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.
她先開了口,語氣平淡,聽不出喜怒。
我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說「是」,是僭越。
說「不是」,又違心。
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,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。
「李景玄納柳氏,是Ṫŭ̀⁻我意料之中的事。他想用這種方式告訴我,也告訴你,這個家裡,他說了算。他想寵誰,誰就能上天;他想踩誰,誰就得入地。」
她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,發出清脆的聲響,一下,又一下,像是在敲打我的心弦。
「他以為這樣就能激怒我,讓我方寸大亂,或者讓你心生嫉妒,可惜,他的算盤打錯了。」
她抬起眼,目光清明地看著我。
「我不在意,是因為他的寵愛,於我而言毫無用處。你不在意,是因為你想要的,從來就不是那份浮於表面的恩寵。」
她將我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。
我深吸一口氣,終於問出了盤桓在心底最大的疑惑。
「可秋獵不同。那不是後宅的爭風吃醋,是實實在在的危險。您為何……還要去?」
「因為我非去不可。」
雲知微看著我,一字一句,清晰而堅定。
「為何?」
她沒有立刻回答。她站起身,走到窗邊,推開了那扇雕花木窗。
午後的風帶著一絲涼意吹了進來,拂動她素雅的裙擺。
她望著庭院中那棵枝繁葉茂的桂花樹,許久,才緩緩開口。
「我與他成婚三年,他待我如何,你比誰都清楚。承恩公府需要一個主母,一個能為他打理後宅、在人前撐起顏面的擺設。
而我雲家,也需要與承恩公府聯姻,以固朝中地位。這樁婚事,從一開始,就是一場交易。」
我靜靜地聽著,沒有插話。
這些事,上輩子的我或許看不透,但如今的我,卻再明白不過。
「媚娘,」
她轉過身,重新看向我,目光裡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,柔軟而堅韌的光。
「我之前跟你說,我守好我的橋。可現在,這座橋上,不止我一個人了。」
我的心猛地一跳,不解地望著她。
她看著我驚疑不定的神情,嘴角竟微微向上牽起,露出一個極淡、卻又真實無比的笑容。
那笑容沖淡了她眉宇間的清冷,添上了一抹動人心魄的溫柔。
她抬起手,輕輕地、鄭重地,撫上了自己的小腹。
「我懷孕了。」
這五個字,像一道驚雷,在我耳邊轟然炸響。
我驚愕地睜大了眼睛,看著她,一時竟說不出話來。
她對我微微一笑,那笑容裡帶著一絲為人母的羞澀,也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。
「已經兩個月了,脈象還不太穩,便沒有聲張。」
我瞬間明白了。
我Ṱŭₙ明白了她為何對李景玄納妾之事無動於衷,也明白了她為何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。
她不是不在意,也不是不怕。
她是在為她的孩子鋪路。
「這個孩子,不能生在一個不清不楚的局面里。」
她垂下眼帘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剪影。
「與其坐以待斃,倒不如以身入局,揪出真正的幕後主使是誰。」
「夫人……」
我的聲音有些發顫,千言萬語堵在喉間,最終只化為一句。
「萬事小心。」
13.
秋獵的日子很快到了。
皇家圍場設在京郊西山,旌旗蔽日,人馬喧囂。
我有幸隨行,坐在女眷看台一處不起眼的角落裡。
李景玄今日騎著一匹通體烏黑的高頭大馬,身著勁裝,顯得格外英挺。
他沒有先到雲知微這邊來,而是徑直走向了另一側。
那裡站著一個身形婀娜的女子,正是他新納的柳氏。
柳氏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,一身桃紅騎裝,在人群中十分惹眼。
她含情脈脈地望著李景玄,親手為他理了理衣襟,又從袖中取出一枚精緻的平安符,踮起腳尖,小心翼翼地給他佩在腰間。
那姿態,親昵又嬌媚,引得周圍不少人側目。
李景玄坦然受之,甚至還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,惹得柳氏面若桃花,嬌羞地垂下了頭。
低眉淺笑間,她的面容居然同我有五六分相似。
就在這時,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,從看台下方的馬廄方向傳來。
我心中一緊,立刻看了過去。
只見一名馬夫正費力地拉著一匹Ťù²棕紅色的駿馬,那馬不知為何顯得異常煩躁,不停地刨著蹄子,打著響鼻,任憑馬夫如何安撫都無濟於事。
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,目光在看台上飛快地掃過。
安陽公主,那個前世被雲知微護住的小女孩,今日也來了,正坐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側,興致勃勃地看著場中。
一切,似乎都在朝著前世的軌跡發展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手心裡全是冷汗。
李景玄不知何時已經脫離了聖駕周圍的人群,他臉上帶著慣有的溫和笑意,正與身邊的同僚說著什麼。
可他的眼神,卻在不經意間,一次又一次地掠過那匹焦躁的棕紅馬,以及……安陽公主所在的方向。
那眼神里沒有擔憂,沒有警惕,只有一種冰冷的、一切盡在掌握的期待。
就在那一瞬間,一道驚雷在我腦中轟然炸響。
我終於明白了。
前世,我以為那是一場意外,雲知微的受傷,李景玄的得賞,都是時也命也。
我錯了。
那根本不是意外!那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!
