作毫不知情地重新相處一遍,我做不到。
感懷間,藥罐里漫出湯藥我都未曾發覺。
還是燕無出聲提醒。
「沸了。」
我猛地回神,將蓋子掀開。
正要扔一顆蜜棗進去短煮,卻見燕無搶先一步從桌上抓起蜜棗放了進去。
只是,蜜棗剛落進翻滾的藥湯,我們便都怔住了。
湯藥臨出鍋前投入蜜餞一同短煮,是我的個人習慣,因我覺得中藥太苦。
這個習慣,就連舊世界的燕無,也是在和我相處幾年後才知曉。
青水鎮治瘟疫時,他常常幫我煎藥,便也養成了這個習慣。
新世界裡十四歲的燕無怎麼會知道?
再結合他主動下水救我的事。
一個荒謬的念頭陡然在腦海中升起。
我抓住燕無的手腕。
「為什麼放蜜棗?」
他面上閃過一絲慌亂,轉瞬即逝。
隨即抽回手。
「我對寺里的藥房很熟。」
「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。」
我緊追著不放,幾乎一字一頓。
「你到底是哪個燕無?」
18
屋內沉寂了許久。
燕無才扯出一絲微笑。
「阿夕,你好聰明。」
「可我哪個燕無也不是。」
笑容淡去,他的聲音帶上幾分黯然。
「這裡——」
他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頭。
「有所有的記憶。過去的、未來的,又或者說,是新世界與舊世界的所有記憶。」
仿佛被釘子固定在了原地,我久久不曾言語。
就連一直保持安靜的系統也在此刻出現。
【看來是世界複製時出了差錯,導致兩個世界裡燕無的記憶共通了。】
【這屬於重大錯誤,視情況可開啟世界自毀程序,放棄 Y1103 號世界及其複製世界的攻略行動。】
「不行!」
我幾乎在話落的一瞬間就叫出了聲,連燕無都怔了一瞬。
他雙眸依舊無神,嘴角卻溢出苦笑。
「他們又在逼你了嗎?」
「阿夕,你該放棄我,放棄兩個世界,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。」
思量許久。
我顫著聲問他:「所以那三天,你都是在騙我?你想逼我選擇這個新世界?」
燕無薄唇緊抿,半晌才吐出一個字。
「是。」
「那你和溫貴妃呢?」
「這不重要。」
他斬釘截鐵。
「現在看來,你沒有必要——」
「這很重要。」
我打斷,走到他面前,盯著那雙毫無波瀾的眼。
「告訴我。」
19
燕無默了片刻,才開口道:
「我與她只是合作關係。她被迫入宮,作為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,壯大徐氏一族的勢力;而睿王燕瑕虎視眈眈,我需要徐相的助力。」
「至於你聽到的那些聲音,是我安排人故意做出來的,我與她,什麼都沒有。」
我沒說話。
轉身將藥盛了兩碗,冷一冷後,將其中一碗遞給了他。
燕無想說什麼,被我提前堵住了口。
「喝。」
他頓了頓,乾巴巴地吐出三個字。
「知道了。」
隨後沒有一絲猶豫地將藥灌入喉中。
我將自己那碗也一飲而盡。
好苦。
這次就算放了蜜棗也好苦。
喝完我說:「燕無,我要回去。」
他臉上現出驚愕,立馬開口。
「不可!」
「那裡……只剩三年了。」
我有些悲傷地望著他。
「你果然知道。」
「可既然知道只剩三年,還在乎我的名聲做什麼?那些會散發金光的石頭是你做的吧?」
燕無看著我的方向,漆黑的瞳仁木然又無神,眼底卻泛起萬般情緒。
「阿夕,你是這世上最好的人。即便只剩一日,我也不會讓任何人詆毀你、汙衊你。」
「這些其實早就準備好了,只是你的到來推動了計劃提前。再過一段時日,我便會將睿王一黨連根拔起,在世間各處都重新塑起你的石像。」
他說著,嘴角帶上笑意。
我擦了擦臉頰上滑落的淚,不動聲色地問。
「那你怎麼辦?」
燕無倒是答得輕快。
「已經這樣過了六年,三年倒也不算太久。」
「所以阿夕,回到你的世界吧。」
我張了張嘴,欲言又止。
最終問道:「那燕朝呢?他怎麼辦?」
他不說話了。
我深吸口氣,緩慢又認真地開口:
「燕無,我不需要你自作主張。我待在哪裡,我選擇誰,都由我自己決定。」
他還是沒說話。
只是空洞的眼神里,透出幾分悲涼。
