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元十六年,太子妃俞氏難產,一屍兩命,母子俱亡。
太子元曜悲慟欲絕,此後便一心守著他與俞氏所出的長子,再不肯提另立太子妃之事。
次年春,御史台聯名上書,力求太子廣納東宮,另選妃嬪。
太子怒不可遏,當晚便納了兩個叫得最凶的人的女兒。
而我,就是那個倒霉的御史之女。
1
兒時,我也曾無數次想像自己身穿嫁衣、鳳冠霞帔的模樣。
只是現實與我想像中的不同,一頂不起眼的小轎趁著夜色悄無聲息地接我入了東宮。
東宮處處張燈結彩,紅綢翻飛。
卻不是為我準備的,也不是和我一樣倒霉的韓氏的,而是寧國長公主之女王氏的。
論起出身,寧國長公主才是後宮最尊貴的女人,連蕭皇后也要敬她三分。
她是先帝的嫡長公主,當年先帝獨子早夭,這才從旁支過繼了如今的皇帝。
也正因如此,她的女兒王氏,才是太子鬆口之後,由陛下與皇后欽定的正妃,名正言順的繼太子妃。
明日,太子大婚,作為妾室的我們還要為正妃迎駕。
「言昭訓,請吧。」
轎子穩穩落地,透過蓋頭的罅隙,我看見朱紅的角門,不由得心中一黯。
是側門,納妾的側門。
只ṱú₀要邁進去,我的一生便永遠和這個陌生的男人捆綁在了一起。
我實在邁不動腿。
此刻的我格外想家。
明明昨日的我還在雙親膝下承歡,今日的我卻身披嫁衣,成了深宮中最不起眼的一員。
出門前,母親還曾特意叮囑過我不能回頭看,不吉利。
我在心中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明明是一個荒唐的決定,卻葬送了我的一生。
「言昭訓?請吧。」內侍的語氣中夾雜了些催促的意味。
我抬腳,心情沉重的邁進去。
2
我住的地方叫明蔚軒,東宮偏的不能再偏的角落裡。
不怪別的,我家世不顯,位分也低。
良娣、良媛、承徽、昭訓、奉儀,我在太子的東宮裡壓根排不上號。
就連這昭訓之位,還是在太子引起眾臣譁然後,皇后抹不開面子才恩賜的。
還記得爹娘知道後,雙雙抱頭大哭,我還曾安慰她們:
「多好,只比爹的官位矮半階。爹辛苦半生,也才做了個正五品御史中丞。
「我不過是嫁個人,就做了女郎官,多好。」
爹笑著笑著,淚卻流了下來了
能安慰爹,我卻怎麼也安慰不了自己。
僵著脖子等到半夜,燭花都快燃盡了,才等來太子殿下。
他一身酒氣,眉宇間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,隨手就掀了我的蓋頭。
四目相對的一瞬,他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失望。
「你知道孤為何納你?」
「妾知道。」
我頷首,語氣恭順,面上端的一副賢良模樣。
「殿下與父親的齟齬,妾亦有所耳聞。」
「哦?」他挑眉,語氣帶上一絲玩味,「那你說說,是誰的錯。」
「妾的父親,是為社稷諫言。若文官死諫成了錯,那妾也無從辯白是非。
殿下為國儲君,自有您的考量。妾一介深宮婦人,不敢妄斷對錯,只知各為其責,各守其位。」
元曜凝視我良久,忽然冷笑一聲。
「你果然同你父親一樣,無趣至極。」
他頓了頓,目光ẗûₜ掃過我的臉龐,語氣輕慢:「長得也平庸至極。」
心口像是被細針輕輕刺了一下,我不禁呼吸一滯。
誰能想到一向以溫和人善著稱的太子殿下竟也會有如此刻薄的一面?