是他,是他一手策劃了驚馬事件。
他的目標從來不是雲知微,而是那位年幼的公主。
只要在眾人面前上演一出捨身救主的好戲,他便能獲得天大的功勞與聖上的青睞。
至於會不會有人在這場混亂中受傷,甚至死去,根本不在他的考量範圍之內。
雲知微的受傷,於他而言,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附帶品,甚至,是一個他樂見其成的結果。
徹骨的寒意,從我的脊椎一路攀升至頭頂。我看著遠處那個意氣風發的男人,只覺得渾身發冷。
他怎能惡毒至此!
就在我心神劇震之時,場中異變陡生!
14.
那名馬夫似乎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,一個趔趄,手中的韁繩脫手而出!
那匹棕紅色的烈馬像一支離弦的箭,發出一聲長嘶,掙脫了束縛,發瘋似的朝著女眷看台直衝而來!
人群中爆發出陣陣尖叫,貴女們花容失色,亂作一團。
「保護公主!」
護衛們大喊著,試圖上前阻攔,卻被那橫衝直撞的驚馬逼得連連後退。
說時遲那時快,李景玄動了。
他雙腿一夾馬腹,如一道黑色的閃電,朝著驚馬與公主之間的方向迎了上去,口中高喊:
「殿下當心!」
他算準了時機,算準了人心,算準了這飛來橫禍會如何為他的青雲之路添磚加瓦。
他唯一沒有ŧū́₍算到的是,那匹本該被他「英勇」制服的驚馬,會在他策馬迎上的前一刻,發出一聲短促悲鳴,四蹄一軟,竟直挺挺地朝著地面栽了下去。
巨大的馬身轟然倒地,激起一片塵土。
整個圍場,在那一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。
李景玄的坐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人立而起,發出一聲悽厲高亢的長嘶。
這聲音與方才那匹驚馬的焦躁不同,充滿了極致的恐懼與瘋狂。
變故只在電光石火之間。
李景玄臉上的從容與志在必得尚未來得及褪去,便被驚恐所取代。
他拚命地想要穩住身下的坐騎,可那匹平日裡溫順無比的寶馬此刻卻像是中了邪,瘋狂地甩動著頭顱,用後蹄猛地蹬踹,不受控制地在原地打著轉。
「景玄!」
聖上身邊,承恩公老夫人驚呼出聲,面無人色。
柳氏那張嬌媚的臉早已煞白一片。
我看見雲知微下意識地向前一步,扶住了看台的欄杆,指節因用力而泛白。
她看向我,眼中是詢問,也是震驚。
我沖她搖了搖頭。
場中,李景玄的身體在瘋狂的馬背上劇烈顛簸,像一片風中殘葉。
他終究沒能穩住,在一聲悶哼中,被重重地甩了出去。
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道狼狽的弧線,隨即像個破敗的布偶,狠狠砸落在堅硬的土地上。
一切喧囂,戛然而止。
15.
聖上龍顏大怒,當即下令禁軍封鎖圍場,徹查此事。
一時間,人心惶惶。
調查的結果,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,又似乎在情理之中。
那匹衝撞看台的棕紅馬,被人喂了過量的豆料,導致其腹脹難忍,性情狂躁。
而負責看管馬匹的那個馬夫,很快便招認,是承恩公府的二公子李景玄給了他一錠金子,讓他「不小心」鬆開韁繩。
至於李景玄自己的馬為何會發瘋,太醫院和御馬監的獸醫翻來覆去檢查了數遍,也查不出任何緣由。
馬匹本身沒有任何問題,馬具也完好無損。
兩件事聯繫在一起,一個荒唐卻又最符合邏輯的猜測,浮現在所有人心中。
李景玄,意圖上演一出捨身救駕的戲碼,以博取聖心。
誰知機關算盡,卻因自己騎術不精,在混亂中失手墜馬,自食惡果。
一場精心策劃的功勞,變成了一樁欺君罔上的醜聞。
聖上聽聞結果後,沉默了許久,最終只吐出四個字:「自作自受。」
雷霆之怒隨之而來。
承恩公府教子無方,罰俸一年。
李景玄心術不正,行事卑劣,革去其身上所有功名與承恩公世子的爵位,貶為庶人,禁足府中,終身不得入仕。
偌大的承恩公府,頃刻間風雨飄搖。
而雲知微,則在這場風暴中全身而退。
她以李景玄品行不端、身犯重罪為由,向宗正寺請奏和離。
聖上憐其無辜,不僅准了和離,還下旨將承恩公府一半的家產判給了她作為補償。
她帶著腹中的孩子,乾乾淨淨地離開了那座曾經囚禁她的牢籠。
16.