20
我回到自己房間,將系統喚出來。
「我用所有積分和虛擬世界的壽命作抵,換舊世界正常運轉。夠嗎?」
系統的聲音都帶上了波動。
【葉懷夕,你瘋了,那只是些代碼。】
【何況現在燕無的記憶共通,他們就是一個人,你依然可以在這個世界和他在一起。】
他頓了頓,做出讓步。
【只要攻略任務能夠照常完成,這件事我可以當做沒有發現。】
我搖頭。
「不,他們不是一個人。」
只有記憶是不夠的。
那些切身體會並肩而立的經歷,才是情感所在。
系統沉默了很久。
【你想清楚,你好不容易換來的壽命,要這樣放棄?】
我知道他在問什麼。
我是個醫生,卻治不了自己的癌症。
生命垂危時,我簽了攻略者協議。
現實的病症依舊無藥可醫,但可以通過完成攻略任務來換取虛擬世界中的壽命。
我的第一個攻略對象就是燕無。
或許是運氣好吧,我圓滿甚至超額完成了任務,獲得了大量積分和在虛擬世界中永久長存的資格。
「我想清楚了。」
我下定決心。
「所有後果我自行承擔。」
系統喟嘆一聲。
【即便如此,你提出的條件也只夠百年,百年後舊世界仍要銷毀。】
【這意味著你的壽命也只剩下一百年,還要換嗎?】
「換。」
我笑著,「一百年夠了。」
夠我和燕無過完一生,夠我看著燕朝長大。
21
回到舊世界前,我仍在尚華寺待了一段時間。
為十四歲的燕無治好眼疾。
我問他,四皇子燕祁還要不要治。
若他說不治,我便為他掃去燕祁和靜妃這兩個絆腳石。
但燕無搖了搖頭,神色淡然。
「我自己來吧。你放心,我不會讓這個世界崩塌的。」
於是,我像上次攻略時那樣為燕祁診病。
其實他得的不是什麼絕症,只是處於當下的時代背景里,有些棘手。
再加上靜妃聽信了那些所謂大師的話, 用了一堆無意義的偏方來治,反倒讓他的病更加重了。
病快治好, 為燕祁最後一次診脈時, 我在門外聽見了他和靜妃的談話。
「母妃, 燕無終究是我弟弟,還因我受了這麼多年的苦, 放他走吧。」
靜妃於人前向來溫婉,此刻語氣卻像淬了毒。
「他存在一日, 我的腦袋便不保一日, 他必須死!」
我知道,是因為燕無其實並沒有皇室血統。
這還是在青水鎮時, 燕無告訴我的。
他是靜妃和一個侍衛的孩子。
燕祁生來體弱,靜妃便帶他來尚華寺養病。
期間和看護的侍衛日久生情,有了孩子。
正巧燕祁治病需要一個試藥的孩童, 靜妃便回了趟宮,順理成章地將孩子按在了先皇頭上, 事後偽裝成早產。
因此,燕無是作為自己兄長的藥罐而生的, 一做便是十四年。
他因此飽受痛楚,成日與蛇蠍共處一室, 身上沒有一處完好, 甚至還瞎了眼。
可利用完後,卻又對他趕盡殺絕。
殺了一次不夠, 還要殺第二次。
那次宮變, 原本燕無是要手下留情的。
可靜妃紅著眼,要將他的身世昭告天下。
「燕無, 祁兒得不到的,你也沒資格得到!」
「區區侍——」
她狠了心要魚死網破。
卻在剎那間被劃破咽喉。
血濺在燕無眼裡, 紅得駭人。
但他只是面無表情地陳述:
「叛賊伏誅。」
22
為燕無治好眼疾後, 我便要走了。
摘下雙眼藥布那天, 他像之前那樣, 剛摘下就迫不及待地觸了觸我的臉。
「阿夕。」
他眼角彎著,聲音和動作都很輕。
23
我回去的時候, 一切都已塵埃落定。
睿王被打入大牢,沒多久就服毒自盡。
至於他的那些黨羽,殺的殺,流放的流放, 只特意留了一小部分, 和徐相分庭抗禮。
燕無也終於褪下面具,在御書房裡重新拿起畫筆,畫著我的畫像。
燕朝卻是靜不下來,每隔一會兒便要問:
「母后什麼時候回來?」
「是不是你把母后氣走了?」
他伏在案頭,氣鼓鼓地瞪著燕無。
「你是不是又在騙我?」
直到我喚他:「朝兒。」
那道小小的身影才陡然一滯, 隨後小跑著撲進了我懷裡。
「母后!」
他「哇」一聲哭出來,眼淚和鼻涕一齊擦在我的裙擺上。
我蹲下,輕拍他的背, 笑著落淚。
「母后回來了,母后沒騙你。」
「母后再也不走了。」
眼前, 燕無放下畫筆,直起身靜靜地看著我。
他笑嘆。
「阿夕,好久不見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