我面上依舊維持著溫婉:
「殿下心氣不順,若斥責妾身能稍解鬱結,亦是妾的榮幸。」
這話說得謙卑,卻像一根軟刺,輕輕扎了回去。
元曜像是被看穿了心思,面上瞬間閃過一絲羞惱。
「好,好得很!果然伶牙俐齒!」
他拂袖轉身,語氣冰冷:「那你便好好守著你的『本分』!」
「恭送殿下。」
我深深下拜,聲音依舊平穩。
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,我才緩緩直起身。
「言昭訓……」侍女貞素小心翼翼地上前,聲音裡帶著惶恐,「今夜…可還需為殿下備水?」
「不必了。」我輕聲打斷,抬手卸下發簪。
「伺候梳洗吧,他不會來了。」
3
似乎是為了徹底洗去東宮積年的陰鬱,太子迎娶正妃的典禮辦得極盡隆重。
寅時,我便被貞素搖醒,隨後按照昭訓的品級大妝,與同日入宮的韓昭訓一同靜候在東宮正門外。
韓昭訓許是沒睡好,她的眼下洇著淡淡的青黑。
彼此見禮時,她身形微晃,我生怕她支撐不住,下意識地虛扶了一把。
猶記得梳妝時,貞素八卦的告訴我,昨夜太子也沒宿在韓昭訓那兒。從我那氣沖沖的走後,太子只在書房過了一夜,甚至連韓昭訓那兒的蓋頭也沒掀。
我心中瞭然。
想來是在我那裡碰了個釘子,不願再去旁人那兒自討沒趣了。
天色漸明,太子妃的儀仗伴著禮樂聲中抵達宮門。
我與韓昭訓垂首躬身,依制行拜見大禮,一番折騰,明明是個配角,卻比我自己成婚還累。
東宮滿目鮮紅刺眼,禮樂喧天。
曾幾何時,我也暗自期盼過鳳冠霞帔、明媒正娶。
而如今望著這盛大場面,卻只覺得恍如隔世。
4
次日清晨,我與韓昭訓依制前往拜見太子妃。
在殿門外靜候了近一個時辰,太子妃的掌事宮女才姍姍來遲。
太子妃王氏端坐於上首,見我們進來,唇邊立刻綻開笑意。
她生得明媚嬌艷,眉眼彎彎,一對梨渦恰到好處,笑起來時露出一顆尖尖的小虎牙,更顯天真爛漫。
「昨個兒勞累,讓二位姐姐等得久了些。」
論年紀,太子妃王氏剛過及笄,比我們要小兩歲。
她姿態放得低,語氣親昵:「我初入東宮,諸事尚不熟悉,日後還要多仰仗二位姐姐相助。
「昨日賀禮繁多,庫房登記之事頗為瑣碎,加之我母家陪嫁來的物件尚未清點,怕是還要勞煩二位姐姐替我分憂了。」
說罷,她輕輕抬手,一旁的掌事季嬤嬤便端來兩本厚厚的名冊。
聽聞此言,韓昭訓與我不由對視一眼。
「娘娘,」韓昭訓壯著膽子開口,「妾才疏學淺,不精算數……」
「昭訓這是有異議?」太子妃關切地傾身,語氣中卻帶著不容置疑。
太子妃是妻,我們是妾,哪裡有反駁的機會?
話已至此,再怎麼說都無濟於事,我和韓昭訓只得恭順應下。
不僅應下,還要謝恩,要多謝太子妃主子倚重。
接連數日,我和韓昭訓戰戰兢兢地核對帳目,生怕出一點紕漏。
好不容易熬到了交還冊子的時候,卻還是被季嬤嬤攔了下來。
季嬤嬤是寧國長公主身邊的老人了,做事向來事無巨細,很受長公主器重。
「二位昭訓可都核對清楚了?」她指著一斛珍珠,「這斛珍珠的數目尚未清點,還請二位昭訓仔細數過。」
我只覺眼前一黑。
一斛十斗,按例約合四萬顆珍珠,這要數到何時?
我的腦海里忽然閃過「沒一個省油的燈」幾個大字來。
見我二人遲疑,季嬤嬤催促道:「帳目不清最易惹來是非,二位昭訓還需更仔細些。東宮的規矩,可是錯不得分毫的。」
…
我眼前一黑又一黑。
「這分明是刻意刁難!」
季嬤嬤走後,韓昭訓忍不住憤憤道。
「慎言。」我連忙拉住她,警惕地環顧四周,「隔牆有耳,若是傳到太子妃耳中,只怕又是一番風雲!」
韓昭訓眼角擠出幾顆淚來。
「我原先在家裡,哪受過這樣的氣!」
我在心中長嘆一聲。
當最終清點出那四萬四千二十五顆珍珠時,我與韓昭訓幾乎虛脫。相視間竟生出一種劫後餘生的惺惺相惜,恨不得立刻抱頭痛哭一場。
向太子妃復命時,她依舊端坐於上首,面上掛著無可挑剔的親和笑容,語氣甜膩:「真是辛苦二位姐姐了。」
如今再看這笑容,我只覺得一陣悚然。
我擠出一個微笑。
「能為娘娘分憂,是妾分內之事。」
又經歷了一番客套,太子妃好歹是沒有過多的搓磨,抬手大度的放我們走了。
至此一口氣總算放下。
退出殿外,韓昭訓回頭恨恨瞪向那緊閉的殿門,壓低的聲音怒道:「且等著罷,這往後還長著呢!」
我愣了愣神。
隨後抱著事不幹己的態度趕緊走開了。
好言難勸該死的鬼!