塵埃落定那日,我去看了李景玄。
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承恩公世子,只是一個被囚禁在破敗院落里的廢人。
我進去時,他正躺在床上,雙眼空洞地望著房梁,屋子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和腐朽的氣息。
聽到腳步聲,他費力地轉過頭。
當看清是我時,他那雙死灰般的眼睛裡,竟泛起了一絲微弱的光。
我沒有說話,只是走到床邊,平靜地看著他。
他掙扎著想伸出手,卻只換來半邊身子無力的抽搐。
他如今半身不遂,連一個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。
「我錯了……」
兩行渾濁的淚,從他眼角滑落。
「我不該算計那些……我只想……我只想給你一個正妻之位,讓你風風光光……我錯了……」
他語無倫次地懺悔著,言語間滿是悔恨與不甘。
「是我自作自受,是我活該……可我真的……真的只是想……」
「想讓我風光?」
我終於開口,聲音很輕,卻打斷了他的話。
「就像你新納的柳氏那般風光?」
他愣住了,似乎沒想到我會提起柳氏。
「她……她只是……」
「她只是一個玩意兒,對嗎?」
我替他說完了後半句。
「就像上輩子的我一樣。一個用來向雲知微示威,用來彰顯你主君威嚴的玩意兒。」
他的臉色變得愈發蒼白,嘴唇翕動著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我看著他這副慘狀,心中沒有半分憐憫,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靜。
我從袖中取出一枚香囊,放在他枕邊。
香囊的樣式很普通,但裡面的香氣,他一定很熟悉。
「你難道就不好奇,」
我緩緩坐下,聲音壓得極低,確保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。
「為何那日,你的馬會發瘋嗎?」
他的瞳孔猛地一縮,死死地盯著我。
「那匹御賜的寶馬,性情溫馴,百里挑一。它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受驚至此。除非,它聞到了什麼讓它無法忍受的東西。」
我看著他眼中逐漸漫上的驚恐與難以置信,繼續說道:
「比如,一種名為『驚風散』的香料。這種香料混在尋常的安神香里,人聞了只會覺得心曠神怡。可馬聞了,卻會立時發狂,六親不認。」
李景玄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,他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,像一頭瀕死的困獸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「那枚平安符,」
我拿起他枕邊的香囊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
「柳氏給你戴上的那枚平安符,上面的香,就是我親手調製的。」
他那雙曾經意氣風發的眼睛,此刻只剩下全然的恐懼。
他想後退,想躲開,可癱瘓的身體讓他動彈不得,只能任由那股熟悉的香氣,將他所有的僥倖與不甘徹底擊潰。
「柳氏……柳氏是你的人?」
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,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寒意。
「是。」
我答得乾脆利落。
「自那日在花園,你我攤牌之後,我便託人尋了她。她是個聰明的姑娘,知道自己想要什麼,也知道該怎麼做。」
我將香囊輕輕放回他的枕邊,站起身,理了理衣袖。
「其實一開始,我根本不知道上輩子,策劃那場驚馬案,害得雲知微傷了身子的幕後主使是誰。」
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,看著這個毀了我一輩子,如今又被我親手推入深淵的男人。
「我只是想,既然重來一世,總不能讓你過得太舒心。」
說完,我不再看他一眼,轉身朝著門口走去。
身後,傳來他絕望而悽厲的嘶吼。
我沒有回頭,一步一步,走出了這間陰暗的屋子,走進了外面明亮而寒冷的冬日陽光里。
我抬頭看了一眼湛藍的天空,長長地舒了一口氣。
17.
數月後,雲知微順利產下一子,母子平安。
她沒有再嫁,守著孩子和偌大的家業,活成了京中所有女子都羨慕的模樣。
我的胭脂鋪也越開越大,成了京城裡獨一份的招牌。
我們都過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至於李景玄,聽說他自那日後便徹底瘋了,終日被囚在一方小小的院落里,時而哭時而笑,嘴裡永遠念叨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。
(全文完)