我未曾想到,韓昭訓的「報復」來得如此直白而迅猛。
她竟直接在太子回宮的必經之路上,截住了太子的儀駕。
5
韓昭訓長得嬌媚,身子柔弱,性格也嬌滴滴的,承寵是順理成章的事。
太子一連宿在韓昭訓那幾日,今日本是眾妾室依例向太子妃請安的日子,太子竟直接帶著韓昭訓出門遊玩了。
清晨,我依例前往太子妃處請安。
殿內氣氛凝滯,太子妃端坐其上,妝容精緻,卻難掩眼底的一絲慍色。
見我來,她便將所有不快明槍暗箭地對準了我。
「你與韓氏同日入宮,皆乃殿下親納,」
她把玩著茶盞,語氣隨意:「怎地韓昭訓尚且能引得殿下駐足,你卻至今未能得殿下半分青睞?」
我坐在她下首,被她盯的一陣發毛,只覺得凳子上平白似乎長出許多釘子來,
我深深垂下頭去:「妾資質平庸,無鹽之貌,不敢與娘娘、韓昭訓相較,更不敢煩擾殿下清靜。」
太子妃聞言,似乎想起什麼似的,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勾。
她自然樂見如此。
我長得一般,又這般「識趣」,還曾在新婚夜惹了太子不快,自然不會是她的對手。
話雖如此,太子妃面上還是要展現出她身為正妻的大度:
「殿下子嗣稀薄,言昭訓,開枝散葉是你的份內之事,你可得用心才是。」
「是,是是。」我連連應聲。
太子膝下唯有先太子妃俞氏所留下的長子元琰,年方五歲。
早在太子大婚之前,元琰便被皇后接入宮中親自撫養。
與其他幾位子嗣繁盛的皇子相比,東宮確實顯得尤為冷清。
到底被太子妃「提點」,我的表面功夫總得做足。
每日清晨,我便親自至小廚房,守著文火慢燉一盅黨參雞湯,待到夜深時分,再命人送往太子書房。
頭一日太子常侍金公公尚且收下,可自第二日起,湯盅便接連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。
一連三日,皆是如此。
翌日請安,我故意面露愁容,向太子妃「訴苦」。
她臉上掠過一絲尷尬,隨即笑意更深,親切地拍拍我的手背安撫道:
「罷了罷了,有心便好。殿下政務繁忙,心意到了即可。」
她明明不想與別人分享,卻還要強忍著醋意裝大度。
惺惺作態!
心裡這樣想,面上卻是不顯。
我捏著帕子,強擠出幾滴淚來。
自此,「不得寵」這名頭算是過了明路,再無人來催促我爭寵。
眼見著東宮太子妃與韓昭訓平分天下,我躲在明蔚軒樂得清閒。
頂著正六品昭訓的頭銜,東宮無人敢輕慢我。
今日讓貞素去藏書閣尋些話本野史,明日去膳房要些新制的蜜餞果脯。除了不在父母親跟前,我的日子簡直不要太美。
只是矯枉過正,許是甜食吃的太多,來了還沒多久呢,就發了齲齒,因此嚼爛了不少胡椒木。
這日,貞素從外邊回來,盯著我略顯圓潤的臉頰,忽然低聲道:「韓昭訓有孕了,剛晉了承徽。」
我拈著蜜餞的手指一頓。
「那太子妃那邊……」
「聽聞消息後,砸了兩套汝窯茶具。」貞素聲音壓得更低。
……
我眼前一黑。
完了,安生日子到頭了。
6
東宮攏共就三位妃嬪,卻恰應了那句「三個女人一台戲」,你方唱罷我登場。
「言昭訓,你說是與不是?」
「是不是這個道理,言昭訓?」
我只覺額角青筋隱隱作痛。
一邊是地位尊崇的太子妃,一邊是身懷皇嗣、新晉的韓承徽,官大一級壓死人,我哪邊都開罪不起。
「是,娘娘所言極是。」
我應和著。
「承徽說得是。」
太子妃與韓承徽針鋒相對了一陣,見我一副打太極的模樣左右逢源,也覺索然無味,便各自打道回府。
走出殿外,午後的陽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,我暗暗鬆了口氣,卻冷不丁瞥見不遠處的涼亭下,一道明黃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。
不知道他站在那裡看了多久,又聽到些什麼。
我心下一凜,忙恢復了那副端莊神情,快步上前:「妾參見太子殿下。」
他並未立刻叫我起身,而是用一種審視的目光盯著我。
半晌,才聽他開口:「孤倒是小瞧了你,伶牙俐齒,左右逢源,連太子妃和韓氏都能被你三言兩語糊弄得團團轉。」
「妾惶恐。」我將頭垂得更低。
「殿下明鑑,妾愚鈍不堪,亦不敢忤逆太子妃與韓承徽。唯有謹言慎行,方能略盡微末之本分,絕無半分糊弄之意。」
「愚鈍?」元曜冷笑。
「伶牙俐齒!」
說罷,他便再次拂袖轉身。
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盡頭,我才緩緩直起身。
「昭訓?」貞素擔憂的扶住我。
「無事。」我笑著擺擺手。
7
回到明蔚軒,貞素一面為我斟茶,一面終究沒忍住,將憋了許久的疑惑問出了口:
「昭訓,奴婢愚鈍,為何您從不學韓承徽那般,設法爭取殿下垂憐?反而只偏安一隅呢?」
我接過茶盞,指尖感受著溫熱的觸感,不禁微微一笑。
「貞素,你錯了。」
我輕聲道:「你看這茶,這是地方進貢給君王的。殿下於我,不僅是夫君,更是一國之儲。
「我既是他眾多妃妾中的一個,亦是他無數臣子中的一員。
「若只視為夫君,我註定得不到一心一意的愛重。若將終身繫於一人之喜怒哀樂,便只能日夜懸心,盼著他偶然的垂顧。可若視為君主……」
我語氣平和:「那麼該有的份例、俸祿,一分一毫都會依制供給,從無短缺。
「這是規矩,比人心更可靠。
「既然註定得不到愛,那不如握緊實在的俸祿。這份安穩,是我自己擇定的路。」
我抬眼望向窗外一方晴空,緩緩道,「我不想把自己活得太過狹隘。」
貞素若有所思的點點頭。
日子流水般過去,轉眼臨近端午。皇后在宮中設宴,特邀京中親眷一同慶賀。
韓承徽此時懷胎已兩月,胎像未穩。太子特准她留在東宮休養,只帶著太子妃和我赴宴。
宮中今日格外熱鬧。
陛下子嗣昌盛,光是皇子便有十數位,皇孫輩更是濟濟一堂。
皇后殿中一時間人影交錯,笑語喧闐,將宮中圍的水泄不通。
太子妃拜見過皇后,就去尋她母親寧國長公主說話去了。
我看了一眼四周忍都不熟,便安安靜靜的跟在皇后身後。
畢竟是正經的婆母,想來也不會為難我。
待到人群漸散,皇后才留意到一直靜候在後的我。
她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,眼神中有幾分難以言喻的複雜。
隨後,從妝奩中取出一隻金累絲的鐲子套在我腕上,溫聲道:
「好孩子,母后一見你就知道,你是個懂事知禮的好孩子。」
我盯著指節粗的金鐲子,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。
「侍奉母后,是妾的本分。」
筵席初開,我也終於見到了那位一直養在皇后身邊的太孫元琰。
乳母領著他前來行禮,小傢伙卻繃著一張小臉,眼神警惕地掃過太子妃與我,方才規規矩矩作揖:「母妃,言娘娘。」
他的眉宇間確有幾分太子的影子,帶著一股倔強,但更多的,想必是肖似那位素未謀面的先太子妃俞氏。
我沒見過先太子妃俞氏,但是繼太子妃見過。
果然,太子妃面色不虞,催著乳母把太孫帶下去。
酒過三巡,後殿忽然傳來孩童響亮的哭聲。
「怎麼回事?」皇后蹙眉問道。
一名宮女急忙回稟:「是小太孫玩耍時,不慎絆倒了趙王世子……」
聞聲,趙王妃臉色一變,衝到後殿。
隨後皇后、太子妃紛紛起身,貴人都去了,作為低位妃嬪的我也不得不放下筷子,緊趕慢趕的跟在眾人後面。
待我去時,便看見趙王妃將世子抱在懷裡揉腦袋。
太子妃作為繼母,沒看好孩子,面上有些掛不住,語氣不免帶上了責備:「元琰!你怎麼欺負弟弟?」
「我沒有!」小太孫頓時面紅耳赤,大聲反駁。
「乳母都看見了!你還敢狡辯!」被太孫公然反駁,太子妃語氣更厲。
「我就是沒有!」太孫委屈得跺腳,轉身就往外跑。
眾人一時都圍去看啼哭不止的趙王世子。
我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口,本來打算心一橫不管此事的,卻還是過不了心中良知的這道坎,提著裙子追了上去。
「小太孫!」我在廊下追上他。
「不是我推的!」他猛地轉身,用力地推開我。
我猝不及防,踉蹌著險些摔倒。
「元琰!」穩住身形後,我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胳膊。
「放開我!我要去找父王!他們都不信我!」他用力掙扎,眼淚在眼眶裡打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